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杂志
苏萤很清醒。
虽然她确实是冲着这个都市传说来的，但是这不代表着她的头脑发昏。
她只是想这样在街上走一段路放空心情而已，并不是真的想穿越。
用成语来表达的话，就像叶公好龙。
苏萤这是苏公好穿。
她疑心，现在是不是哪里放着几台隐形摄像机，正在拍摄整蛊节目。
所以苏萤举着喷香的油滋滋烤肠，四处看去。
夕阳落山后的街道，路灯刚好亮起。
——还是这条街道，陈旧的街道。
与她小时候的记忆一模一样，但是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比如，隔壁高档小区的停车场不见了，那条隐藏在坡路之后长满植物的小花园回来了，还有沿街被拆掉的其他小铺也都回来了。其中有一家用大黑铁锅的生煎店，小学生苏萤上学时总是会在那里买早餐。
沿街，弥漫着暖黄色的灯光。
她太久没有来这里，她甚至分不清是真的穿越了，还是这里只是二十年保持纹丝不变。
最后，苏萤的目光回到了男生身上。
他看着苏萤，似乎并没有指望她会接受。面庞被一层暧昧不清的光晕笼罩，只是平静。
“如果你想回去的话，不要抬头，原路返回就可以了。”男生说。
“不能抬头？”苏萤问。
“嗯。”他把手遮在头顶，似乎是怕苏萤忍不住，“因为空中有月亮。”
苏萤没回答他。
她伸手从侧面的铁书框里拿下一刊杂志。
【读者/2003年十月刊
定价：9元】
“我要这个。”
苏萤从钱包里拿出早上奶奶给的十块钱，递给他。
男生反而愣住了。
“你不卖吗？”苏萤问。
“……”他接过钱，打开木抽屉，找给她一枚硬币，“卖。”
“我以前订过许多许多期。”苏萤翻开杂志，把脸埋在里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神采奕奕，“后来家里放不下，看过的都拿去卖废品了——好怀念啊。”
男生浅浅地笑起来，盯着她的动作：“我也很喜欢看。现在也是。”
“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苏萤抬眼，“你是现代人吧？”
根据他刚刚关于二维码的问答，他似乎也是现代人。毕竟在这个千禧年，大家都用着小灵通的时代，距离智能手机问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理论上他是听不懂的。
“像你一样。”他的目光在昏黄的小卖部里流转，“我也想回来转转。”
怪不得。
这样就说得通了。
可是，人和人的差距竟然这么大？
他为什么一穿回来，就能过上拥有一整家小卖部的成功人生，而苏萤买根烤肠还是要花两块钱？
众所周知，拥有一家自己的小卖部，可是每个小学生的梦想。
“那。”苏萤握着杂志抱在怀里，“你不打算回去？”
他脸上笑盈盈的神情淡薄了下去。
“我不急。”他说。
“不急？”
“嗯，不急。”他回答，“我应该还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难道他的意思是，借用这条街道，离开正在进行时的现代，回到公元2003年，在这里过一段时间的生活，一直等到想回去的时候再回去？
——这么好！？
那一瞬间，苏萤心中涌现出了强烈的“我也想要”的渴望。
“真好啊。”苏萤眨眨眼，心跳加快，“我也想……”
话音未落，突然袭来一阵头晕目眩。
苏萤费力睁开双眼——
视野边缘，蓝色红色绿色的坏死边角，伸展着怪异的彩光爪牙，就像突然坏掉的旧电视屏幕。
眼前男生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扭曲，融化，被黑色的马赛克涂掉。
深蓝色的像素字错杂地堆叠在一起，打字机般出现在右上角，是繁体，混合着疑似火星文的乱码：
【適是夢璄，請立尅醒唻!!!】
【適是夢璄，請立尅醒唻!!!】
【適是夢璄，請立尅醒唻!!!】
……
【夢璄請立尅醒唻!!!】
【夢璄請立尅醒唻!!!】
……
【請立尅醒唻!!!】
……
【醒唻!!!!!】
苏萤浑身发冷。
男生好像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是苏萤听不清，他的声音变成低沉缓慢的电子音，就像怪物的梦呓。
但是，他向她做了一个清晰的手势。
他指向苏萤身后的街道，又对着天空中的月亮比了一个叉号，挥了挥手。
“原路返回，不要回头，不要看月亮。”
原路返回，不要回头，不要看月亮。
离开公元2003年，回到公元2020年，回到真实的世界。
苏萤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扭头逃跑。
把杂志遮在头顶，苏萤以最快速度向她来时的路口奔跑，她不敢回头，仿佛身后正有数以万计的千禧年黑色梦影在追赶她，拉着她的手脚，要将她困在那个早已过去的年代。
——前面就是路口了！
苏萤一个猛子扎到路灯下。
“诶呦！”
传来小男孩的痛叫。
苏萤低头，看见是那个捞皮球的小男孩。
“对不起。”苏萤说。
小男孩斜睨了她一眼，没当回事，抱着球离开了。
惊魂未定。
身边仍然是嘈杂热闹的大排档。
气喘吁吁。
苏萤勉强扶着膝盖，看向四周。
大排档里传来智能手机短视频强烈的外放音量，反而让人安心。
回来了。
她回来了。
现在是公元2020年。
那刚刚的究竟是什么？是梦吗？
如果她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这个路口的话，那她是像马一样，站着做梦吗？
“啪嗒。”
书本落地的声音。
苏萤低下头，愣住了：“……”
是《读者》。
她用左手捡起来，看见上面的字样：
【读者/2003年十月刊
定价：9元】
是真的。
然后苏萤又感觉到，她的右手仍然不自觉地紧紧攥着一根细细的签子。她握着跑了一路，差点就忘了。
油亮亮的烤肠。
……2003年的烤肠带到十七年之后吗！？
苏萤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
肠衣韧韧的，里面柔软多汁，肉粒很大颗。就是那种最标准的小卖部烤肠。好吃。
她再次看向那个街尾。
漆黑一片。
这十七年中间，离开T市，去往大城市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那里的老旧铺子基本都拆完了，留下许多违章建筑红砖墙，都是老年人在住。晚上静悄悄的，就和现在一样。
没有小卖部，也没有暖黄色的灯光。
这说明，那不是她的梦。
苏萤吃完了烤肠，把杂志塞进书包。
这根已然进肚的烤肠，这本杂志，还有街尾与刚刚完全不同的一片漆黑，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她刚刚确实回到了2003年。
苏萤脚步发软，一路走回了家。
楼道外面留着灯，门虚掩着。
里面隐隐传来声音。
苏萤听见，是母亲蒋晓玲回来了。
她浑身不自在。
高中三年，不和蒋晓玲同一屋檐下的三年，苏萤经常会一个人在周末时出门沿着居民楼，走到并不繁华的市中心闲逛，也是流浪。她已经自由惯了。
推门进去，看到蒋晓玲背对着坐在她的房间，苏萤一阵寒战。
家里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争吵。
苏萤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姑父在外面赌博欠了钱，姑姑只好把房车卖掉，爷爷奶奶拿积蓄给姑姑填补，但那是原本要给父母买添置房子的钱。
总之就是“谁有资格啃老”的问题。
爷爷是退休老干部，退休工资在这小城市算是丰厚，大家都很想啃。
“没话讲！”爷爷粗声粗气，“你都跟我儿子分居了，你还从我这里要钱？真是没教养，也不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教的你，赶快滚！”
蒋晓玲没理他。
看见苏萤，奶奶连忙：“怎么回来晚了啊？我去给你热饭哦。”
“我自己热就行了。”苏萤说。
红烧牛肉，鸡腿菇炒高瓜，花菜炒肉。苏萤拿了一个碟子，把米饭倒进去，想了想，又拨出去一些，然后夹菜，放进微波炉。
热好了，端着饭碗，苏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快吃完的时候，房门被推开。
蒋晓玲一脸憔悴地走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苏萤心中一紧。
过往的黑色影子在门与门框碰撞的一瞬间，将她笼罩得透不过气来。
长久没有和她单独相处，苏萤尴尬又紧张，坐直了身子，忙着抠脚。
蒋晓玲坐在床边，看了一眼苏萤的饭碗，一身寒气。
“你看见爷爷那样骂妈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蒋晓玲冷笑。
苏萤没回话。
“你是不是也觉得妈妈很可笑啊？”她又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老妇女了，一个人住，还要被公公骂没有教养，我好可怜啊。”
苏萤心如刀割。
她心疼蒋晓玲，但是这心疼并不是出于情理，而是出于血脉中的本能。她听见蒋晓玲说自己是“老妇女”，苏萤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她记得蒋晓玲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新世纪刚刚到来没多久，父母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
“真是白眼狼，白养了，都不向着妈妈。”
“对不起，妈妈。”苏萤说。
“妈妈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别再吊儿郎当的，把自己害了就行。”
蒋晓玲站起身，拎包离开了。
“对不起，妈妈。”
蒋晓玲已经走了。
吃完饭，把作业糊弄完，洗了澡，苏萤躺在床上。
外面下起了小雨。
秋天总是很舒服。被子干燥，凉风细细，雨点打在屋棚上，催人入眠。
苏萤睁着眼睛，盯着黑色的天花板，睡不着。
她索性打开灯，翻起了那本2003年的《读者》杂志。
2003年对于苏萤而言也没有那么熟悉，那时候她刚刚一岁，还是一个小弱智，连记忆都没有。只觉得那是一个蓝天白云连成一片的异时空，新建成的高楼马路，小灵通，吊带衫牛仔裤，奶油蛋糕，地球村，互联网，是被不真实的阳光普照着的年代，欣欣向荣的年代。
眼神逐渐从文章上涣散。
——今晚那次短暂的穿越，她像是被驱逐出去的。
那些像素字固然诡异吓人，但是细想起来，应该是类似于系统的提示。她触犯到了某种bug，导致时空崩坏，所以没办法继续在那个时空待下去。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能好端端地留在那里，跟原住民一样，还能优哉游哉地开小卖部？
苏萤疑心，是不是穿越者也分三六九等。
……
他。
不是错觉。
苏萤确实在哪里见过他。
不过，T市很小，在相同年龄段里，街头遇见认识的人实属常事。
意识到什么，苏萤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书柜前，踮脚翻着最上面一层。
她拿出了幼儿园毕业纪念册。
在那一张张小屁孩的脸庞里，苏萤先是看到了自己的脸。圆嘟嘟的，跟粉白团子一样，扎着麻花小辫子，笑得没心没肺。老师很喜欢她，把她摆在了最显眼的C位。
这张相片是2008年拍的。
那时，距离激动人心的北京奥运会仅剩两个月。
再然后，苏萤在同排的最右边看见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幼儿园的女孩子玩结婚游戏时最愿意选择的脸。眉毛已然长成了规则的形状，和那些每天撒尿和泥玩的野男孩完全不是一个物种。
苏萤记住了这个位置，把照片翻过面，对上名字。
陈知桓。
就是他。
虽然她确实是冲着这个都市传说来的，但是这不代表着她的头脑发昏。
她只是想这样在街上走一段路放空心情而已，并不是真的想穿越。
用成语来表达的话，就像叶公好龙。
苏萤这是苏公好穿。
她疑心，现在是不是哪里放着几台隐形摄像机，正在拍摄整蛊节目。
所以苏萤举着喷香的油滋滋烤肠，四处看去。
夕阳落山后的街道，路灯刚好亮起。
——还是这条街道，陈旧的街道。
与她小时候的记忆一模一样，但是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比如，隔壁高档小区的停车场不见了，那条隐藏在坡路之后长满植物的小花园回来了，还有沿街被拆掉的其他小铺也都回来了。其中有一家用大黑铁锅的生煎店，小学生苏萤上学时总是会在那里买早餐。
沿街，弥漫着暖黄色的灯光。
她太久没有来这里，她甚至分不清是真的穿越了，还是这里只是二十年保持纹丝不变。
最后，苏萤的目光回到了男生身上。
他看着苏萤，似乎并没有指望她会接受。面庞被一层暧昧不清的光晕笼罩，只是平静。
“如果你想回去的话，不要抬头，原路返回就可以了。”男生说。
“不能抬头？”苏萤问。
“嗯。”他把手遮在头顶，似乎是怕苏萤忍不住，“因为空中有月亮。”
苏萤没回答他。
她伸手从侧面的铁书框里拿下一刊杂志。
【读者/2003年十月刊
定价：9元】
“我要这个。”
苏萤从钱包里拿出早上奶奶给的十块钱，递给他。
男生反而愣住了。
“你不卖吗？”苏萤问。
“……”他接过钱，打开木抽屉，找给她一枚硬币，“卖。”
“我以前订过许多许多期。”苏萤翻开杂志，把脸埋在里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神采奕奕，“后来家里放不下，看过的都拿去卖废品了——好怀念啊。”
男生浅浅地笑起来，盯着她的动作：“我也很喜欢看。现在也是。”
“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苏萤抬眼，“你是现代人吧？”
根据他刚刚关于二维码的问答，他似乎也是现代人。毕竟在这个千禧年，大家都用着小灵通的时代，距离智能手机问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理论上他是听不懂的。
“像你一样。”他的目光在昏黄的小卖部里流转，“我也想回来转转。”
怪不得。
这样就说得通了。
可是，人和人的差距竟然这么大？
他为什么一穿回来，就能过上拥有一整家小卖部的成功人生，而苏萤买根烤肠还是要花两块钱？
众所周知，拥有一家自己的小卖部，可是每个小学生的梦想。
“那。”苏萤握着杂志抱在怀里，“你不打算回去？”
他脸上笑盈盈的神情淡薄了下去。
“我不急。”他说。
“不急？”
“嗯，不急。”他回答，“我应该还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难道他的意思是，借用这条街道，离开正在进行时的现代，回到公元2003年，在这里过一段时间的生活，一直等到想回去的时候再回去？
——这么好！？
那一瞬间，苏萤心中涌现出了强烈的“我也想要”的渴望。
“真好啊。”苏萤眨眨眼，心跳加快，“我也想……”
话音未落，突然袭来一阵头晕目眩。
苏萤费力睁开双眼——
视野边缘，蓝色红色绿色的坏死边角，伸展着怪异的彩光爪牙，就像突然坏掉的旧电视屏幕。
眼前男生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扭曲，融化，被黑色的马赛克涂掉。
深蓝色的像素字错杂地堆叠在一起，打字机般出现在右上角，是繁体，混合着疑似火星文的乱码：
【適是夢璄，請立尅醒唻!!!】
【適是夢璄，請立尅醒唻!!!】
【適是夢璄，請立尅醒唻!!!】
……
【夢璄請立尅醒唻!!!】
【夢璄請立尅醒唻!!!】
……
【請立尅醒唻!!!】
……
【醒唻!!!!!】
苏萤浑身发冷。
男生好像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是苏萤听不清，他的声音变成低沉缓慢的电子音，就像怪物的梦呓。
但是，他向她做了一个清晰的手势。
他指向苏萤身后的街道，又对着天空中的月亮比了一个叉号，挥了挥手。
“原路返回，不要回头，不要看月亮。”
原路返回，不要回头，不要看月亮。
离开公元2003年，回到公元2020年，回到真实的世界。
苏萤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扭头逃跑。
把杂志遮在头顶，苏萤以最快速度向她来时的路口奔跑，她不敢回头，仿佛身后正有数以万计的千禧年黑色梦影在追赶她，拉着她的手脚，要将她困在那个早已过去的年代。
——前面就是路口了！
苏萤一个猛子扎到路灯下。
“诶呦！”
传来小男孩的痛叫。
苏萤低头，看见是那个捞皮球的小男孩。
“对不起。”苏萤说。
小男孩斜睨了她一眼，没当回事，抱着球离开了。
惊魂未定。
身边仍然是嘈杂热闹的大排档。
气喘吁吁。
苏萤勉强扶着膝盖，看向四周。
大排档里传来智能手机短视频强烈的外放音量，反而让人安心。
回来了。
她回来了。
现在是公元2020年。
那刚刚的究竟是什么？是梦吗？
如果她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这个路口的话，那她是像马一样，站着做梦吗？
“啪嗒。”
书本落地的声音。
苏萤低下头，愣住了：“……”
是《读者》。
她用左手捡起来，看见上面的字样：
【读者/2003年十月刊
定价：9元】
是真的。
然后苏萤又感觉到，她的右手仍然不自觉地紧紧攥着一根细细的签子。她握着跑了一路，差点就忘了。
油亮亮的烤肠。
……2003年的烤肠带到十七年之后吗！？
苏萤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
肠衣韧韧的，里面柔软多汁，肉粒很大颗。就是那种最标准的小卖部烤肠。好吃。
她再次看向那个街尾。
漆黑一片。
这十七年中间，离开T市，去往大城市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那里的老旧铺子基本都拆完了，留下许多违章建筑红砖墙，都是老年人在住。晚上静悄悄的，就和现在一样。
没有小卖部，也没有暖黄色的灯光。
这说明，那不是她的梦。
苏萤吃完了烤肠，把杂志塞进书包。
这根已然进肚的烤肠，这本杂志，还有街尾与刚刚完全不同的一片漆黑，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她刚刚确实回到了2003年。
苏萤脚步发软，一路走回了家。
楼道外面留着灯，门虚掩着。
里面隐隐传来声音。
苏萤听见，是母亲蒋晓玲回来了。
她浑身不自在。
高中三年，不和蒋晓玲同一屋檐下的三年，苏萤经常会一个人在周末时出门沿着居民楼，走到并不繁华的市中心闲逛，也是流浪。她已经自由惯了。
推门进去，看到蒋晓玲背对着坐在她的房间，苏萤一阵寒战。
家里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争吵。
苏萤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姑父在外面赌博欠了钱，姑姑只好把房车卖掉，爷爷奶奶拿积蓄给姑姑填补，但那是原本要给父母买添置房子的钱。
总之就是“谁有资格啃老”的问题。
爷爷是退休老干部，退休工资在这小城市算是丰厚，大家都很想啃。
“没话讲！”爷爷粗声粗气，“你都跟我儿子分居了，你还从我这里要钱？真是没教养，也不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教的你，赶快滚！”
蒋晓玲没理他。
看见苏萤，奶奶连忙：“怎么回来晚了啊？我去给你热饭哦。”
“我自己热就行了。”苏萤说。
红烧牛肉，鸡腿菇炒高瓜，花菜炒肉。苏萤拿了一个碟子，把米饭倒进去，想了想，又拨出去一些，然后夹菜，放进微波炉。
热好了，端着饭碗，苏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快吃完的时候，房门被推开。
蒋晓玲一脸憔悴地走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苏萤心中一紧。
过往的黑色影子在门与门框碰撞的一瞬间，将她笼罩得透不过气来。
长久没有和她单独相处，苏萤尴尬又紧张，坐直了身子，忙着抠脚。
蒋晓玲坐在床边，看了一眼苏萤的饭碗，一身寒气。
“你看见爷爷那样骂妈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蒋晓玲冷笑。
苏萤没回话。
“你是不是也觉得妈妈很可笑啊？”她又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老妇女了，一个人住，还要被公公骂没有教养，我好可怜啊。”
苏萤心如刀割。
她心疼蒋晓玲，但是这心疼并不是出于情理，而是出于血脉中的本能。她听见蒋晓玲说自己是“老妇女”，苏萤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她记得蒋晓玲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新世纪刚刚到来没多久，父母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
“真是白眼狼，白养了，都不向着妈妈。”
“对不起，妈妈。”苏萤说。
“妈妈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别再吊儿郎当的，把自己害了就行。”
蒋晓玲站起身，拎包离开了。
“对不起，妈妈。”
蒋晓玲已经走了。
吃完饭，把作业糊弄完，洗了澡，苏萤躺在床上。
外面下起了小雨。
秋天总是很舒服。被子干燥，凉风细细，雨点打在屋棚上，催人入眠。
苏萤睁着眼睛，盯着黑色的天花板，睡不着。
她索性打开灯，翻起了那本2003年的《读者》杂志。
2003年对于苏萤而言也没有那么熟悉，那时候她刚刚一岁，还是一个小弱智，连记忆都没有。只觉得那是一个蓝天白云连成一片的异时空，新建成的高楼马路，小灵通，吊带衫牛仔裤，奶油蛋糕，地球村，互联网，是被不真实的阳光普照着的年代，欣欣向荣的年代。
眼神逐渐从文章上涣散。
——今晚那次短暂的穿越，她像是被驱逐出去的。
那些像素字固然诡异吓人，但是细想起来，应该是类似于系统的提示。她触犯到了某种bug，导致时空崩坏，所以没办法继续在那个时空待下去。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能好端端地留在那里，跟原住民一样，还能优哉游哉地开小卖部？
苏萤疑心，是不是穿越者也分三六九等。
……
他。
不是错觉。
苏萤确实在哪里见过他。
不过，T市很小，在相同年龄段里，街头遇见认识的人实属常事。
意识到什么，苏萤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书柜前，踮脚翻着最上面一层。
她拿出了幼儿园毕业纪念册。
在那一张张小屁孩的脸庞里，苏萤先是看到了自己的脸。圆嘟嘟的，跟粉白团子一样，扎着麻花小辫子，笑得没心没肺。老师很喜欢她，把她摆在了最显眼的C位。
这张相片是2008年拍的。
那时，距离激动人心的北京奥运会仅剩两个月。
再然后，苏萤在同排的最右边看见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幼儿园的女孩子玩结婚游戏时最愿意选择的脸。眉毛已然长成了规则的形状，和那些每天撒尿和泥玩的野男孩完全不是一个物种。
苏萤记住了这个位置，把照片翻过面，对上名字。
陈知桓。
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