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连续两日的行程，宫铃一行人在第三日的上午看见了朔方城门。
在城门口蹲守了五日的良飞，在看到着青衣持铜剑的一行人，一改萎靡，飞快地跑到马车前。
一身军衣，头戴武冠，满脸胡须的男人像饿狼扑食一样直奔而来，前排护卫纷纷手按剑柄，全身高度警戒。
良飞大声道：“请问是从东海来的吗？”
最前面的一排护卫两眼互相对望，少顷，队列中站在左端前头的一个护卫走出来，抱手施礼，说道：“回军爷，我们是从东海来的，我家主子奉屹王之令前来增援朔方。”
说完，护卫从前襟里取出一封文书，递交给对方。
良飞快速将书信一览到底，眼眸中亮光闪烁，“来了，你们终于来了。”
宫铃等人在良飞的带领下，走进一座官府后院。
午后，宫铃在稍作整顿后，赶到了前院正堂。
端坐在榻上的众人在看见宫铃走进正堂时，纷纷从榻上起身，朝她作揖行礼。
宫铃屈身回礼。
她一眼扫过底下所有人，他们要么是朔方在任文臣，要么是高职武将。
一群身居高位的人齐齐出现在这小院，朔方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宫铃还来不及深想时，在城门接她的那名武将从她身后走到正堂中央。
良飞单膝跪地，脸上的沉重挥之不去，“宫先生，殿下八日前带领三千骑兵突袭匈奴，至今生死不明。三日前，边关城门外出现三名残兵，正是三千骑兵中的士兵，他们从敌营里艰险逃生，说殿下被困在赤谷城，生死难料。”
“什么？什么叫做生死难料？”
“活着还是死了？”
宫铃惊得从榻上跳起来，几步大跨走到良飞的正前方，“在赤谷城被围？他不是跑去百里外的敌营里去偷袭，怎么又会在赤谷城生死难料。”
“当夜殿下突袭匈奴主营，擒获大将帖木日布赫，他告诉殿下阿木尔在赤谷城。殿下为杀阿木尔，才会被困。”
“阿木尔是何人？”
“他是单于大儿子，匈奴左逐王，与辽东鲜卑结盟、进犯中原，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谋划。”
“布日固徳又是怎么回事？”
“布日固徳回到匈奴的时间太短，在匈奴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势力，不过是一个被阿木尔推出来挡做幌子的工具。”
宫铃面色凝重，她观察在场所有人的神情，良久，她回到案前。
“良飞，你把他们叫过来，需要我做什么？”
“宫先生，殿下出兵前，留下一封书信，他说若三日内他不能回来，就把这封书信交给你。”
良飞将衣袖里藏着的书信交到宫铃的手中。
书信封口有一处明显的裂口。
宫铃神色未变，问道：“这封信被你们打开过？”
“是。三日期限一到，殿下未归，而您的人和粮草先到却不见您的人影。这封信也许是能救殿下唯一的希望，我们只能将它拆了。”
“信中说了什么？”
“殿下说，若他未归，不必营救，尊您为主。另外还有城中事务，殿下在信中都写了。”
“不必营救？”
“不必营救！”
“他是不是想死！”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说得阴沉，在场的即便是武将，这时竟也不敢去搭话。
宫铃抽出信封，快速粗看一遍，最后眼神盯在‘不必营救’四个字上面，久久没有挪开。
良久，她问道：“有没有派人去过赤谷城？”
“我们先后派去了三批人。”
“情况如何？”
良飞摇头，“没有一个人回来。”
“看来那里已经成了西北军的地狱，有去无回，他们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跳呢。”
此话一出，把所有人都清楚的事实摊开在明面上，有人愤怒，有人沉痛。
“宫先生，殿下必须救，没有殿下，朔方不保，天下不保。”
“若非殿下，匈奴人又怎么会被赶到关外，现在殿下有难，难道要让我们袖手旁观！”
“……”
“好，我看诸位与屹王情谊深厚，你们都想救人，想必心中都有法子了，不如都说出来，看看怎么救人。”
方才群情激愤，现在鸦雀无声。
宫铃扫视众人神色，心中了然，“原来你们都没有法子，怎么，难道我就会有法子救人？”
话音刚落，一道道怒目全都落在最前面的人身上。
其中有脾气烈性的武将，直接当面问道：“宫先生，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要救殿下？你不会以为殿下说尊你为主，我们便都会听你的了。殿下不回来，你就能当西北军的主将了。我告诉你，妄想！”
“尤高伯，放肆，你怎么敢这么和宫先生说话。”
宫铃未言一句，一直跪在地上的良飞率先跳起来，腰间大刀抽出，搁在尤高伯的脖颈，厉声斥责。
在场有人面色惊变，有人上前相劝，还有人坐在原处纹风不动。
堂内一片混乱。
尤高伯梗着脖子，眼神愤恨不满，“良飞，你跟在殿下十数年，难道你要维护这样的小人！”
“我只知道殿下说，尊宫先生为主，殿下的话，良飞不敢违逆，”良飞手握大刀，眼神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难道你们要迕逆殿下吗！”
每一个被扫视到的人大都低下了头。
沉默弥散在正堂里的每一个角落。
堂内一道女声响起，沉稳果决，清晰地落尽每一个人的耳朵。
“尤将军，你知不知道现在城中你们吃的每一粒米，都是我和东海守卫军从东海一路跋山涉水送来的。”
“五日前，城中粮草尽绝，仓曹掾，我可有虚言？”
坐在右列中间的一位臣子起身，说道：“宫先生所言，字句是真。”
有人迷惑无措，“昱王他不是每月都有送来粮草吗？”
仓曹掾朝着那人说道，“早在三月前，郡中粮仓就没有进过扬州的一粒粟。这事屹王也知晓，三月里我们吃的粮食都是前年的收成。”
堂中一半人听后，心绪起伏颇大，宫铃此刻没有时间看顾这些人的情绪，她看向那个神色恍惚的男人，“尤将军，一座荒城，一支吃不饱饭的军队，你觉得我会看得上你们屹王手上那点家当吗？”
血淋淋的现实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三王盟约已毁，城内粮草不足，主将生死不明。
西北军已近末路。
但是，现在有一人肯站出来，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他们所有人，都应该心存感激。
在场的人都不是没有脑子的，有些事想一想就明白了。先前堂内人与宫铃之间若有若无的隔离正在逐渐消弭。
随着尤高伯垂落的头颅，宫铃再次说道：“屹王要不要救？我从未想过不救。但是，谁去救，怎么救，我们需要投入多少人力进去，这些，在做各位有谁能告诉我？”
沉默，无尽的沉默。
“四日内，诸位若能想出法子，我当即派人去救。距屹王被困已有六日，或许他们还能再撑几日。”
“现在，朔方当务之急是如何抵挡虎视眈眈的匈奴铁骑，屹王的突袭最多给我们延缓三天，三天时间，各边防警备加倍，随时做好与匈奴一战。城中百姓必须在这三日内全部疏散。”
“良飞，城中西北军还剩多少？”
“不足五万。”
这个数字无疑给沉重的氛围再次陷入谷底。
“怎么会连五万都没有？”
“两年中与匈奴交战冲作前锋的全是西北军，荆州军队躲在我们后面，一场场战役下来，西北军折损无数。若非殿下在武器上再次加工设计，可能连把匈奴打出关外都做不到。”
“好，我知道了。”
堂内，宫铃与众人商议三日内城中各项细节，一一敲定。
正堂门口，一个一个官员陆续出来，等到最后一个官员领命离去时，已近亥时。
良飞跨步走到门口时，犹豫再三，又折返回去。
宫铃听到脚步声，看到折返的人时，脸色无一分惊讶，“良飞，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良飞眸色闪烁片刻，回道：“是。”
“说吧。”
“殿下突袭匈奴的第二天，我曾去武库清点，发现硫磺、硝石等物缺失了一半。”
“你说的这些有什么用处？”
“我曾见殿下用这些炸毁过一座巨石。”
“萧清屹把这些东西带走想做什么？突袭驻营？赤谷城被围？”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阿木尔在赤谷城？突袭驻营是假，赤谷城被围也是假，他以自身和三千骑兵为饵，要把阿木尔和赤谷城炸了。”
随着良飞的默认，宫铃所言全都被证实了。
“为何这些你方才不说？”
“殿下怀疑城中有匈奴人的细作，我们与匈奴人最后几场战役中，损失惨重，就像是他们提前知道了我们的部署，后来殿下排兵布阵时，每位将军都是临危受命，在出发前一刻才知计划。而在这一切被改换后，匈奴人节节败退。”
“细作没有被抓到吗？”
“抓了几个，但不能确保还存不存在漏网之鱼。”
“所以，萧清屹还没有死。”
“赤谷城无恙，殿下就无恙。”
“你把这些告诉我，想让我做什么？”
良飞双膝跪地，一头触底，“宫先生，请您救殿下。”
“我知道，别人救不了他，但若说还有谁能救殿下的，只有宫先生一人。”
“良飞，没有人能救得了他，萧清屹多谋善断，他把自己的命算在了赤谷城。”
“十七年前，岑夫人一碗银耳羹毒害孝德皇后，又用一把火烧了侧殿，掩盖罪名。殿下当时年仅九岁，又与沈公断绝往来，那时的后宫中也许没有人敢要殿下的命，但是捧高踩低绝不会少，七年里殿下过得并不好，沉默寡言，时常一个人在工匠坊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我知道，殿下心中有恨。当年，先帝驾崩，萧清朔携羽林军将德阳殿全面包围，无人可近一步。殿下在知道后，清楚他能报仇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了，当晚与暗卫首领林九等十人秘密潜入北宫，刺杀萧清朔的生母岑夫人。”
“死了？”
“是。”
“大仇得报，所以他也不想活了。”
“是。若非山河巨变，雷将军死前将西北军托付于殿下。”
“现在匈奴退出关外，他死后，赤谷城炸毁，匈奴十年内必不再犯中原，而我，替他接下了西北军这个烂摊子。他可以毫无顾虑地去死了。”
威名赫赫的西北军，被人称作是‘烂摊子’，不知这样的话被匈奴人知道，会不会惊得怀疑人生。
“为什么你认为凭我就能救他？”
“殿下，”良飞支吾半晌，“殿下，他——心悦宫先生。”
“啪”，案上的书册被碰落在地。
从见面开始就没有乱过的人，即便是良飞，都能看清对方眼底的慌乱。
“别，别，别”
“你胡说八道。”
宫铃将掉落在地的书册捡起来后端正放在原位，神色变得镇静，仿佛方才捡起来的不只有一本书册。
“良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我虽然没有去过帝都，但是当年屹王与帝都第一才女华二娘子佳偶天成，天赐良缘这样的话，我还是听说一二的。”
“我和萧清屹是有过那么一段，但是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不能算作什么，你别误会了。”
“我这次来朔方，也不是为了和谁谁谁再续什么乱七八糟的，就只是为了天下人。”
“你们这些当兵的，成天就只知道打来打去，老百姓过得有多苦啊，卖儿卖女的都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了。”
一大段话，听得良飞目瞪口呆。少顷，他在宫铃喝茶的间隙，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
这一个布囊看上去年岁有些长了，边边角角稀薄得像是一捏就碎了。良飞看见对方的神色从一开始的迷茫，逐渐变得深邃，到后面他也辨不清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但是有一点他知道，这个布囊，她认识。
宫铃拿过布囊，打开绳结，一根手指往里面轻轻得探进去，手腹上传来的触感与残留的印象完全吻合。
这小东西他竟然还放在身边。
女娘这一番动作下来，良飞看在眼里，心中清楚对方必有触动，他说道：“殿下虽与华二娘子定过亲事，但他二人还未来得及成亲，天下就开始生乱了。这桩婚事在华二娘子随着家人去豫州避难时就不作数了。宫先生若心有嫌隙，良飞亦能理解。不过殿下虽不明说，我也多少知道一点，这门婚事绝非是殿下心之所愿。”
“这枚布囊是我从殿下日常携带的一个漆盒中发现的，此外还有数十封信。我亦是拆过两封，想来宫先生知道这些是什么信。”
“艮八写的，是吗？”
“宫先生这些年在东海的事，殿下无一不知。而这些年，我跟在殿下身边，竟也不知他心里藏着一个人。”
“十七年前，殿下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十七年来，如履薄冰的生活磨灭了殿下生存的意志，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和殿下陪伴余生，也许殿下会试着继续看一眼这个世间。这个人，我以为，殿下心中想要的只有宫先生。”
坐在对面的人垂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放在案上的手中布囊来回被人抚弄。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良飞的心也一点一点沉入深渊。
“良大人，如果我救了萧清屹，那么萧清屹的计划就会失败，匈奴人会被激怒，他们会比之前更加凶狠地进攻朔方。”
“一个人和一座城，你说，我选哪个？”
在城门口蹲守了五日的良飞，在看到着青衣持铜剑的一行人，一改萎靡，飞快地跑到马车前。
一身军衣，头戴武冠，满脸胡须的男人像饿狼扑食一样直奔而来，前排护卫纷纷手按剑柄，全身高度警戒。
良飞大声道：“请问是从东海来的吗？”
最前面的一排护卫两眼互相对望，少顷，队列中站在左端前头的一个护卫走出来，抱手施礼，说道：“回军爷，我们是从东海来的，我家主子奉屹王之令前来增援朔方。”
说完，护卫从前襟里取出一封文书，递交给对方。
良飞快速将书信一览到底，眼眸中亮光闪烁，“来了，你们终于来了。”
宫铃等人在良飞的带领下，走进一座官府后院。
午后，宫铃在稍作整顿后，赶到了前院正堂。
端坐在榻上的众人在看见宫铃走进正堂时，纷纷从榻上起身，朝她作揖行礼。
宫铃屈身回礼。
她一眼扫过底下所有人，他们要么是朔方在任文臣，要么是高职武将。
一群身居高位的人齐齐出现在这小院，朔方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宫铃还来不及深想时，在城门接她的那名武将从她身后走到正堂中央。
良飞单膝跪地，脸上的沉重挥之不去，“宫先生，殿下八日前带领三千骑兵突袭匈奴，至今生死不明。三日前，边关城门外出现三名残兵，正是三千骑兵中的士兵，他们从敌营里艰险逃生，说殿下被困在赤谷城，生死难料。”
“什么？什么叫做生死难料？”
“活着还是死了？”
宫铃惊得从榻上跳起来，几步大跨走到良飞的正前方，“在赤谷城被围？他不是跑去百里外的敌营里去偷袭，怎么又会在赤谷城生死难料。”
“当夜殿下突袭匈奴主营，擒获大将帖木日布赫，他告诉殿下阿木尔在赤谷城。殿下为杀阿木尔，才会被困。”
“阿木尔是何人？”
“他是单于大儿子，匈奴左逐王，与辽东鲜卑结盟、进犯中原，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谋划。”
“布日固徳又是怎么回事？”
“布日固徳回到匈奴的时间太短，在匈奴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势力，不过是一个被阿木尔推出来挡做幌子的工具。”
宫铃面色凝重，她观察在场所有人的神情，良久，她回到案前。
“良飞，你把他们叫过来，需要我做什么？”
“宫先生，殿下出兵前，留下一封书信，他说若三日内他不能回来，就把这封书信交给你。”
良飞将衣袖里藏着的书信交到宫铃的手中。
书信封口有一处明显的裂口。
宫铃神色未变，问道：“这封信被你们打开过？”
“是。三日期限一到，殿下未归，而您的人和粮草先到却不见您的人影。这封信也许是能救殿下唯一的希望，我们只能将它拆了。”
“信中说了什么？”
“殿下说，若他未归，不必营救，尊您为主。另外还有城中事务，殿下在信中都写了。”
“不必营救？”
“不必营救！”
“他是不是想死！”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说得阴沉，在场的即便是武将，这时竟也不敢去搭话。
宫铃抽出信封，快速粗看一遍，最后眼神盯在‘不必营救’四个字上面，久久没有挪开。
良久，她问道：“有没有派人去过赤谷城？”
“我们先后派去了三批人。”
“情况如何？”
良飞摇头，“没有一个人回来。”
“看来那里已经成了西北军的地狱，有去无回，他们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跳呢。”
此话一出，把所有人都清楚的事实摊开在明面上，有人愤怒，有人沉痛。
“宫先生，殿下必须救，没有殿下，朔方不保，天下不保。”
“若非殿下，匈奴人又怎么会被赶到关外，现在殿下有难，难道要让我们袖手旁观！”
“……”
“好，我看诸位与屹王情谊深厚，你们都想救人，想必心中都有法子了，不如都说出来，看看怎么救人。”
方才群情激愤，现在鸦雀无声。
宫铃扫视众人神色，心中了然，“原来你们都没有法子，怎么，难道我就会有法子救人？”
话音刚落，一道道怒目全都落在最前面的人身上。
其中有脾气烈性的武将，直接当面问道：“宫先生，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要救殿下？你不会以为殿下说尊你为主，我们便都会听你的了。殿下不回来，你就能当西北军的主将了。我告诉你，妄想！”
“尤高伯，放肆，你怎么敢这么和宫先生说话。”
宫铃未言一句，一直跪在地上的良飞率先跳起来，腰间大刀抽出，搁在尤高伯的脖颈，厉声斥责。
在场有人面色惊变，有人上前相劝，还有人坐在原处纹风不动。
堂内一片混乱。
尤高伯梗着脖子，眼神愤恨不满，“良飞，你跟在殿下十数年，难道你要维护这样的小人！”
“我只知道殿下说，尊宫先生为主，殿下的话，良飞不敢违逆，”良飞手握大刀，眼神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难道你们要迕逆殿下吗！”
每一个被扫视到的人大都低下了头。
沉默弥散在正堂里的每一个角落。
堂内一道女声响起，沉稳果决，清晰地落尽每一个人的耳朵。
“尤将军，你知不知道现在城中你们吃的每一粒米，都是我和东海守卫军从东海一路跋山涉水送来的。”
“五日前，城中粮草尽绝，仓曹掾，我可有虚言？”
坐在右列中间的一位臣子起身，说道：“宫先生所言，字句是真。”
有人迷惑无措，“昱王他不是每月都有送来粮草吗？”
仓曹掾朝着那人说道，“早在三月前，郡中粮仓就没有进过扬州的一粒粟。这事屹王也知晓，三月里我们吃的粮食都是前年的收成。”
堂中一半人听后，心绪起伏颇大，宫铃此刻没有时间看顾这些人的情绪，她看向那个神色恍惚的男人，“尤将军，一座荒城，一支吃不饱饭的军队，你觉得我会看得上你们屹王手上那点家当吗？”
血淋淋的现实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三王盟约已毁，城内粮草不足，主将生死不明。
西北军已近末路。
但是，现在有一人肯站出来，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他们所有人，都应该心存感激。
在场的人都不是没有脑子的，有些事想一想就明白了。先前堂内人与宫铃之间若有若无的隔离正在逐渐消弭。
随着尤高伯垂落的头颅，宫铃再次说道：“屹王要不要救？我从未想过不救。但是，谁去救，怎么救，我们需要投入多少人力进去，这些，在做各位有谁能告诉我？”
沉默，无尽的沉默。
“四日内，诸位若能想出法子，我当即派人去救。距屹王被困已有六日，或许他们还能再撑几日。”
“现在，朔方当务之急是如何抵挡虎视眈眈的匈奴铁骑，屹王的突袭最多给我们延缓三天，三天时间，各边防警备加倍，随时做好与匈奴一战。城中百姓必须在这三日内全部疏散。”
“良飞，城中西北军还剩多少？”
“不足五万。”
这个数字无疑给沉重的氛围再次陷入谷底。
“怎么会连五万都没有？”
“两年中与匈奴交战冲作前锋的全是西北军，荆州军队躲在我们后面，一场场战役下来，西北军折损无数。若非殿下在武器上再次加工设计，可能连把匈奴打出关外都做不到。”
“好，我知道了。”
堂内，宫铃与众人商议三日内城中各项细节，一一敲定。
正堂门口，一个一个官员陆续出来，等到最后一个官员领命离去时，已近亥时。
良飞跨步走到门口时，犹豫再三，又折返回去。
宫铃听到脚步声，看到折返的人时，脸色无一分惊讶，“良飞，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良飞眸色闪烁片刻，回道：“是。”
“说吧。”
“殿下突袭匈奴的第二天，我曾去武库清点，发现硫磺、硝石等物缺失了一半。”
“你说的这些有什么用处？”
“我曾见殿下用这些炸毁过一座巨石。”
“萧清屹把这些东西带走想做什么？突袭驻营？赤谷城被围？”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阿木尔在赤谷城？突袭驻营是假，赤谷城被围也是假，他以自身和三千骑兵为饵，要把阿木尔和赤谷城炸了。”
随着良飞的默认，宫铃所言全都被证实了。
“为何这些你方才不说？”
“殿下怀疑城中有匈奴人的细作，我们与匈奴人最后几场战役中，损失惨重，就像是他们提前知道了我们的部署，后来殿下排兵布阵时，每位将军都是临危受命，在出发前一刻才知计划。而在这一切被改换后，匈奴人节节败退。”
“细作没有被抓到吗？”
“抓了几个，但不能确保还存不存在漏网之鱼。”
“所以，萧清屹还没有死。”
“赤谷城无恙，殿下就无恙。”
“你把这些告诉我，想让我做什么？”
良飞双膝跪地，一头触底，“宫先生，请您救殿下。”
“我知道，别人救不了他，但若说还有谁能救殿下的，只有宫先生一人。”
“良飞，没有人能救得了他，萧清屹多谋善断，他把自己的命算在了赤谷城。”
“十七年前，岑夫人一碗银耳羹毒害孝德皇后，又用一把火烧了侧殿，掩盖罪名。殿下当时年仅九岁，又与沈公断绝往来，那时的后宫中也许没有人敢要殿下的命，但是捧高踩低绝不会少，七年里殿下过得并不好，沉默寡言，时常一个人在工匠坊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我知道，殿下心中有恨。当年，先帝驾崩，萧清朔携羽林军将德阳殿全面包围，无人可近一步。殿下在知道后，清楚他能报仇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了，当晚与暗卫首领林九等十人秘密潜入北宫，刺杀萧清朔的生母岑夫人。”
“死了？”
“是。”
“大仇得报，所以他也不想活了。”
“是。若非山河巨变，雷将军死前将西北军托付于殿下。”
“现在匈奴退出关外，他死后，赤谷城炸毁，匈奴十年内必不再犯中原，而我，替他接下了西北军这个烂摊子。他可以毫无顾虑地去死了。”
威名赫赫的西北军，被人称作是‘烂摊子’，不知这样的话被匈奴人知道，会不会惊得怀疑人生。
“为什么你认为凭我就能救他？”
“殿下，”良飞支吾半晌，“殿下，他——心悦宫先生。”
“啪”，案上的书册被碰落在地。
从见面开始就没有乱过的人，即便是良飞，都能看清对方眼底的慌乱。
“别，别，别”
“你胡说八道。”
宫铃将掉落在地的书册捡起来后端正放在原位，神色变得镇静，仿佛方才捡起来的不只有一本书册。
“良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我虽然没有去过帝都，但是当年屹王与帝都第一才女华二娘子佳偶天成，天赐良缘这样的话，我还是听说一二的。”
“我和萧清屹是有过那么一段，但是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不能算作什么，你别误会了。”
“我这次来朔方，也不是为了和谁谁谁再续什么乱七八糟的，就只是为了天下人。”
“你们这些当兵的，成天就只知道打来打去，老百姓过得有多苦啊，卖儿卖女的都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了。”
一大段话，听得良飞目瞪口呆。少顷，他在宫铃喝茶的间隙，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
这一个布囊看上去年岁有些长了，边边角角稀薄得像是一捏就碎了。良飞看见对方的神色从一开始的迷茫，逐渐变得深邃，到后面他也辨不清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但是有一点他知道，这个布囊，她认识。
宫铃拿过布囊，打开绳结，一根手指往里面轻轻得探进去，手腹上传来的触感与残留的印象完全吻合。
这小东西他竟然还放在身边。
女娘这一番动作下来，良飞看在眼里，心中清楚对方必有触动，他说道：“殿下虽与华二娘子定过亲事，但他二人还未来得及成亲，天下就开始生乱了。这桩婚事在华二娘子随着家人去豫州避难时就不作数了。宫先生若心有嫌隙，良飞亦能理解。不过殿下虽不明说，我也多少知道一点，这门婚事绝非是殿下心之所愿。”
“这枚布囊是我从殿下日常携带的一个漆盒中发现的，此外还有数十封信。我亦是拆过两封，想来宫先生知道这些是什么信。”
“艮八写的，是吗？”
“宫先生这些年在东海的事，殿下无一不知。而这些年，我跟在殿下身边，竟也不知他心里藏着一个人。”
“十七年前，殿下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十七年来，如履薄冰的生活磨灭了殿下生存的意志，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和殿下陪伴余生，也许殿下会试着继续看一眼这个世间。这个人，我以为，殿下心中想要的只有宫先生。”
坐在对面的人垂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放在案上的手中布囊来回被人抚弄。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良飞的心也一点一点沉入深渊。
“良大人，如果我救了萧清屹，那么萧清屹的计划就会失败，匈奴人会被激怒，他们会比之前更加凶狠地进攻朔方。”
“一个人和一座城，你说，我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