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市各区出现几例特殊病例,该类患者局部皮肤出现异常,具体原因还有待专家考究,如市民发现皮肤异常,请及时就医……”

    “医院这坑钱玩意儿,像我们这种成天风吹日晒的,皮肤早就糙得不行了。谁还注意得到那些啊!”

    不算亮堂的小店里充斥着辛辣的烟酒味,几个工友各操着一口混着自己家乡味的普通话,灰扑扑的脸上神色晦暗,尤其是那一双眼,浑浊,像是工地里掺和的水泥。

    “新来的,你说是吧。”身旁牛高马大的工友在桌下踢了踢我,鞋面好似扑簌掉下一层灰。

    我抠着胳膊上的一块皮肤,结块的灰刷刷落下来,闻言,我摸了摸鼻子,粗粝的指腹一层灰,不知道是原本就有的还是脸上的,“就是嘛。”我应和着。

    几人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笑起来。

    我一时觉得这狭小的空间就像个严实的骨灰盒,压得人喘不过气,于是提出要到外边抽支烟。

    起身带倒的红胶凳撞倒地上垒着的空酒瓶,身后几人笑声愈大,我隐约听见什么,大概是“总想着那些有的没的。”

    刚下完一阵雨,凹凸不平的路面走一步一个水坑,昏黄浑浊的水坑黏着乱七八糟的灯光,周遭弥着一股雨后腐败的气味,但总归比盒子里好。

    我从兜里摸了根劣烟出来,点燃夹嘴里吸了一口。

    我就这么矗着不动,蟑螂顺着鞋面爬过,紧接着被我一脚踩死。

    阴冷潮湿的下水道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厌恶地想。望着漆黑不见光的破路,我又想:这里和下水道没什么区别。

    我把最后一口烟吸进肺里,又重重往鞋底那脏东西的尸体上碾了几脚,随后回了盒子。

    “诶我说,你整天抱着本书,读出朵花没啊?”

    “做咱这苦力活的,就别想那些虚的了,多扛两块砖才要紧。”

    我喝干杯里的啤酒,也跟着笑了起来。

    电视里还在放着那条新闻,我抬头,望着底下那条一直循环滚动播放的消息好一阵。

    我确确实实是个蝼蚁,地面上耸立的高楼又确实有我的手笔,这样看来,繁华的城市也和“繁华”的下水道无二。

    钢筋铁林之上,我俯瞰着这座城市,繁忙——汽笛声、耀眼——尤其是救护车和警车。无一例外驶进医院——城市心胜。

    我就着凉水咽下最后一块白馒头,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工作。

    小饭店里依旧充斥着辛辣的烟酒味,我仰头喝酒,视线顿在电视上。

    “最新进展,我市出现的皮肤病患者已得到初步治疗,据悉,该病源为一种新型寄生虫,常会啃噬人体皮肤组织并替代,请市民朋友留意皮肤是否出现局部异常,并及时就医。”

    “呀耶真特娘恶心。”几个工交露出嫌恶的表情。

    我有些心不在焉,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扣了扣露出的皮肤。

    粗糙,但这并不能安抚我的内心。

    提前回了脏乱的宿舍,我站在花洒下仔细检查。

    整天风吹日晒的,身上确实没有几块皮是好的,这让我更仔细了些。不过还好——除了胳膊上指节长宽的一块皮肤。

    那块皮肤嫩一些,我没细想,也许是石灰烫伤后新长出来的肉——我松了口气。

    去小饭店的破路上总有那么一只流浪狗,大概是得了皮肤病,身上有几块秃斑,裸露着皮肤,我于心不忍,每次见到它都会给它买一根火腿肠。

    与以往不同,这次它一见到我就吠叫。

    “叫什么!”我剥开肠衣,蹲下来朝它嘬了两声。

    它不叫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等它吃完,我拍拍裤腿准备起身,这可怜玩意儿却恩将仇报朝我扑来。

    “畜生!”我咒骂一声。

    出乎意料,它并未伤害我,而是轻舔着我的胳膊,一下又一下。

    “人都吃不饱,还喂狗…… ”

    工友又在说了,我摸着被狗舔过的地方,正是那块嫩肉,只有指甲盖这么大了。

    “应该是感染了。”医生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严肃,又安抚我说:“不过万幸,创口很小,一个小切除手术就行了。”

    医生拿着笔刷刷在纸上摆动,“尽快找个时间,拍完B超确定创口面积,第二天做完手术没问题就能出院了。”

    我眯眼打量着手里的医嘱单,地上已经落满了烟头,我想起银行卡里的数字,随后吐出嘴里的烟蒂,朝嘴里灌了一口二锅头,又把大半往明晃晃的刀上倒去。

    狗咬着我的裤管,我紧咬着牙关,额头青筋暴起,“边去!”

    狗咬得更紧,我俩一度陷入僵持。

    最后还是我先丢了刀,轻了牙关,“得了,松嘴,把老子裤子咬烂了。”

    狗朝我摇尾巴。

    “你放心,现在专家已经找到了方法,还在试验阶段,用特殊光线照着那块‘皮肤’没一会儿虫子就被逼出来了,指不定你明天就能用上这个方法了。”给我做检查的医生安慰我说。

    医院收钱快,效率也高,很快我的检查报告就出现在医生手里了。

    医生盯着那一团黑灰色的影像,面色越发凝重。

    我不免紧张起来,被磨平的指甲钳进汗湿的掌心,干涩的口腔挤不出一点湿意,连声音都像是在碎石上碾过一样,“怎、怎么了?”

    “情况有点……不太好。”医生放下影像,拨起桌上的电话,扭头对我说道:“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他压着声音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眼神高频瞥向我,“……对尽快……好。”

    我突然想起那条得了病的狗,处处被人追赶。

    于是我也跑了起来,狼狈得像那条狗。

    可它逃过了那些人的追赶,我没有。

    “你尽管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穿着白大褂、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人说。

    我被安置在一个大型的玻璃罩内,每天有很多人从我“面前”经过,或是带着我去做各种各样的检查,结果无一例外,我还是在玻璃罩内,日复一日。

    他们往我身上注射了一种药水,我并没有任何反应,身体上是如此,那块“肉”的面积没有再扩大,也没有缩小。

    “最新消息,科学家已研发出应对新型寄生虫的全新技术,该技术目前已在动物上取得良好成效……”

    与外界联系的唯一路径就是这块电子屏,当然是单向的。

    我知道,我就是下一只“动物。”

    “我们会先带你参观一下具体实践。”领头的人的声音闷在防护服里,“全程无痛。”

    被剔光了毛的实验鼠身上透着一般不自然的粉,四肢被固定在展台上,顶上的灯明晃晃地刺在实验鼠身上。

    片刻,也许过了很久,实验鼠身上翻起密密麻麻的虫潮,随后像是融化般,化成了一滩“泥水”。

    它全程没有挣扎。

    我扣着胳膊上的那块肉,如果我同意实验,能免费得到治疗,还能得到一名不小的酬金。

    眼珠干涩地转动两下,我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换上手术服,进入第一道门,头顶上的管道喷射消毒液,第二道门同样如此,进入第三道门前,医疗人员拿着喷管从头洒到脚。

    我毫无保留地躺在手术台上,头顶上无数玻璃块还未亮起。

    “开始。”

    即使戴着护目镜,我仍能感受到顶部的炽热。

    我想起和我同病相怜的狗,想起它裸露的皮肤。

    我想起展台上的实验鼠,想起上面泛起虫潮。

    我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

    我好像在翻涌,只剩下千分之一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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