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秣建特使索南见过西境之主。”索南行的是乌护拜见礼,看来亡国西迁并未让其忘本。

    郭清晏头戴珍珠莲花冠,身穿朱红色狮子纹上襦,配宝蓝色十二破裙。永远那般张扬、夺目,是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

    索南感慨不已,坚昆神血,果然名不虚传。无论见多少次,依旧震撼。这般容貌,如此气势,难怪西境百姓争相为神女烧毁《大食真经》。

    长春行宫依山峦起伏、泉眼地势而建。多年来,一直修修补补,一步一景,美不胜收。索南都快忘了,素叶水曾落入异邦之手,收复至今不过短短二十余年。积土成山,西境的每一日,都是有意义的。

    昔年黑虎城还有人讥讽西境之主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当,非要回西境拼命。真是,何其浅薄,何其无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索南在感叹西境的一日千里的变化,郭清晏亦在打量他。乌护王庭威望极高的葛萨部叶护,有胆有谋。

    既不随王帐南下,也没逃往辽东,而是孤注一掷西迁,去探寻更加未知的西域。一路西行,艰难险阻,舍命相随,这份信任,值得深思。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亡国的乌护岂是大周的对手。正因为这份清楚,不愿乌护就此消失的索南,这才义无反顾的踏上西行之路。

    索南高大健壮,宽肩窄腰,肌肉贴骨,一看便知没有虚度年华。风霜雪雨,沉练至今,游刃有余。

    打量完,郭清晏开口道:“索南叶护颇有儒将风采,恍惚间还以为回京述职的节度使。”

    索南谦卑道:“王爷谬赞,勉强读过几本书罢了。”

    “迁徙至康居不过数年,能成为飒秣建可汗的左膀右臂,索南叶护过谦了。”有骨气又能向现实低头,郭清晏喜欢这样的人。

    索南并不避讳谈这些:“总要对得起誓死跟随的族人。”

    郭清晏喜欢将事情放在明面讲清楚:“孤可是乌护覆灭的幕后推手,索南叶护以乌护为傲,为何一力主张同我西境交好?”

    有其母必要其子,小世子那般率直,果然是天生的。索南深知花言巧语骗不过武威郡王的一双睿眼,实话实说,方有转圜之机。“于公,同王叔阿罕政见不合,汗主才能放心,进而维护我西迁之民。于私,在下生是乌护人,死是乌护鬼!”

    “倒是有骨气。”郭清晏就知道会这样。

    索南平复心情:“让王爷见笑了。”

    “孤怎么记得,摩尼教高僧可参政议政,在王庭极受尊崇。”乌护灭国,部落四散。迁居西境的乌护人不占少数,更别说陇右走廊本就是乌护部族的游牧之地。在西境禁断摩尼教,目前来看,不太现实。偏偏宗|教同政治纠缠不清,是郭清晏的大忌。

    索南马上表态:“方外之人就应该普度众生,不该入世乱了金身功德。”

    郭清晏要的不止是索南的态度:“贵使站在何种立场说这番话?西迁乌护叶护?还是飒秣建左班丞相?”

    索南语塞。郭清晏咄咄相逼:“说!”索南无言以对,只得低头。郭清晏真不给人留余地:“这般左右逢源,就不怕鸡飞蛋打?”索南依旧低头,好似在找地缝。

    郭清晏是懂得一张一弛的,不能将人逼急了。逼急了还怎么谈?“叶护坐吧,都是胡人,总有些香火情。”侍从适时送上茶点。

    郭清晏像是饿了:“江南送来的糯米,叶护尝尝这八宝长生粥可还正宗?”

    索南哪还能尝出什么滋味,机械道:“自是美味。”

    郭清晏放下白瓷碗:“叶护呢?不远万里跋涉而来,就只是为奥古尔尽忠?”

    索南苦笑:“外臣怎么没有私心。实不相瞒,此次出访,就是外臣一力促成的。”

    郭清晏微微一笑:“叶护比奥古尔有魄力多了。”

    索南起身:“王爷抬爱。”

    郭清晏抬手:“坐,叶护太过客气了。”

    有求于人,自然要谨言慎行。索南挺直腰背坐回胡凳,郭清晏发问:“孤自然可以当叶护背后的助力,但叶护能给西境带来什么?孤总要为西境着想。”

    索南并没有讲条件,而是恭顺道:“还请王爷吩咐。”

    郭清晏给他机会:“奥古尔一心谋夺恒逻斯,叶护怎么看?”

    索南环顾左右,确定安全后方才开口:“外臣以为,此等双赢之事,王爷乐在其中!”

    郭清晏强调:“恒逻斯隶属西境,犯我大周者虽远必诛!”

    索南摊开来讲:“炽俟卧阑叶可没当自己是周人。”

    这算挑拨离间吗?“孤有的是时间同他耗,不急。”说完话锋一转,冷冷道:“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奥尔加这是没将孤放在眼中?”

    索南真是怕了这位西境之主,索性豁出去了:“王爷真拿炽俟卧阑叶当自己人,怎会按兵不动,任由丝路波折不断?”

    郭清晏并不回答:“汗主右丞叔侄一体,奥古尔拿你当自己人吗?”

    索南回了句:“汗主生在飒秣建,长在飒秣建。”

    郭清晏又问:“阿罕呢?”

    “阿罕是大食人,最虔诚的传教徒,曾在至仁主发迹的圣城潜心修行。后来跟着善战的兄长东征传教,最后定居飒秣建。”不等郭清晏问,索南继续交代:“汗主的父亲一身伤病,定居飒秣建不久病逝。汗主随母亲长大,同母族更加亲密。”

    郭清晏听明白了:“奥古尔有不少兄弟姐妹吧?他母亲是第几任妻子?”

    索南冒汗,西境之主慧眼如炬,哪里容得下侥幸小心思。“一路打一路娶,成婚九次和离五次。不过这一大家子都住在飒秣建,也算和睦。”

    郭清晏忍不住讽刺道:“真是虔诚的好教徒。”大食教义,男子一生只能娶四位妻子。奥古尔的父亲既要联姻,又不能违背教义,只能和离再娶,离婚不离家。

    索南也觉得这般掩耳盗铃格外滑稽:“王爷说的是。”

    郭清晏最关心的是:“阿罕一族带来了多少大食人?”

    索南心中石头落地,总算问到点子上了:“不足五万。”

    “同波斯大食的关系如何?”区区五万人就想驰骋西域?简直是痴人说梦!郭清晏治下民族、部落复杂,若能借着此次大食东征,实现诸胡归周,那真是再好不过。

    索南知无不尽:“阿罕一族本就属波斯大食领主座下,常有往来。”

    “急速扩张、占山为王、以战养战,早晚各自为政、分崩离析。只不过兵戈一时,信仰一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何才能一劳永逸,永绝后患?”郭清晏的野心可不比大食国主小。区区大食人能不远万里,纵横葱岭。大周百战之师必能踏破波斯,剑指大食本土,天下归一。

    “大食教最是蛊惑人心,大食人没了这开路利器,如同老虎被拔了利齿,不足为惧。”索南有预感,此次东行收获颇丰。

    郭清晏看向索南,话音一转:“孤突然想起,乌护九姓,卡尔鲁克占其一。叶护同卧阑叶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只是不知,外九姓同内九姓关系如何?”

    这话问的,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索南只能道:“葛萨部世居王庭,略有耳闻。”

    郭清晏笑笑:“你们这些草原部族,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孤听着都头痛。这是孤写给奥古尔的国书,想要大周的加封,总要付出些什么。”

    索南双手接过国书,恭敬道:“不知外臣……”

    郭清晏随和极了:“叶护请便。”

    国书用大周官话、牵利语、以及乌护语书写。索南三样都会,浏览起来并不费劲。西境这边要求很简单:第一通商。第二大周官话要成为飒秣建的通用语,同牵利话并列。第三兴建庙宇,奥古尔须亲自祭拜女娲、王母等仙家。第四在飒秣建兴办大周学堂。第五飒秣建每年至少送百人年轻学子到敦煌求学,为其三年。第六奥古尔需向大周称臣,戍边境。

    索南越看越冒汗,为难道:“外臣这就送回飒秣建,还请王爷多宽限些时日。”

    “孤有的是耐心,不急。叶护应该不会让孤失望吧?”郭清晏哪里是询问,根本就是威胁。

    索南口干舌燥:“自然不能。”

    郭清晏挥挥手:“叶护放宽心,此事不急。孤还要去伽乐成祭拜西王母,叶护可有兴趣随行?”

    索南果断拒绝:“事关西域安稳,不容有失。外臣还是亲自跑一趟,以免出岔子。毕竟汗主上面二十多位兄长,七嘴八舌一大家子。”

    郭清晏同情道:“奥古尔能坐稳汗位,也是不容易。”

    索南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谁说不是呢。”将奥古尔卖了个干干净净。

    郭清晏语重心长:“奥古尔想必是个明白人,叶护无需忧心。”

    索南保证:“王爷放心,外臣定竭尽所能。”封

    郭清晏突然说起了别的:“外有丝路畅通,内有运河运力,长安人流如织,国库日渐丰盈。尤其新帝即位至今,除冗员、封佛寺,开源节流两手抓,足以支撑起一场战争。今年秋,明面春,圣人要势必发兵平东胡,顿冒安死期将至。谁能料到,藩镇之乱后竟还有这般大功绩。”

    “一念之差,他终究是太固执了。”索南不知想起了什么,身上多了萧索味,人都老了几岁。

    “熟人?”郭清晏明知故问。

    “同殿称臣,政见不合,再回首像是在梦中。”索南自是不愿顿冒安殉国的。

    “终究是叶护棋高一着。”郭清晏嘴上说着恭喜。

    索南苦笑:“王爷就不要笑话我们这帮丧家之犬了。”

    郭清晏并无此意:“谁还不是?就看叶护如何选择了,已选对了一步,定能再选对第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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