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镇四面临山,占据平原地势,恰好落址狭口位。暑热难耐时,小室之家常齐家外出,宽镇敞街丝丝缕缕的凉风卷走燥热。而镇中心的一口湖塘渐渐成为镇上人家常去消遣处。

    湖塘是由本地几家大户早些年合力出资挖凿,引城外山泉活水,临塘人家常在门前台处浣衣洗菜。夜幕时,塘沿柳树绿意茂盛的枝干支起风灯笼。放眼望去,湖塘尽头,昏黄朦胧下,人头攒动。

    周宴从火糖小贩处买回燕雀样式的麦竿糖画人时,孙豪瑛正站在一处香料架前细闻。

    香料架子并不大,其上摊面却琳琅满目。

    端午在即,香娘子把辟邪意头的香囊摆在最显眼处,孙豪瑛请问过后,拈起一个绣着大红璋花的香袋。

    细致闻过,逢周宴回来,扭身打量他的衣着,新换了一个云纹样式的。

    香娘子识情知趣,立时笑着恭维:“小娘子眼光真好。这位郎君周身素雅,气质沉静,云纹香囊作配,最合适了。”

    孙豪瑛点点头,觉得香娘子说得很对,“那便要这个吧。”

    一双人来,香娘子自然想做成一对买卖,伸手往摊上一拿,是个绣着轻雀的掐篮香囊,往后孙豪瑛腰上隔空一等,“小郎君瞧瞧。那一个您戴,这个雀儿的般般好送给小娘子,配她这身衣裳不说,外头人瞧一眼便晓得您二位是情投意合的一对!”

    ‘情投意合’

    周宴心头品咂这四字,面虽绷着,只不过一张嘴的语气便有遮掩不住的满意:“那便一对拿了吧。”

    说完拿了小角碎银子豪气地放在人家摊上:“多的不必余退。”

    孙豪瑛目睹他付惠,与落葵对视一眼,急忙抿紧嘴角。

    香娘子一脸尴尬,“郎君大气,只是这银子并不够付呢。”

    周宴一愣,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孙豪瑛,见她偏头不看自己,和自己婢女垂头默然,顿时明白。

    他忙说一声歉,翻出另外的一角递出去。

    这一回确是够了。

    不仅够付两个香囊的,还多饶出不少。香娘子不愿意占人家银钱便宜,从悬着的竹架上解下一面团扇送到孙豪瑛手上:“眼下人多,小娘子用这团扇去去风吧。”

    孙豪瑛接下,几人走得稍远些,才露出点笑意。

    落葵揶揄地望向未来二郎婿:“周郎君从未买过姑娘家的东西吧?”

    不了解女娘家的东西,自己从前便是洁身自好。

    是可堪赞赏之处。

    于是坦然点头,“今日不知,叫你看了笑话。不过往后却不会了。”

    往后不会,盖因他已然定亲。

    闺房之喜,描眉画唇尽是夫妻乐趣。

    孙豪瑛弯了下唇,呼呼地扇动起手里的团扇。

    一路沿塘慢行,出门前并未吃什么,此时各色小食不断。

    酥头饼、香牙煎豆腐、玉露团糕,最后吃了一碗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孙豪瑛少有吃得这么撑的时候,一时贪嘴,只好苦脸告饶,“肚腹撑,寻个地方坐会儿吧。”

    周宴左右看看,指向处略高的小台,“就去那处吧。”

    一家茶饮开在那敞亮处,对面恰好是斜弯构建的汉白拱桥。此时拱桥两侧封了口,当中最高处有两个着扮的戏人咿呀耍着唱腔,勾得许多人驻足,不时有鼓掌卖号的动静传来。

    到了跟前一下却不能进去。

    热闹是大家的,茶饮堂子里头却坐不得众生。

    周宴说一声稍慢。

    孙豪瑛便见他去寻茶饮家的过卖,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见那过卖眼珠一亮,两人袖口擦过,窗前一处敞亮位置转瞬便腾挪开了。

    落葵弯腰嘀咕:“周郎君必然是给过卖银子了!”

    孙豪瑛并未说什么,起身,冲向自己招手的周宴款款而去。

    落座后,才发觉位置绝佳,放眼一眺,拱桥处上唱戏人面上的描红扮相都瞧得分明。

    “那过卖不会漫天要价吧?”她低低私语。

    周宴只觉鼻端浮起一缕绕丝的香气,却不是方才买的香囊味,辨认出是她身上沾染后的草药清苦气,心上扑通扑通的,“没要价、不必、不必放在心上。”

    孙豪瑛眉峰微微一挑,淡笑了下,“看戏吧。”

    汉白阶处正唱的是《梁祝》一折中的《英台拒婚》,一出戏全是‘西皮’唱腔,英台宁玉碎不瓦全的抗争之态让那女戏演绎得淋漓尽致,引得台下不少女娘心头触动,泪沾玉巾。

    孙豪瑛少有听戏,听不太懂曲中意,一为消遣二看热闹。

    只是听着听着,眼神不由挪向对首坐着的周宴,见他入神,想起他方才说起贿赂过卖时,不意说自己花了多少。

    赵端肃当日与姐姐定亲后,也曾出门行街漫步。

    那时她闲着,阿娘不放心赵端肃的为人,便遣她一路相随。

    也是一处歇脚。

    人盛无座,当时姐姐和她兜中备足银钱,如同今日一般使唤钱换的轻松自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赵端肃家中不丰,孙豪瑛本想主动花费,却被姐姐暗中拦下。

    原是为着照顾赵端肃郎君的体面,让女娘花钱岂不是让别人看他笑话?

    那日她和姐姐走得双腿发麻,头昏脑涨,为了维护赵端肃的脸面,只点了一碗羊汤水,一人分到半碗。归家后她狼吞了两碗细面,双亲看得惊愕。

    许是看得久了,周宴察觉到她的目光,投来一个困惑的眼神。

    孙豪瑛淡淡笑笑,摇头示意无事。

    转眸看向台上‘梁山伯和英台’的两两哭诉,后半程怎么也听不进去。

    戏闹终于在一众看客意犹未尽的唏嘘声中落入尾声。

    散去的人影憧憧,便不急着走。

    周宴抬眸往她面上凝去。

    后半程她并不怎么专心,时而喝茶,时而捏着葵仁剥,她倒是不怎么入口,全落到伺候她的馋嘴婢女嘴里。

    “豪瑛,你不喜欢看戏吗?”

    孙豪瑛语调平缓:“戏很好,只是不合你我的处境,所以少些怅惘。”

    啊...原是这样。

    只要不是和自己在一块无趣,便怎么都好。

    周宴松口气,既然她提起他们,眼下气氛也好,提提婚期吧。

    未料嘴皮一动,话还没滚出喉咙,察觉她目光望向一处,露出些惊愕。

    他回头一看,布料撩动从那侧厢转出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还是两个熟人。

    周宴记性不错,发现这男子便是当日宋家宴会上跟孙豪瑛站在一起的杨家二郎。

    叫什么来着?他思索着。

    孙豪瑛起身蹲礼:“你们也此处?真是巧了。”

    杨三娘声音带着几分热情,“可不嘛。方才戏一散,我二哥哥在里头听人说话,十分耳熟,正好要走,出来看看。”

    这一看,可不就是二哥哥还念念不忘的孙家二娘。

    这一话,颇有几分打趣。

    话落,侧目再看,顿了下,“啊呀,周郎君也在呢!”

    周宴见杨二郎面色有异,望向孙豪瑛的目光眷恋不已,顺着杨三娘话头看向自己时便颇有些咬牙切齿。

    他心里有数,拱拱手:“周某日前和豪瑛定亲,故而携手来此。”

    此话一出,杨二郎的面色愈发难看。

    孙豪瑛心说:我当日与杨颂说得清楚,并不曾有男女情愫,有什么好见不得人。

    故而坦率地看向杨家兄妹:“婚期未定,若是来日相请,邀你们来家中吃喜酒。”

    杨二郎心头发涩,“若是吃了你的酒,我怕是一辈子难安。”

    孙豪瑛:“......”

    这说的什么话?仿似她怎么给他情伤了?

    周宴配合道:“夫妻一体,你不好意思吃豪瑛的请,便来我家的席面吧!”

    他那是不好意思嘛?

    杨二郎恨恨地看着这个得意小人,一甩袖子,大踏步闯出堂外。

    杨三娘匆匆作别,追了上去。

    外边人群疏得差不多,孙豪瑛示意落葵收好物什,“咱们也走吧。”

    周宴应了下,偏头看婢女背过身去,忽得上前一步凑到她身前,趁她反应不及,伸手探进她袖口,捏住她柔腻的手腕,狠心攥了下。

    他的指腹粗砺,掌心火热,一如他握住自己细腕是加注于自己面颊上的目光。说不上疼,属于男子气息存在感太强。孙豪瑛愣怔,凑太近,他黑瞳下积蓄的嫉色毫不遮掩。

    她察觉到自己喉咙滚了下,心无端跳得飞快,喉舌发干,总觉得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周宴外露过自己心绪,在落葵起身前,退回方才的位置。

    落葵一无所觉,“小娘子,东西拾好了,咱们走吧。”

    又睁大眼睛,往自家小娘子耳边凑了凑:“欸?方才是有蚊虫嘛,怎么娘子耳后红了好大一片?”

    孙豪瑛唔了下,粗鲁地揉揉自己不争气的耳朵,“没什么。”

    袖子里的手绞得发汗,下了茶堂台阶,忽而气恼起来,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向那个‘元凶’。

    周宴不自在地摸摸鼻头,“我错了。”

    只是有些发酸,杨家二郎比他更早彰显心意罢了。

    孙豪瑛这才作罢。

    又走了一程,身旁没什么人,她主动解释道:“我与他,不曾有过瓜葛!只是宴上见过一面,略作思量。”

    顿了顿,补充道:“与你不同。你是我知根知底,慎重择取的。”

    周宴不意她会解释。

    原本一点点的酸被她浅浅两句话,化成了浓稠的蜜水。

    所以她性情通透,处处合自己心意。既应承过,便不再羞赧与他相处,坦然领受他对她的好,也坦然告知她对自己是有情的。

    初初而言,这点子情约莫像是往镜湖里头投掷了一枚小石子,只惊动一波波的涟漪。

    对他而言,足够了。

    于是面容愈发温和,送她到家门口时,隐忍许久的话终于问出口。

    “豪瑛,你我的婚期定在今岁冬至那一日,好吗?”

    距离那时还有五月,不至于多迫切,但绝对算不上从容。

    只是他前半生形影相吊,及至她的出现,殷盼世间能有一盏荧烛是属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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