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走了,没有病痛折磨,睡容宁静而祥和。

    竹屋两间,白绫高高挂起。家中的银两不足,李书城变卖了部分藏书,勉强换来一口棺材。老人生前的卧房腾出了空,他和白苗二人一切从简,布设了个灵堂。地方偏僻,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

    火盆里纸钱烧得旺盛,似乎是告知在世之人这是场喜丧。烟火熏灼脸颊,泪水刚走出眼眶就被烘干得没有踪迹。李书城依旧身着素色布衣,跪拜堂前。只不过这次头顶多了件白袍,腰间添了根麻绳。

    “李公子节哀顺变。"听闻李大娘辞世,小舍带了些香烛花果前来吊唁。

    膝盖隐隐作痛,他勉强撑起身,鞠躬以表感谢。“半生辛劳,临终得老天眷顾,免受痛苦。替我娘和白苗谢过奢姑娘。"两日来他心中一直宽慰自己,现在终于能当着人面把话说出来。

    这声道谢小舍愧不敢当,从始至终她只是个‘观戏者’。贾茂伏法,好像自己和此事沾不上半点关系。李大娘病逝,她又无能为力。硬要称做了什么,不过是取了几滴血,让贾诗情尸身不腐不坏,供白苗有“容身之地”。

    毕竟取走月冥珠,对白苗来说百害无一利,出于亏欠她理应为人考虑。

    今日过来一是为了吊唁,也是为了道别。

    “白苗她不在这里吗?”

    李书城了然,开口解释:“娘亲明日就要入土为安……”苍白的手指抚过木棺,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还有一些物品需要补办,家中离不开人。她辰时代我入城,想必也快回来了。”

    小舍无意继续等待,说来正巧,本要开口拒绝的时候,才发现要见的人此刻已在院内,白苗眉眼舒展微微含笑,放下手中的艾草糕,二人并肩缓缓向院外走去。

    “小舍姑娘已经决定好了么……”她无权干涉别人意愿,只是世人苦求生,不得生;畏死,不免死。小舍心地善良,不该为往事过错选择一心赴死。

    “月冥珠虽可以集魂结魄。”小舍伸出双手,目光阴沉。“奈何这双手沾满鲜血,辜负了最信我的人……”

    倘若夜广白真能重返人间,她该如何解释?错不该杀其师友?悔不该灭其道门?小舍想自己可能做不到。

    白苗苦她内心负担太重,“倘若能扭转乾坤,你可愿一试?”

    她边走边补充说道:“传闻上古时期有七件神器,神器之间相互关联,凡集成者便能使乾坤逆转。”行约五步驻足转身看向身后“月冥珠就是其中之一。”

    小舍将信将疑地从腰带之中取出月冥珠放在手心。这珠子白日里与普通的蚌珠相比毫无差异。“月冥珠真的能带我改变过去吗?”她转头问。

    白苗似是看出了小舍内心的犹豫:“你既不惧死,又因何畏生呢?”她走回来慢慢地握住了另一只空无一物的手,“人生在世,不过须臾数十载。寻常人弥留之际恨不得再多看几眼人世,帝王家倾尽无数寻求延年长寿之法。他人皆艳羡你的能力,这难道不更应该好好利用加以珍惜吗?”

    话语之间殷切的期盼,掌心传递的坚定温暖。

    小舍突然感受到了此刻心间产生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与希望。救一人也好,救众生也罢,她要为自己找寻出路,为母亲和全族证明,竭尽全力,无愧于心。

    *

    炎炎烈日,路边拴着的狗尚且知道躲在树荫底下。哥儿几个眯眼望着此刻享受“阳光普照”的人,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不会傻了吧?”瘦子手指着前方,胖子甩头使了个眼色让人别瞎说。

    箫决明听闻回首瞪了一眼,“你们才傻了呢……”他又不聋离得这么近,议论什么全能听见。

    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人家混了几天,心气儿变高了。竟感觉平时吃醒睡睡醒吃的日子了无生趣,更无心和这帮兄弟们插科打诨。

    要说人为什么郁闷,还不是因为早上看见小舍在路旁买东西,他本是开心的,可一想到小舍之前说的话,眨眼间大少爷附体,情绪变化的极快。当时就放下要举起来的手,隔着马路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不就是划清界限吗?他也能做到云淡风轻啊!可坏就坏在不巧小舍比他更'有礼貌',竟只扫了一眼,然后转身就走了。

    "是蛇就能那么冷淡吗!"箫决明倏地从地上起身。胖子瞧人要离开也想跟上去“决哥,你去哪啊?"

    谁知他头也不回,吊儿郎当地挥挥手喊道“四处走走!好驱散我身心的阴沉!”

    戌时过半,凉茶沏好,白苗方才将买回来的艾草糕摆放整齐,留着明日备用。忽而想到什么缓声开口“方才我在城中询了几位颇有名气的术士,请他们明日来为李大娘超度亡灵"

    人在世的时候做不到万事顺意,走的话也该保证其能够一马平川。

    她其实是不信的,那些人打着除妖降魔的旗号,实际大多都是滥竽充数骗吃骗喝的半吊子。在贾府的时候自己不过略施法术让贾茂吃点苦头,那些人便断言贾老爷邪气攻心,再不加以遏止恐怕命不久矣。

    为了在外人面前扮演好“贾诗情”的角色,不得不把几尊假佛留在府上。谁知不日符纸堆积如山,耳目众多又不好丢弃,她就只能吩咐家丁将东西贴完带人下去领钱。

    “白苗,你为李家所做之事,我李书城感激不尽。”

    斟茶的动作逐渐放缓,她轻声低语“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谢么”

    递过茶水,又从袖间抽出了丝帕,掀开层层叠叠,四块糖糕整齐地躺在上面。

    “给。”

    接过装满回忆的糖糕,就着咸湿咬了一口。“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几日让你见笑了。”

    对方接受了如此狼狈不堪的自己,而自己却给予不了什么。李书城遥望屋外星辰点点,任凭爱意满腔汹涌。

    他将茶杯放下而又慢声开口“如今往事随风而去……你可以奔向属于你的自由”。

    不再为报答恩情,不再为了结仇怨,不再……为了他一个凡人。

    蝉声阵阵搅人心弦,白苗茫然不知所措,难道他的道谢是要划清界限?他不过是意在将自己遣走?

    “你觉得我的自由是什么?”女子满目泪意,苦笑着问道。只可惜面前的人熟读圣贤书,满脑却只知道忠孝仁义礼智信,不知她的心意。

    “若是修炼成仙,你的自由便是深山草原……”李书城眼神坚定,“若是袅袅炊烟,”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若是袅袅炊烟,便要去寻属于你的‘桃花源’”

    目光坚定,可话语里又带着诸多绝情。白苗嘲讽自己的异想天开,竟生出了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思。

    “好,明日葬礼结束,我立刻就走。”

    蝉鸣声止,她应声答应,却没发现桌子下方有一双手,死死地攥紧衣摆,无声颤抖。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打更人沿街敲锣,各户闻声纷纷拨灭灯油芯,顷刻间城内陷入一片寂静。

    从白日走到午夜,箫决明扬言说自己要晒干身上的阴沉。可一天过去,沉未清阴没散的。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小舍暗中给下什么蛊了。

    最终,这人把一切归结为该说的没能说清。解释的话,告别的话像石头一样堵在了心底。如果上天再给一次机会,管她是要走要留,定要解释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片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星云遮住了地面上的影子,引以为傲的“长腿”不见了,他仰头望天,脖子抻个老长,势要与那轮弯月比比看谁更形单影只。

    劲头来得正足,就听见前方传来了一行人的声音,

    “跟上,快跟上!”

    “走快点儿,别掉队!得赶在子时之前回去复命!”

    这队伍七八个人,两两一组抬着个大箱子丝毫不费力,各个腰间配着刀剑,头顶的帽子折射弧形的光圈。

    不难发现,都是官府的人。要说晚上执勤巡逻的都是两两一组,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声势浩大了?箫决明看着人中间的几个大箱子,不禁对他们行踪感到怀疑。

    好在一身破破烂烂,加上乞丐的身份,走在夜幕里很难被人发现。他佝偻着腰,偷偷地跟了上去,前面一行人兜兜转转,再加上夜晚的关系,白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路这回走得是晕头转向。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帮人竟一直绕着贾府转圈,现在来到的不正是贾府后门吗?

    “我倒要看看,这帮官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找了个容易蔽身藏角,蹲在那里注视着不远处的一切。

    只见为首的人敲了三声门后,无人答应。要说里面没人理会也算正常,据说贾老爷入狱后,贾府遣散了不少人。前前后后怎么说也得百十来号人了,要有人开门那才怪呢!

    箫决明搓着下巴,挥手驱走了嗡嗡叫的蚊虫,正当疑惑不解的时候,为首的又是敲了三下门。

    不过这回啊,稍作等待之后,门吱呀的一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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