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饭后乘坐公交车来到附中的校园。然而江大附中并不对李牧这位外来者开放,无论附中的准高二生怎么求保安通融,回答都是本校学生可以进,外校的不行。

    李牧提议去江大。他在江大门口,让文箬给他拍了张带江大地标的照片。他顺手发给爸妈,并告诉他们自己想要去西南小城。一个小时后,李牧没有收到爸妈的回信,反而接到了覃延的电话。

    “李牧,我总觉得你昨晚向我打探徐世靖的事情,另有目的。”

    “没有,覃叔你别多想。对啦,我和文箬在一块,你要不要和她聊会儿?”

    他把手机递给文箬,自己提着琴走在一旁,听着文箬时不时发出的咯咯笑声。

    李牧昨晚睡觉前和覃延通了半个小时电话,询问当年IMO集训队的生活,询问徐世靖的四年大学生涯。他这么做不仅仅是好奇,更是觉得自己关于未来的困惑或许可以从徐世靖身上得到答案。他的家庭和睦,父母开明。他妈妈三十三岁获得了菲尔兹奖,他爸爸是国内光学领域的学科领头人。

    他没有遗传到父母的天才基因。他妈妈在发呆中可以完成数学定理的推算过程,他爸爸虽然没有妈妈卓越的脑算天赋,也是点到一便能看到百的顶级聪明人。

    李牧却不行。他对于数理的问题,必须一步一步在纸上推算出来,写下了灵感才不会消失。所以,他一直以来写数学题都很慢。理化的优点不显著,文科的天赋也是一般,加上他独来独往不喜与人交往的性子,他的面前没有清晰可见的宽路,只有一条条窄路。

    如果从喜好来选,他喜欢上诗文是他对父母的叛逆。那么他真的不喜欢数学吗?如果要细究,他的数理作业准确率非常高。这是他的优点,他父母看到了,也夸奖过他。然而,这个优点又太普通了。他怕自己去学数学,万一一事无成,自己会成为妈妈唯一的污点。

    徐世靖和文箬,这对父女却不一样。

    徐世靖有不亚于阮教授的顶级天赋。他的女儿遗传了他的天赋,甚至可能青出于蓝。他们如果循着自己的天赋向前走,一定是条宽广无比的坦途,像李牧父母那样。可偏偏,那位父亲选择了一条世人不理解的窄路,他的女儿虽然还没做选择,却有跃跃欲试的心思。

    事情就很玄妙。寻找徐世靖这个想法在李牧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后并没有消失不见而是生根发了芽。原本他和文箬一起进城,告别道拜拜后,文箬回家,他买机票离开。

    偏偏事情出了意外。他宁愿拐着文箬去探寻她父亲当年义无反顾走上窄路的根源,也不想她留在原地困在亲情里左右为难。

    于是,李牧发起了一场癫狂之旅的邀约,并非冲动的邀请。文箬十分心动,却没有答应。

    “傻楞什么呢?覃叔叔要和你说话。”文箬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把通话中的手机塞他手里。

    “覃叔。”

    “你想要带文箬去冒险?”

    “嗯。”

    覃延刚才只是听文箬在电话里提了一句说李牧邀请她去冒险,便有了一些猜测。“什么样的冒险?你让我猜猜,你想和她去徐世靖的老家?”

    “嗯。她没同意。”李牧压低声音。

    “她以前去过吗?”

    “应该没有。”

    “能说服她一起去的话,最好。她爸爸的选择不应该成为她的负担。小牧,有事儿记得给我打电话。我未来两个月都要休假。”覃延看着窗外的大雨,心想自己必须要与那位老朋友联系了。

    俩人在主教学楼前的大草坪挂断了电话,停下了脚步。

    文箬笑着打趣说,“李牧,你知道不?刚才覃叔叔交给我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他的原话是李牧勇夺土地奖,家祭勿忘告师叔。”

    李牧和她对视了一眼,皱着眉头,“覃叔以前总逗我,要当我的老师。他的原话是他是名师,我是他学生的话,将来我一定会超越我爸妈的成就。他很不靠谱的,随便说说而已,不用当真。他刚跟我说他在庙里休假疗心伤呢。其实才不是呢,我猜他八成是偷懒躲清净呢。”

    “做覃叔的学生和普通数学老师的学生,就像站喜马拉雅山顶和站平地上。高度和起点是不一样的。”文箬只是感慨了一句,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她心情很好,眯眯地说,“覃叔叔还说你有秘密,让我在放你离开之前,挖一下。”

    一说到秘密,气氛微妙了起来,掺杂着离别,夹杂着愁绪,隐瞒和坦白之间又有些犹豫。她不再说话,盯着看他的反应。

    李牧听到秘密二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刚才文笠电话里讲的事情。他刚才一直也在心底酝酿着自己的秘密,所以有一瞬间的心虚。不过,他知道自己还有其他未坦白的事项,所以还是有备选方案的。

    他尽量让自己语气坦然,不带丝毫含糊。“是。”

    文箬松了一口气,盘腿在草坪上坐下,同时伸手拍了拍对面的草坪,示意他坐下坦白。

    李牧摘下背包,弯腰放在草地上,琴盒平放在背包的上方。他盘腿坐了,抿着的嘴角放平了,看着她,目光和她对视,才缓缓开口。“文箬,我曾经说过我是笨小孩,所以心思敏感。那时候,你的表情写着不信。你劝我不要向上和覃叔比智商。其实我不是跟覃叔比的,我身边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是拿我跟我爸妈相比的。我妈妈姓阮,我爸爸姓沈。我记得你看过几遍阮博士获奖的视频短片。文箬,你看看能不能将短片里的小孩儿和我对得上?当然那个小孩儿正脸没怎么出现,不好比较。你再看看我和视频里的阮博士和沈博士长得像吗?”

    文箬当然记得他说过的所有的话,也记得短片里那个没露脸的小男孩儿。李牧以前说过两次以后告诉自己的事情,原来是这个。她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他不说话的时候抿着嘴唇,青涩感很重。他的眼睛很像他的妈妈,眼神清澈、灵性且通透。他的五官又像他爸爸,而且他爸爸确实是可以将覃叔叔比下去的。

    她点点头,见到对面的人勾唇轻笑。那么,她又要回到他们相遇的那天自己问过的问题:你是谁,从哪儿来,往哪儿去?

    他是谁?他是阮博士和沈博士的独子。不对,这是父母赋予他的身份,答案不应该是这个。面前的人究竟是谁。文箬想要弄清楚,那么先从名字开始吧。“所以,李牧是假名?”

    李牧摇头,“不是,是户口本上的真实名字。我的曾用名是沈棣,所以覃叔叫过我小棣。我在三年前改了名,姓名都是我自己选的。李是和李贺同姓,牧与杜牧同名。”

    文箬玩弄草丛叶片的手指慢慢放缓,“原来你告诉过我。”

    李牧伸手把她腿脚沾上的草叶摘走,说,“抱歉,那时候是只言片语的信息碎片。不过,那些信息都是真的。”

    文箬又问,“改名真的只是因为偶像崇拜?”

    李牧说:“一部分因素,另一部分因素是我有一阵子很不喜欢沈棣这个身份,不喜欢被关注和比较。关于我先前的隐瞒,很抱歉。虽然让覃叔帮我一起隐瞒,不过我很开心认识你,更高兴可以和你成为好朋友。”

    文箬听得有些难过,“李牧,你缺朋友?”

    他低声回了她一个字,“嗯。”

    她注视着他,问:“你的十来位好朋友呢?”

    李牧说:“你不一样。你是我作为李牧,单纯作为李牧,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

    “所以,这十几年来,你一直在心里默默自卑着?”文箬问是这么问,心里难免替他难受。

    李牧抬头看着她,“我妈成名太早,那时候我才刚刚记事。虽然她也不喜欢被过分关注,但总免不了。以前,总有人漫不经心地鼓励我长大了要超越我妈。后来,又有人带着惋惜的语气或者神态可怜我远不如我妈聪明。那些人不经意的一句比较的话,一个审视的眼神,都会印在我心里。我很不喜欢那种感觉,尤其是在校园里,我不想叫沈棣,不想让人知道我是我爸妈的孩子。他们发现我的敏感心思,改名字很顺利。我懂事后学文学,学语言,我爸妈都一直跟我一起学。后面你知道的,我的进度又远远落后他。我不得不接受我的平庸和普通。我笨到既没有我妈那样的天赋,也没有我爸那样的优秀。有一阵子我特别担心自己成了笨蛋,一无所长,一事无成。自卑倒不至于,不自信是事实。”

    文箬赶紧宽慰他,“你不笨。我以后都叫你聪明菇。”

    李牧笑了,“呃,别喊我笨蛋就成。”

    俩人的对话被一前一后的两通电话打断。李牧的手机先响,屏幕显示是他妈妈的来电。他没起身,当着文箬的面接通了电话。文箬的手机这时候也响了,她怕干扰到李牧的电话,起身小跑到一旁摁下通话键。

    文笠问道,“若若,你在哪儿呢?”他怕文箬突然回家。被摔坏的吉他,他打算一会儿去店里补个一模一样的,反正不贵。麻烦的是照片墙,他一时半会儿复原不了,有点头疼。

    “附中不让进。我们在江大校园呢。”文箬接电话的时候向后看了眼李牧,看不到他的表情,因为他低头接着电话。

    文笠松了一口气,“你们在校园继续玩呗,晚饭也可以在学校食堂吃。我让我同学给你送饭卡。清荷园、芙蓉园和明园都不错。”

    “不用。李牧之后应该有安排,我一会儿回家。”文箬拒绝了,一是不饿,二是她刚获悉李牧的秘密,知道这座校园对李牧不会有太大吸引力的。

    文笠刚刚放下的心又被吊起来,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劝文箬多在外面呆一会儿。“这么着急回来干吗?江大校园挺大的,你可以带他去办公楼、逸夫楼、理学院、医学院、大草坪和水墨池转转。说不定他受到熏陶想要考来江大呢。”

    文箬没有回文笠,而是举着手机在原地转圈圈,自转一百八十度,看到了李牧圆圆的脑袋。原来真有人因为别人不经意的一声笨蛋或者憨崽就以为自己是笨蛋的笨蛋。她看到圆脑袋抬起来了,有种莫名喜感,于是笑着挥起手臂。

    文笠在电话另一端,心里着急,见文箬一言不发便妥协了。“行。你一会儿打车回来,提前告诉我。我去小区门口接你哈。”既然房间暂时无法复原,文笠打算在大门口接上文箬去自己家住一阵子。

    “回自己家,不需要你接。”

    “我想早点见到自己小妹,不行吗?”

    李牧的这通电话,来电显示是他妈妈,接起来是他爸爸的声音。

    他爸爸开门见山提问,“为什么想去西南?”

    李牧看着文箬的背影,第一时间没回答电话那端爸爸的问话。在眼睛余光瞄到文箬转身的时候,他低下了头,看着被压弯的草坪,犹豫迟疑着癫狂的旅程计划。

    “爸爸…”他原本想问爸爸自己的决定是否合适,再抬眼看到了文箬在不远处挥手的笑脸。是啊,这场冒险暂时是自己的,也许也是文箬的,与他人无关。他小幅度地挥动左手,右手握紧电话,说,“我想去徐世靖的故乡,寻找当年的徐世靖。”

    “什么?一个人去?什么时候?为什么想找徐世靖?”

    “不为什么。我打算邀请一位朋友一起去。”

    沈教授了解儿子,能这么快成为李牧朋友的人不多。“你朋友?覃延说的那位很有天赋的小姑娘?

    “她叫文箬,很聪明。我妈妈有时候需要专注才能思考。文箬不需要,她可以一心二用。”

    沈教授想说你对你妈妈的研究一无所知,拿高中生做题的架势与你妈妈的研究相提并论,有点布鼓雷门。他不愿意苛责儿子,敷衍地夸了一句,“这么厉害。”

    儿子得寸进尺,“对。我觉得她比当年的您更厉害。爸,我妈呢?”

    沈教授看了眼在打点滴的媳妇,说,“和你门伯伯讨论问题呢。覃延跟你们讲过徐世靖的经历?我印象中他的家乡是个小城。你们坐火车还是飞机过去?”

    李牧怕打扰到他们,赶紧说,“行程还没定呢。你们先忙,我挂了。我和文箬在一块,晚上再给你们打电话。”

    *

    沈教授挂断电话,挪近了椅子,握住媳妇的手。夫妻俩人都觉得李牧有所隐瞒,覃延八成也有隐瞒。“李牧不会冷不丁弄出个大状况吧?”

    徐世靖这个已经在国内数学圈消失了快二十年的名字,被十五六岁的高中生翻出来。小孩儿还为自己的旅途起了好听的名字,寻找徐世靖。

    徐世靖当年的好友覃延本周一声不吭跑庙里去了,早上还给几位好朋友发消息说要剃度出家呢。覃延的师姐啧啧了两声,“出家当和尚?他?覃延宁愿一直被同行打趣是土地奖的沧海遗珠,也不会在四十一岁的高龄去吃小和尚的苦。”

    覃延的师兄已经拨了电话,在庙里躲清净的覃延太无聊,第一时间点了接通。

    覃延的师姐,李牧的妈妈直奔主题,“覃延,李牧和那个叫文箬的小姑娘怎么回事儿?俩人怎么知道徐世靖的?”

    “喂…喂…我听不到声音呢,信号太弱了。啥,庙里的基站被山洪冲垮啦……师姐,回头再联系啊。”

    挂着水的阮教授,听到电话被挂断后的嘟嘟声,跟老公说,“以后家里不欢迎覃延。”

    沈教授抬头看了眼点滴袋,最后一袋水已经挂完了。他没按铃呼叫护士,而是自己轻轻地将针拔了,然后轻轻揉动着媳妇的手指。“去西南就去西南吧。其实,仔细想想,俩孩子和你我大学入学的年纪相仿,咱们那时候可没闯过祸。实在不放心的话,就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去大西南把李牧捉回来。”

    阮教授握住他的手下了床。夫妻俩人手挽手,聊着天走出病房去散步。“找机会和李牧聊聊,别让他在外面真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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