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镜城外的觉明寺是求神拜佛的圣地,每日香火芸芸,信徒颇多。

    时芸置身于一片花丛之中,背负竹篓,手握花锄,额上隐隐起了香汗。她朝半腰的觉明寺远远眺去,而此处,刚好能瞥见绿荫里的一角红墙。

    她望了许久才肯将目光落下来,看着手里的一把小花锄浅浅一笑,这笑带起了两靥不深不浅的梨涡,梨涡甜意醉人,将她温婉的气质竟衬得俏皮了些许。

    此刻,淑女笑貌,也如蜻蜓点水般在那暗处窥探之人的心间一刹而过,徒留下水面涟漪泛滥,荡人心悬。

    “郎君,确定要这么做吗?”荤九以极小的幅度拨开眼前的半朵荷叶,并朝花丛中心探了探脑袋。

    久不见回应,他转头瞥眼与自己一同蹲在草丛里的贺止行。只见贺止行眉目含笑,面前的半朵荷叶上已然开出两个小洞,刚好是眼睛的大小。

    还得是你啊!

    荤九深感佩服,用胳膊肘推推他:“郎君,你流口水了!”

    贺止行忙敛起痴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下巴才觉是这该死的荤九胡说,他侧头瞪眼荤九:“下顿全素!”

    因爱吃荤而得名的荤九哪里能忍,忙乖乖认错:“郎君,是我嘴贱,我错了,郎君就看在我辛苦为您找时娘子的份上,饶了小的吧!”

    贺止行哂笑一声,脸上却还留着笑意:“得看你表现!”

    刚一说完,他身子往后一仰,背靠黄土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

    荤九虽有一惊,但也迅疾将两片荷叶扔得远远的,忍痛在自己脸上狠狠揪了两把,高声大叫起来:“郎君......郎君,您这是怎么了啊!这荒郊野岭的......不要吓我啊!”

    时芸被这突如其来的嚎叫声吓了一跳,她四下巡视,终于在旁侧半人高的草堆里发现了主仆二人。

    “贺......贺郎君?”她怔了怔。

    “时娘子,”荤九望着她,此时脸已经红了大半,“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时芸卸下背篓花锄,蹲在贺止行跟前,问他:“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荤九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硬是挤出一滴泪珠来,“我家郎君偶听觉明寺灵验,便想来此为京都的父母磕头祈福。为表诚意,郎君今日起身沐浴更衣后就来了,可山路崎岖迂回,郎君又滴水未进,身体哪能吃得消?适才从山腰上下来,郎君突然倒下去,不省人事了。”

    “贺郎君竟有如此孝心!”时芸蛾眉微蹙,眼底一片赞赏之色,“他面色泛白,得尽快医治才行。”

    荤九点头附和,绘声绘色地说:“来的时候我有见着郎中,我这就去请他来,只是我不放心郎君一人在此,娘子可否代为照看,待我请来郎中?”

    “既如此,你快去请来,我会在此处看好他,你放心!”

    “好好......”荤九连连道谢,转身便是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他如释重负般甩着双手,一溜烟消失在花丛中。

    荤九走后,时芸见日头高悬,便将远处的两片荷叶捡来为贺止行挡脸。日光透过荷叶上的两个小孔匀称地落在贺止行面颊上,让他处于暗处的脸有了些街摊上那带笑泥娃娃的喜感。

    时芸看着看着,不由发笑。

    “你笑什么?”

    忽如其来的声音又将时芸吓了一跳,握在手中的叶柄顷刻滑落,转瞬落入一个更为宽厚的掌心。

    贺止行顺势坐起,双眼注视时芸的同时握着荷叶的手也在向她推进,最终停在荷叶能完全挡下她脸上耀光的位置。

    眼前人近在毫厘,时芸猛然心惊,急忙屏住呼吸。他的目光虽是温润,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炙热,竟撩起了她心中的一寸天地:“你......你没事了?”

    轻柔的话音方落,贺止行忙用空手捂上自己心口,声音降下几分:“有事!”他闷哼一声,“这里有些痛。”

    “胸口痛吗?”时芸看着他宽阔的胸膛,眨了眨眼。

    贺止行脸上小有得意,却在时芸抬首的瞬间回归苦相:“对,貌似......跳得还挺快!”

    时芸有些慌了,一时手足无措:“那......那你再忍忍,你的随从已经去请郎中了。”

    贺止行侧头暗喜。

    笨蛋美人!

    觉明寺下山的路在山的背面,这面荆棘丛生,根本没路。况且此处偏野,没两三个时辰哪里能寻来郎中?

    他巡视左右,故作迷茫地看着她:“荤九呢?我方才......是怎么了?”

    时芸往后挪了挪:“你刚刚昏倒了,他去给你请郎中了,一会便回来。”

    “哦,”贺止行看着她,抚着心口,“此处人迹罕至,你一小娘子,孤身来此,不害怕吗?”

    时芸摇头:“我也是第一次来,姑母说此处有许多野生小花,我恰好要作一副山花图,所以就来了。”

    “原来如此,”贺止行眼珠一转,“我俩当真有缘,京都冲冲一面后以为你我会就此错过,哪成想刚来武镜城竟看见了娘子,眼下又巧遇在这花丛。”

    他停了一息继续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娘子从京都城远赴此地可是......可是为了什么人?”

    时芸垂首,稍有犹豫。贺止行微微偏头,挑眼看她,偏要再问:“是你的心上人吗?”

    听了这话,时芸将头又低了一半。贺止行眉间若蹙,面有犹疑,他咽咽喉咙,再次将头埋低,尝试从她脸上获得答案。

    然而此刻时芸却抬眸看他,目光里含满温情。

    那一刻,贺止行如临桃源,有诧异更有惊喜。

    “我在等一个人!”时芸定定地看着他。

    “那等到了吗?”贺止行心跳几乎都快停止。

    时芸埋头掩笑,并未回答,而是扶起他胳膊:“郎君的身子要紧,我送郎君去找郎中吧!”

    贺止行从她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霎时,他激动得将手中半朵残荷甩出老远。

    万万没想到,不过几面之缘,甚至都没能和她好好说上几句话,她心里居然也有自己。

    先前苦心冥思的法子都还没来得及施展,便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美人芳心!

    贺止行开心得就差冒泡,他情难自抑,感动得拥上去:“太好了,我......我可以叫你芸儿吗?”

    时芸也不拒绝,反而搭上他的肩膀,享受着这份来自他身上的温热:“好。”

    “芸儿......芸儿......”

    他轻声唤着,她便在他怀里一声声应着。

    唤了须臾,他突然停了,说起与她初遇时的情景。

    “不知为何,自花灯节遇见你之后,我时常会梦见你,于是我派人四处寻你,得知你要来武镜城,我便以管理牡丹酒楼为由让阿爹同意我来此处。不想刚来便在牡丹画廊遇见了你,我当时还在担心,你会不会不记得我了......”

    “京都富商家的贺郎君,谁人不识?”

    怀中人儿娇小柔软,贺止行深怕自己手臂一紧她人就碎了,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她,似捧美玉一般捧着她的双肩,看去的眼神中蓄满柔情,解释道:“我在京都名声是不太好,但这是有原因的。贺家虽在京都占有一席之地,但毕竟是商贾之流,我阿爹想与官宦联姻,以此固我贺家根基。而我是家中独子,联姻之事自然便落在了我的头上。”

    “可我不想如阿爹那般,为利益联姻妄害了无辜女子。阿爹对阿娘只有责任没有爱,阿娘一点也不快乐,还弄了一身顽疾。既然给不了,那么一开始就不要给。我不想因我而多出一个如我娘一样的人,故而时常会出没于花灯柳巷,以致阿爹极力解释,那些高门朱户也不敢轻易将女儿嫁给我,但这些都是假象。”

    说着,他举手发誓:“不过,我发誓,对你,我是真心......真心想与你共赴白头的。你我虽认识不久,但我总觉得像认识了很久很久一般,久得远超我的年龄,那种感觉我说不清也道不明。”

    “我知道这都是些空头白话,但我敢向你发誓,若以后我有负于你,定叫我痴傻呆愣,郁郁而终。”

    “我信你!”时芸温和一笑,认真看着他,“小时候,有人给我算命,说我会与人情牵五世,这个人,可能就是你吧!”

    “是我!”贺止行再次将她揽入怀中,“一定是我!”

    两人紧紧相拥,忽而刮来一阵疾风,带起了二人裙角,也吹乱了头上柔顺的青丝。

    ——

    玄灵楼。

    孟小鱼趴在床上,颈间露出大片乌青。虞堇堇坐他旁边给他上药。

    “若这凳子歪了半寸,你怕是人都没了,”她将一指白膏轻轻涂在死皮边缘,“我是妖,被砸一下也没什么要紧,你何苦冲来,受这种罪!”

    孟小鱼咬了咬牙,强忍疼痛:“聚土成山,积水成渊,师父先前受的大大小小的伤,加起来已经够多了。”

    自打来了这玄灵楼,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受过几次伤,又割了几次手。她只知为了封禁小宝体内的妖丹,她失了许多血,眼下心里乏得很,心力大不如从前倒是真的。

    “师父,”孟小鱼抬眸看她,“小宝与你并无太多感情,甚至还咬过你。若他真的消失了,你会难过吗?”

    虞堇堇指腹在伤口上轻轻打旋:“爱他的人都走了,他若消失了,谁还会记得他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

    “师父会记得,对吗?”孟小鱼追问。

    虞堇堇看着他,自时芸那儿回来这小子就不对劲,现在又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于是问他:“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孟小鱼收回视线,晃了晃头:“没有。”

    晃眼间,虞堇堇瞥见枕头下面的一角书页,她抽出一瞧,只见其上写着“百妖图鉴”。她随意翻了几页,蛇妖、蝎妖、树妖画得是惟妙惟肖,各页的左下角还都有注解。

    “你看这个干嘛?”

    孟小鱼说:“牛叔给的,我想了解了解天蝉山。”

    虞堇堇翻到最后,又见上面按月份写着日子,今日是九月初三,排在前面的一一划去,后面的按顺序排着,最终停在十一月初六。

    “这是何意?十一月初六是什么日子?”

    “哦,没什么。”孟小鱼躲着她的眼神,声音放小许多,支支吾吾地说,“那天是......我的生辰。”

    虞堇堇将书放于枕边,笑道:“好,我记下了,就凭你为我挡的这一凳子,我也得送你一份大礼。”

    孟小鱼付之一笑:“日后师父若能时而想起我,便好!”

    “能,一定记得!”虞堇堇继续为他上药,显然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此刻,柳承意跨门而入,见屋内这般光景,他本就冷峻的表情又严肃了许多。

    “孟小鱼,你可好些了?”

    孟小鱼侧头望他,勉强笑道:“有师父在,我好多了,谢柳郎君关心!”

    柳承意视线落在虞堇堇涂药的玉指上,他大步移至床前,冷声说:“虞堇堇,暮音的目的应该不止是画,定是别有用心。还有那个时芸,她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同我再去看看。”

    “不用,我给时芸带了紫藤手环,”虞堇堇晃了晃戴了手环的手腕,“她若有事,我的手环会有反应。”

    柳承意斜睨一眼她腕上的紫藤,眸底一片阴郁,他一把夺过她手中装了药膏的小瓷瓶:“那你去休息,我来替他上药。”

    “啊?”

    虞堇堇和孟小鱼两脸震惊。

    孟小鱼当然是希望虞堇堇给他上药,柳承意不好相与的冷脸自不必多说,就说他时常练剑,那手上的老茧若是控制不住力道,那自己的惨状也可想而知。他给虞堇堇使眼色,而虞堇堇却是一脸欣慰,柳承意能主动关心人,这委实不易。

    她刚踏出一步,腕上紫藤便发出紫光,同时吸引了三人注意。

    “芍药!”

    她化作一道红光,顷刻消失。柳承意也没多想,将小瓷瓶往孟小鱼背上一扔,立时跟了去。

    空旷的屋内,唯剩负伤在床的孟小鱼徒增伤楚。

    “柳郎君也会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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