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娘的,纵是自家孩子多不好,总也不喜外头人说三道四。

    秦素月蹙紧眉头,很想对着小姑子发脾气。

    可话到了嘴边,又想起今日白天族中妇人们凑在一块说二娘那些话,两厢一比较,孙姑奶奶这话其实不算难听。

    她动动嘴皮,挣扎地辩解道:“二娘打小就跟着你阿兄学医,若是旁的家里头,有她这份本事,不知道多金贵呢。咱们家...”

    “我不就说了嘛,咱家不是旁的人家!”孙姑奶奶话腔再开,很有语重心长劝解的意思:“嫂子,阿娘活着的时候就说你和我阿兄,一个赛一个地不知轻重。莫说去岁豪瑛一个未出阁的女娘孤身去渭南有多凶险,就说近日镇上她新开的女医堂,祖宗辈多少年了,哪曾让一个女人家露脸问诊的!”

    她露出自己两只滚圆的手:“女娘的十个指头,那是操持家户、用在自己男人身上的。她捏了这个头痛的男人,又掐过那个腿疼的,什么夫家不会嫌弃她?婆婆顶在头上,眼珠子带刺呢,你这当娘的,不为她思量思量?”

    “做什么不好非得做个药婆子?下九流的路数,我看她是迷心窍了。”

    秦素月垂头不语,显然被孙姑奶奶的话说到心坎上了。

    “难不成,你和阿兄要再招个赘婿给二娘?”

    孙姑奶奶问。

    秦素月急忙摆手:“不会的,不会的。”

    孙姑奶奶放下心。

    再招一个赘婿,沾上第二个赖货赵家,她这娘家可就彻底没安生日子了。

    “这般苦景,我如何还能在家安坐?”

    她的目光惆怅带无奈,凝视着悄默声的孙豪瑛。

    声名不好就不好吧,左右她婆家村子距离此地远,闲话传不到那边去。

    “这事儿虽是委屈五郎,但我来前已经与他说清厉害,总归为了保住孙家体面,他也有心出这份力。”

    孙豪瑛:“......”

    这时候,她莫不是得说声谢谢?

    这时外头婆子进来请告,说是厨下菜式预备差不多了。

    孙姑奶奶又问:“我阿兄回了吗?”

    伺候的就说已进门了,正在花厅里头呢。

    如此几人挪动,齐齐去花厅吃个团聚饭。

    路上孙染霜摸摸妹妹的手背,安抚起来:“姑母的话你听听就好,阿父不会让你嫁到那么远的村里头的。”

    孙豪瑛瞧瞧前头又在和阿娘叨叨的姑母,觉得五表兄这个人情,她阿娘好似很愿意领受。

    “姑奶奶心不坏,总是为了家里好。可我明明学了本事,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娘,便不能救死扶伤?”

    孙染霜懂她性情坚韧独立,素来要强。

    可这世道本不希冀女子要强。

    “好了好了,看你小脸拉着,别不开心了。你在外头上值一天,等会儿多吃点吧。”

    进到花厅,众人先是见礼。

    一家子人口不多,便没有分桌。

    厨下上菜很快,坐定时,汤炉上头的云菜汤冒着热气,香味四溢。

    孙时贵没注意到妻子苦闷的神情,今日妹妹归家,他很高兴,一连声地招呼菜食。

    孙豪瑛早就饿了,只不过历经方才一通教训,如今看什么都没胃口。

    竹箸捏着,只挑了一块芽菜,丁点地啃着。

    孙姑奶奶看不得她这样,瓷白小盆里头炖着那么香的鸡肉不吃,干啃一颗菜有什么意思。

    “姑母不饿,这大鸡腿儿给你吃。”

    说着,她将碗里的大油鸡腿隔桌戳进孙豪瑛碗里,不顾她拒绝,“瞧你那小身板,瘦条条的,这要是在我家里,瞧你这模样,外人还当我们落魄了呢。”

    坐在她身侧的是与她今日一并来的五儿郎。

    见母亲这样,也劝起来:“二娘,你多吃些。吃得胖些,我看着也欢喜。”

    孙豪瑛视线掠过他过分宽厚的身板,哽了下,“五表兄,不必照顾我,你自己多吃些。”

    五表兄嘿嘿一笑。

    这是小表妹关爱他呢,灶上送来的饽饦汤真好吃,加了羊脊髓,一入口都是肉香。

    吃过一碗,还觉得不餍足,扭身又要了一碗。

    要到第四碗的时候,孙姑奶奶终于开口拦了。

    “汤水吃得多了肚子胀,你吃些菜吧。”

    五表兄也很听话,提筷子从盆里头挖了一大块炖得酥香的黄鱼,啧啧地吸吮起来,一时本就安静的饭桌更是寂静,只闻他吧嗒吧嗒的吃饭声。

    孙姑奶奶不觉得哪里不对,“看你五表兄吃得多香!”

    她骄傲地跟孙家两个姊妹炫耀——儿子吃得香,说明家底子殷实!

    孙时贵呵呵笑了:“五郎吃得香,叔父瞧着也有胃口。”

    说着跟厨下吩咐一声,又让现做了一道鱼,加急送到了食桌上头。

    入夜

    秦素月终于得空,单独与丈夫说了姑奶奶为何归家。

    孙时贵夜食上本是喝了一盅酒,精神发倦,险些眯眼睡着。

    一听妹妹归家竟是想把他二女聘走,呼地坐直身子:“你说什么?!她竟说迎娶了豪瑛,是委屈她家五郎???”

    秦素月忙捂他嘴:“你喊什么?岁岁就在跟前院子里头呢,仔细叫人听见喽!”

    听见怎么了?

    孙时贵双眼发红,不知是气的还是酒劲上头,“我琼奴生得如花似的,你我放在手心里养得知礼懂数,就是作配官眷子弟也是够的!”

    秦素月:“你喊什么....”

    孙时贵径自说道:“琼奴多好的孩子呐!四岁时候,连路都走不稳,听族里头嘲笑我没儿子,举着比她高的木棒就去给我出气。”

    木棒上头满是倒刺,扎得女娃娃软嫩的手心里头血糊糊的。他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疼,闺女反倒安抚他,说自己不疼。

    “琼奴学医,不也是听了外头人说我一身本事没个继承的人。那孩子长到现在,吃了多少苦呀!”

    一想起来,孙时贵眼窝发酸:“是我命好,老天爷垂怜,才给了我这么好的闺女。”

    秦素月脸颊沾泪,捂着胸口闷声哭起来。

    “我也不想的,岁岁那五郎......”

    她说不下去,想起今日饭桌上那孩子吃起饭跟圈里头的猪仔一样。

    小姑子说他听话懂事,那孩子眼里头只有吃食,只要给东西,不拘是谁,都能笑出一口牙床。怎么看,都像是脑子迟钝。

    她怎么忍心让琼奴去作配这样的夫婿?

    眼前浮过饭桌上琼奴强忍着不快、给姑奶奶露笑脸的神情,秦素月心头发颤:“要命呐。琼奴可怎么办呀?”

    孙时贵断然拒绝:“怎么办?大不了我养她在家里一辈子!药婆怎么了,下九流就下九流,我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上流人?”

    “明日你不必出面,我自己去跟岁岁说。什么委屈了五郎,我看他家五郎活生生是个癞虾蟆!”

    秦素月哭得一半,听他说自家侄儿丑态,险些破防笑出声。

    抹去面上泪珠,靠在丈夫犹在起伏的胸膛上,慢慢平复:“你说的对。先前是我着了岁岁的念叨。琼奴是咱们养在心肝上的宝,谁也别想糟践了她!”

    这边厢夫妻义愤填膺,正主却睡得一无所觉。

    临睡前孙媪给她呈递了一碗槐花浆水,总算安抚好五脏庙里的不舒服。

    一睁眼,窗格亮得晶白,翻身穿好衣衫,顾不得再去飒然舍给阿父阿娘打招呼,小腿欢快地直奔医堂。

    眼不见心不烦,车到山前必有路。

    万一家下真的将她作配给五表兄,她就逃婚,反正渭南的路走过一趟,自己很熟。

    有了这番破罐子破摔的念头,顿时眼前清明,不再乱想。

    大早上医堂里头并不忙碌。

    郝管事拾掇好后堂的小间,见主家到了,先打招呼。

    “二娘子,昨日堂里头下值后,来了一位婆子,自称是杨家三娘跟前伺候的。”

    “哦,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孙豪瑛翻着后院的草药篓子,一边问。

    郝管事:“说是今日下晌要来捏捏筋骨。”

    女医堂看诊捏脉,同时还承接着养生之术。

    诸如推背开肩、活络筋骨,便是郝管事最擅长的。

    再加上孙豪瑛的奇经八脉指点,越发精炼起来,可比寻常后院伺候的婆子们上道多了。

    阳头微偏,杨家的骡车就到医堂门前。

    孙豪瑛正接着一位病诊,只是点头算作招呼。

    郝管事迎她们去后院小间安坐。

    孙豪瑛才发觉不止是杨三娘,还有一位盘妇人发髻的少妇跟在杨三娘身后一并入内,不期然对上视线,对方温和地笑了笑,孙豪瑛回以一笑。

    终于空了,入到后堂,已是一刻钟后。

    后堂树荫群集,穿堂凉风,偶有鸣虫,却不恼人,自有一派舒适。

    小间廊下垂着竹纱帐

    杨三娘倚着支应起来的小榻打盹,听到脚步声,撩起眼皮见是她,懒散地摆摆手:“忙过了?”

    孙豪瑛:“你怎么在外头?”

    杨三娘:“我是陪着大嫂来的。前些时候嫂子不小心扭了腰,贴了几副膏药总不见好,所以来试试。”

    越窗去看,郝管事已用花露油润手,孙豪瑛便没进去。

    吩咐一侧的杂女去灶上端壶葡萄熟水,一边探身将斜窗往下挡挡。

    “你这地方也挺好的呀。”

    杨三娘看她动作,说起小话:“怎么外头瞎传,把你这地方说成是虫蚁窝了?”

    孙豪瑛摊手无奈。

    “镇上那么多规矩,这些人怕是眼红你有本事,以讹传讹呢。下回我做宴,若是再听人瞎说,一定给你伸张正义。”

    杨三娘道。

    孙豪瑛便说一声谢。

    两相里无话,听到小间郝管事时不时询声,孙豪瑛便知她能照管,预备起身。

    杨三娘想了想,起身相随,避着她身后的婢子问了一句:“我这有个巧事儿想同你打听打听,不知你愿不愿意说?”

    孙豪瑛示意她先问。

    杨三娘抿抿嘴,怪不好意思的:“年前呢,我长兄在外头养了小妇。嫂子知道后闹了一场,最后争不过,上个月将人接进家里了。”

    “昨儿不是有佛诞盛会嘛,她请告说想出门凑凑热闹,我阿娘准允了。”杨三娘挑眉,露出个奇怪的笑:“总归是个小娘子出门,家下暗地让人照应着。谁知回来一禀,说她来你这儿堂里坐了会儿,走时还笑得很开心呢。”

    “孙二娘,你给她看过脉,怎么样?她是不是...嗯哼?”

    杨三娘在自己肚子上拍了拍,暗示道。

    什么暗地照应,不就是找人盯着那小妇吗?

    孙豪瑛心知肚明,一瞬想起昨日看诊的那位小娘子,还有对方古里古怪的脉象。

    视线下意识往小间瞟去,想起方才见到杨家大妇温和的笑颜。

    “谁让你来问的?”

    杨三娘奇怪看她:“管谁问呢。就是想从你这儿得个准信,若真是有了,我长兄新得一个孩子,家里头也高兴呀。”

    孙豪瑛:“她自己是如何说的?”

    杨三娘嘟嘟嘴:“她说就是走得多了,有些头晕,以为自己是暑热,所以去寻诊。暑热有什么好高兴的?怀了就怀了,又不是我长兄的第一个孩子,偏她自己金贵着。”

    孙豪瑛心说不是你长兄的头一个,却是那小娘子的傍身,还是扎在你长嫂心头的两根刺。

    “我不能告诉你。医堂问诊对病患的情况,是要保密的。”

    杨三娘不高兴了:“方才我还说要帮你在外头说好话呢,这么点小忙你都不愿意帮?”

    孙豪瑛顿足看她几眼,见她眼神纯澈,提点道:“这类事情,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子,就别掺和了。”

    又想起什么:“你和宋家郎君定了什么时候的婚期?”

    杨三娘:“明年三月。”

    心里嘀咕:还说我未出阁,你不也是未婚小娘子嘛。你有本事开医堂,我就不能管管家里头的小事?哼!瞧不起谁呢。

    很快杨家大妇揉捏完,感叹确实有用。

    坐上车,杨大妇笑眯眯地看向撩帘子的小姑:“这位坐堂的女医便是小叔瞧上的那个?”

    杨三娘点头:“二哥是一头热,孙二娘本事大,应是瞧不上他。”

    杨大妇笑了:“我家是商户,孙家从医,门楣高低差不离。小叔性情温善,为人老实,这位孙二娘子眼光高啊。”

    “不止眼光高,还是个不会变通的倔驴脾气。”杨三娘摔了帘子,颠腿不爽道:“问她小嫂的事情,死活不肯说,什么医堂要保密。我看分明是她医术不精,看得不准。”

    啊...竟是不愿意说呢。

    杨大妇捏捏手里的细绢,实在不甘心。

    小嫂这样的称呼....

    杨大妇眼色闪过埋怨,终于不再开口。

    目送杨家车消失,孙豪瑛收回视线。

    想起自己初春做宴,竟然还会觉得杨家不错,险些默许了杨二郎的情义。

    她打个哆嗦——如今自己是不成嫁,便是要嫁,也得找个家底人口简单,没什么是非的,省得嫁进门中,成日勾心斗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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