李牧在离开清水村的时候,给爸爸打了电话。电话被掐断,他只好在微信上留言。

    事实上,所谓的暑期体验,他和父母都知道并不真的是为了写诗积攒的素材。他文字上的天赋一般,这是他们家公开的秘密。所以,并没有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暑期速成班让他能够一下子写出好的文字。他的暑期体验其实是他的独立思考空间,思考自己的喜好在哪儿,专长又在哪里,思考以后选哪条路。

    在和爸爸告别后的第一个小时,他遇见了文箬,是意外中的意外,更是惊喜中的惊喜。在清水村呆了十二天之后,他要送她进城,进她回家,感谢她给自己带了了不一样的假期体验。

    回程的路线是公交换地铁。李牧背着书包,左手提着吉他盒子,右手拿着小提琴盒。原本因为文箬的脚伤,林扬要开车送他们去车站,被文箬拒绝了。她想多走走。

    公交车晃晃着,他们在暴雨来临前的夜晚来到这里,又在夏日艳阳中离开。

    途中,公交车的车厢人不多,很安静,他们都沉默着。那只长得像小天才的手表又回到了李牧的手腕,这次文箬不再盯着它看。

    她先打破了安静,讲着回城后的安排。俩人要一起先回她家放琴,然后买芋头雪花冰,再去吃一家没有名字但味道非常棒的宁波菜。吃过饭再做其他安排。

    李牧心想,还好,她没有说我请你吃完冰沙,走了,拜拜。

    文箬心想,今天李牧走了,不知道以后是否能再见。她有一点点后悔,后悔主动与合得来的朋友分别,后悔一冲动又要进入落单的状态。

    她问道:“李牧,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李牧说:“不知道。下午往地图上丢色子吧,丢到哪儿就买哪儿的火车票。”

    文箬扑哧笑出来,“哪来的色子?”

    李牧晃了晃自己的手指头,“其实是用手指闭着眼睛点。点到哪里去哪里,我还不想回家。”

    他反问她,“你呢,回去上课吗?”

    文箬向椅背一靠,“看周一早上的心情。”

    地铁上又是另一种模样。夏日周末的马路上人很少,出行的人们大都在城市地下空间里。他们两个从起始站霸占一大片地铁车厢空间到慢慢被挤在一个小角落里。吉他盒和文箬被李牧用展开的双臂与人群隔开。

    文笠上午在营业厅办了新的手机卡,手机显示有了第一格信号后便立刻给林扬去了电话。他打算告诉林扬自己要去接文箬回来。通话半分钟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妹妹破天荒懂事了。他在原地转动着转椅,一圈两圈第三圈过半的时候刹住停下,透过营业厅的大落地窗,看到太阳还在东边的天上挂着。文笠这才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挂了林扬的电话,又拨通了文箬的电话。电话被接通后,他从转椅上起身,朝外面走去。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证还在业务员手里,业务还差最后一步签字确认。

    文笠问:“还有多久到家?”

    文箬说:“已经出地铁站了,我们还有十分钟到我家。”

    “李牧和你一起?”

    “嗯。”

    文笠被营业厅其他工作人员叫了回来,签了字,留了好评,收起身份证,这才又向外走去。“你俩等我半小时。中午请你们吃饭。”

    文箬拒绝了。“不用。李牧跟你不熟,一起吃饭不自在。”

    文笠想了想也行,只是以防文箬又悄无声息干大事,他还是要去她家里确认一下。“你们吃完后给我打包一份,我去你家等着。”

    文箬安排她哥,“哥,你等饭的时候,顺便帮忙打扫一下卫生呗!”

    她哥把电话主动挂了。

    李牧也笑了起来,自己昨晚还担心文箬回家一个人住孤单,专门要了文笠电话,想要他多陪陪文箬。没想到,她情绪恢复得快,他们兄妹的感情真好。看来自己的那通电话也没必要打了。

    电话被挂断了,文箬瞪他,“不准笑。我在锻炼我哥的家务能力呢。我们这儿的男生如果不会做家务,娶不到媳妇。”

    李牧耸肩,“别看我。我们那儿没这样的规矩。再说,我做家务的。”

    文箬嘴角一撇,“我知道你做。你比我哥强。本来以为你爸妈那么宠你,你在家也是啥都不干呢。”

    李牧说:“我爸妈忙,我很早就做家务。上学时在爷爷家住,我能帮忙就帮忙。”

    “李牧,你真的是受宠但又不骄纵的好孩子。”这话说的,硬生生把自己的辈分拉高了一级。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小区,人脸识别进小区。这是内环公园的景观楼盘,一梯两户。或许是中午,又或许是私密性极好,李牧随着文箬走到家门口,除了保安外没遇到一个邻居。

    文箬开了房门,示意他把吉他靠门厅的墙随意摆放。她接过小提琴,进了琴房。

    李牧没换鞋子,只是站在门厅处,简单环视到客厅、小厅和阳台。虽未见全貌,他也知道房间很空旷。他家是学校里难得的独栋小楼,不过毕竟已近百年的历史,屋里的空间和装潢与现代式的楼房有天壤之别,更别提家里堆满了书和资料。空间拥挤了,自然就显得热闹,更何况他家本来也人来人往,爸妈的同行们从办公室遛个弯就到了。这里不一样,小区安静,屋里更是寂静。他想象不出来文箬这么爱说话的人,平时怎么习惯如此寂寥的环境。

    打破寂静的是从琴房跑出了的身影。文箬放下了背包,换了一个巴掌大的斜挎包,将将塞下手机和卡包。

    “发什么呆呢?”她问。

    “看你的照片。”李牧将目光从照片墙上移开。那面墙上是文箬的成长印迹,从襁褓到亭亭玉立的证件照。除了蓝底公式照外,墙上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照片,有她和文笠的照片,有与老人的合影,有穿校服的同学合照,还有几张她妈妈演出的照片。李牧刚刚觉得缺了点什么,见到她从琴房出来,想起来缺一张文箬拉小提琴的照片。

    分别之前的安排,李牧有了新的想法。“文箬,你下午带我逛逛你们附中吧。带上琴,我想听你在你们学校拉一回琴。”

    “行啊。你等我。”她又跑回了琴房。

    小提琴从琴房到文箬怀里,出门时候又回到李牧手上。走出安静的小区,似乎解除了禁言的咒语,文箬的话密了起来。她又一次提到这家冰室的老板是漂亮小姐姐。老板也在店里,李牧特意在老板脸上停留了三秒钟。三秒后,他知道文箬夸老板的原因了,小姐姐和她家墙上的小提琴手有三分相像。不过面前的人爱笑,照片上的人好像天生严肃。

    小饭馆没有招牌,没有菜单,只有八张桌子,已经坐满食客。老板娘在前堂,老板在后厨。

    文箬跟这里更熟。老板娘见她笑着问,小妹带朋友来啦,你和你哥有两周没来了,是出去玩了吗?说着,搬了两个简易塑料凳子让两位小食客在门外阴凉处等一会儿。

    他们倒是不急,一人手里一盒冰沙,还是芋头的料的。

    “李牧,不要小瞧这里,这家店开了二十多年,来吃饭的都是老食客。我哥、姜桐姐和我经常来。对了,我给我哥点一份外卖,我们饭后不回去了。”

    李牧在她的一堆絮叨中见缝插针问,“姜桐姐是谁?”

    文箬低头点外卖,“我哥的青梅。她去阿富汗了,九月份才回国。”

    话题一转是新的碎碎念,她兴致勃勃地讲着,“我哥是一中的,我考一中的话是跨区生源,按照一中的规矩要住校,太麻烦。所以我才去的附中,其实我家距离一中更近。走读有万般好,唯有一样不好就是要早起。冬天和下雨天最烦,所以我找我哥囤了一些空白病假条。

    我第一任同桌是个小可爱,我前几次请假的时候,她担心得不得了,课间打电话叮嘱我好好吃药。不过她爸妈不太可爱,她父母知道我总请病假,担心会影响同桌的学习。后来的同桌是个小眼镜,平时属于专心致志埋头读书的乖学生,我生病请假,他都后知后觉的那种……”

    李牧只是默默听着,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文箬心底对于要到来的告别怀有怎样的焦虑。此时,她也只是隐约感到难过,心情莫名低落,为了掩饰症状,她选择了不停地说话。

    “我在学校出名是因为我同桌的一个小小失误。当时刚调换座位,他的初中同学委托他给他的前任同桌递情书。结果搞了乌龙,他递给了我。那封信里没出现收情书人的名字,我也误认为是写给我的。小作文特别矫情,病句很多,我觉得收到那样的情书有点侮辱人。所以我用红笔批注了小作文,又写了一篇小范文,趁着放学把两篇小作文一块贴在公告栏。”

    李牧听到这里笑了,“在公告栏贴下两篇小作文的瞬间,是什么感受?爽吗?”

    “爽。又癫又狂的爽!”文箬说爽的时候,心底的难过也在慢慢消散。

    少年人在校园里的悲喜大多与老师同学相关,爽过了,是否有惩罚呢。“被老师发现了吗?”

    她眼皮一耷拉,咬着勺子,说,“我没刻意去躲摄像头,被老师逮了就逮了,最多听一个多小时的批评教育。写情书人的名字被我隐去了,照理不会被发现的。结果隔天好几个蠢货主动跳出来认领小作文。那居然是一封批发的代笔情书。老师索性一起罚了。每人写五千字检讨。”

    “你也要写?”李牧想着与文箬一起同窗应该是很好玩的事情。

    文箬仰头把化成水的冰沙倒嘴里,嘟嘟说,“因为我没把我同桌和他同学供出来,我同桌和他同学主动帮忙代写了。”

    轮到他俩了,店内没有菜单,老板按照俩人套餐价随意做。虽然如此,老板娘还是冲厨房喊了一声,文小妹来了,做她爱吃的菜。

    老板从出菜窗口探头,眼神扫过李牧,朝文箬笑了笑也喊了一句话。

    文箬乖顺地回了话。

    有来有往,几个回合后三人交谈暂时结束。

    对话是本地方言,李牧没有听懂。他在清水村的两周,林扬为了照顾他,一直说普通话。

    文箬扭过头,提供了翻译服务,“根叔和根婶问我是不是出门旅游了,学校什么时候开学,你是不是学校的同学。”

    她倾身探头,脑袋凑到小餐桌上方,朝李牧眨眨眼,李牧见状也凑了过去。“根叔还八卦我哥和姜桐姐是不是分手了。”

    她噼里啪啦隔空向文笠插刀子,“哈哈,我哥就没追上过,何来分手呢。”

    提到文笠,他的电话已经再度打来。因为文箬给他点的麦当劳套餐已经送到楼下,保安帮忙代收了。

    “文箬,你们去根叔那儿吃饭,让我啃汉堡薯条?你一会儿不回来,要去哪儿?去完附中之后呢?不行,今天必须见你一面……为什么要见面?因为你的新班主任和你舅舅已经知道你为了翘课撒谎了……学校登记的联系人和联系方式已经改成我爸和我妈。对,你爸和我被除名了。你的新班主任开学前要上门做家访,学校登记的地址也改成我家了。”

    文箬打断了哥哥的絮叨,问道,“你拿到外卖了吗?”

    文笠刚停好车,他的车子没在小区登记,只好在路边找停车位,费了些功夫。“我刚进小区,马上拿到。我爸没给你打电话?”

    文箬低头,“打了,我没接。我还在生舅舅的气,暂时不打算回他电话。舅舅要我搬你家住吧,知道啦。”

    饭桌上,安静了下来。

    李牧吃得心不在焉,耳边一直交替地响着“就不想去舅舅家”和“客气的那种好。”他以前没有过照顾人的经验,一直是被照顾的对象。在过去的短短两周里,覃叔叔拜托他照顾着文箬,因为覃延担心她走歧路。文笠那天与他十几分钟的通话是拜托他带着文箬好好玩儿,因为文笠担心她不开心。

    文箬只是在心里琢磨着拒绝的理由。初三那年,文静已经开始在南城江城两地奔波了。文箬在冬天真的生了一回病,高烧了快一周。舅舅把她接到他们家后,她一直住到了来年夏天。借着文静要结婚的由头,她才得以回到自己家。舅舅和舅妈没有苛待她,不过她在舅舅家还没有在林扬家自在。

    饭吃到最后,打断思绪的是李牧的手机铃声。一个未标记联系人姓名的电话,他拿起后才想起来这是文笠的电话。

    李牧点了接通,听筒里传来了文笠的声音。“李牧,你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吗?我需要麻烦你一件事情。”

    文笠麻烦李牧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小姑也就是文箬的妈妈刚回江城,比我先一步进家门。她进屋见到吉他,发了一阵疯,把客厅乒乒乓乓砸了稀烂。她自己也动了胎气。我爸爸和姑丈已经送姑姑去医院。李牧,你今天拖着文箬在外面,越晚回来越好。”

    李牧问道,“她为什么回来?是因为文箬吗?”

    “不是。她在南城孕吐的难受,临时决定回江城,在熟悉的环境养胎等待生产。”

    第二个问题,李牧的语气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严苛了起来。“她又为什么砸吉他?文箬根本就没学会。”

    “因为文箬的爸爸弹吉他。”

    李牧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回望了屋里吃饭的文箬,破天荒地指责一群成年人。“这不是她发脾气的理由,这也不是你们先前不让女儿联系妈妈的理由。”

    “对。不过她是孕妇,大家不敢苛责。我先把家里收拾好,晚些时候接文箬直接去我家。等我姑姑心平气和了,再让她们见面。”文笠头疼地按着自己的额角,这个决定是爸妈和姑丈一致做的,他人微言轻。

    李牧收起了手机,回到座位注视着文箬,问道,“文箬,你想不想再体验一次小小的癫狂呢?”

    “什么呀?”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李牧的邀请,嘴角微扬翘起了一个极其好看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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