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内的布置有些诡异,挂着钴蓝的魂幡,堂内光亮,因为屋顶开了天窗,室内都不阴暗压抑,也烘托不出肃穆沉重。

    唯一显示生者对死者尊重的摆设,大概只有香案上的一抔炉灰,插着祭拜的香烟,也不是寺庙里常见的檀香,浓厚凝重,是淡淡的兰草香味,像是放了一盆吊兰。

    皇帝龙体有恙后日日都要来这佛堂待上几个时辰。也许是来祭拜某个人,但佛堂内并未摆放牌位或佛像,也许是单纯来监视我,看看我有没有试着绝食或是逃跑。

    也许这两者都不是,他来后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棂上,对,是窗棂,好像自己还是个翩翩少年,殊不知洋相百出。

    但无人笑他。

    他越来越苍老,虚弱,颓废,阴郁。

    某一日,是个晴日,晒得佛堂有些闷热,他好像渴了,但佛堂没有宫人,我不得不扮演了宫人的角色,替他寻来一碗水。

    他看着碗里自己的模样,怔住,像被自己吓到了,抬手抚上自己的颊边,那里皱纹叠生,最后,捻住鬓边一根白发。

    “你知道福仪长公主的闺名吗。”他突然得意地笑笑,将水碗放在一旁。

    我白了他一眼:“不知道。”

    虽说福仪长公主鼎鼎大名,即便是在沈大人撰写的史书里,她也只叫福仪。况且,魏朝亡了,人们都不念叨福仪长公主了。

    “真笨,她姓陈啊。”他恣意地笑开怀。

    “哦。”我没工夫理他,开始打坐,这是我被监禁后唯一能做的事。

    可是他的嘴碎,年纪大了,话也多了。

    “她叫陈音陵。”

    ·

    杜纯安是个攀高踩地的势利小人,我不大喜欢他,他来找我整个学堂炸开了锅,尤其是赵祺那帮人,用一种毒蛇般的目光死咬着我,盯得我很不舒服。

    书院里的人对我的身世议论颇多,我做不到完全不在意,只能极力忽视它,安心念书。我比同龄人晚了好多年入学,我得追回来。

    我问杜纯安要将我带到哪里去。因为我实在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关注我。

    他一脸神秘,倒是没像往日般轻蔑地讥讽我:“走吧,少公子。”

    我从未去过后院,因为资格不够,所以,带着一种好奇的心理我跟上去了,什么都忘了问。

    七月的荷花开得鲜妍,整个空间弥漫着清新淡雅的菡萏香味。

    “好了,你去吧。”

    “去哪儿?”

    杜纯安眉毛一拧:“前面的纳凉亭,有人等你。”

    “司马沛,我说你是真不知情还是装傻!”

    我也有些烦了:“不是你带我来的吗!”

    我们两人间有些旧怨,数月前他去院长的房间翻找东西正好被我撞见了,此后愈发看我不顺眼。

    他正预备动怒,有人出声,声色清脆,像是风拂过竹叶,泠泠清妙。

    “杜大人,可是人带来了?”

    我回头看去,一个纤瘦的身影,穿着同我一样的装扮,青衣皂靴,只是她戴着围笠,不知是否也同我一样佩戴头巾。

    我真是糊涂了,她的声音分明是个姑娘家,怎么可能也学男子束发。

    杜纯安瞬间变换脸色,谦顺无比:“公主,这位便是司马公子。”

    围笠的白纱被她挑开一道缝隙,隔着半个回廊,我什么都瞧不见,她却能瞧见我。她朝我招手。

    “杜大人先退下吧,我与司马公子单独聊两句。”

    杜纯安有些犹豫,她再度出声,带着点笑:“怎么,是不是我逾矩了。”

    “怎敢。”杜纯安吓得一哆嗦,“公主请。”

    “不过书院确实有规矩,男女交往不可独处。”

    “本宫知道了。”这时她的语气又变得有些强硬,杜纯安灰头土脸地走了。

    她朝我招手,邀我去亭子里坐,我突然攥紧了衣角,心止不住砰砰直跳。

    她身上有很好闻的香味,与菡萏香相得益彰,沁人温润,一点点浸入人心,让人不自觉观察她,欣赏她,就像欣赏一朵月夜下的夏莲。

    “听到了?”

    “啊?”

    “本宫,公主。为何不跪。”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从她的语气语调上揣测她的心情,语气淡淡的,但不似刚才呵斥杜纯安时那般威严。

    好像并没有生气。

    我还是跪下给她磕了个头。

    她扑哧笑出声,围笠也随着她的动作颤动摇曳,恰好一阵湖风扫过,卷起白纱的一角,露出她的脖颈。

    “你起来吧,坐。”

    她坐得端正,我也学着挺直了背脊,尽量维持气势不输。

    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我展开看了看,是上月的课考题,不过是后院的题,考的兵法,字迹是我的。我想起来是上次捡到一张试题,试着答了,至于这试题后来被我掖到哪本书的夹页,我记不得。因此惊讶问她:“这个怎么会在你那儿?”

    “是你答的?”

    “是。”我有些窘迫,“我不小心捡到的卷子,就试了试。”

    她并未嘲笑我:“你喜欢兵法?听院长说,你入读时已过了十二岁,虽然舞文弄墨落后一截,但数术、御法、骑射成绩都很好。”

    那股热意又从后背攀上来,我觉得脸有些烫,原来院长背后是这么夸我的:“我之前跟着武馆的师父学过一点。”

    “司马沛。”

    她冷不丁出声,声声笃实,似荡过荷花池的清风,我有些发蒙。

    “司马沛。”

    她又念了一遍。

    她的声色干净,有很有力量感,莫名让我心安。我却真想看看她的眼睛。

    “知道我见你意味着什么吗?”她的语气沉重几分,我也回神。

    暗暗在心底喘了一口气:“大概是……”我试探道,小心翼翼地补充,“选驸马的事。”

    “但是父亲没通知我,杜大人却说是你要见我,我现在有点糊涂了。”

    她又笑了一声,盈盈浅浅:“是。本来没有你,我骗他的。”

    我吓得跳起,立刻想着这件事的后果:“不是,公主,你——”

    风又卷起了她眼前的面纱,露出侧颜,像菡萏的莲瓣,这次她未用手压住围笠,反而解开系绳。

    我顿住了,不知道顿住多久,等清醒过来连忙呼出一口气,压住嗓子眼那股迸发的紧张,和一种不明端绪的惊喜。

    她不是泥潭中的清莲,那太普通。

    而是深山秘谷可望不可即的幽兰,光是见一见,便让人觉得上苍垂爱,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你会选择我。

    ·

    福仪公主择定的驸马人选出乎所有人意料,到何种程度呢,不仅会稽王不同意,消息传回洛平,圣上也发了火,劝谕她不要恣意行事。

    那可是圣上捧在手心的福仪公主,第一次因为“选人不淑”被斥责了。这些消息我后来才知道,那日我回府就被司马泽他们联手揍了一顿,我当时精神恍惚,竟也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拳打脚踢,最后被锁进柴房。

    我知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司马沛,我希望你清楚一件事,现在的局面是,我选谁做驸马,谁便是会稽王世子。”

    “我知道你的事,我会将你扶上那个位置,但你也要付出一点点代价。”

    她的话像是蛊惑,又或者,那一刻我想的是,我还有什么不能付出的代价呢?我这样的人,大魏的公主又能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我毫不犹疑便同意了,她说会带我走,一定会带我走。

    晚上父亲将我叫去他的书房。开口教训我之前,先罚跪我一个时辰。

    我不敢看他。

    我的长相和他完全不同。所有人都视我为异类,于是我的眼睛、鼻梁、额头、眉毛,每一处都是他们攻击的对象。

    父亲并不想看见我,除非是想找个人发泄怒火,又或者到了不得不见我的时刻,譬如现在。我知道,是公主的坚持成功了。

    “你身上留着异族的血,司马沛,我当初真该一剑杀了你。”他也只敢恶狠狠地说这么一句了。

    十六年前,会稽王攻打北戎,兵败被俘,陷入敌营,后与戎族女子暗通款曲借机逃脱,那女子刚烈,将二人的子嗣送回魏国,自刎于两军阵前,逼得会稽王不得不认下这笔孽债。

    我的身世,也只能在旁人一遍遍取笑我的时候说起。我听了千千万万遍,却仍是不知我阿娘的姓名。

    等我养好伤,已是半月之后的事。淮安城张灯结彩,整个会稽王府也被装饰一番,以迎接那位风华万千的福仪公主。

    轿辇的宝盖是百鸟朝凤,纱帐嵌着孔雀羽像是青色的瀑布,那她一定是从天外神仙境降临人间的仙子。

    我站在人群中,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她依旧戴着围笠,只是这围笠更加华贵奢美,珠宝和蚕丝勾成面纱,那双灿若明星的眸子蒙上朦胧的珠光,成为银银皎洁的月亮。

    她换上了公主的冕服,朱红热烈,绣满珍奇花草,她是最殊丽的一支。

    万众瞩目之下,我被人推出两步,而她朝我伸出手来,全场噤声,只有我和她的目光相撞,她的眸光温润、坚定,还有,我想,应该是一丝丝欢喜。我斗胆上前,接住了她的掌心。

    十指相握,一个温热,一个冰凉。

    福仪今日下榻会稽王府,明日她便要启程,与来时不同,父亲会护送她安全抵京,而我也要跟随北上,接受册封。

    宴席结束后,王妃将她送到女宾下榻的西苑,父亲将我带到祖宗祠堂,让我跪着发誓。

    大抵他也知道某些事板上钉钉,于是态度转为拉拢,威逼利诱,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只为让我效忠会稽王府,效忠他。

    “我司马沛发誓,一生忠于司马氏,以家族基业为重。”

    真是可笑,最不信真心的人却试图用誓言约束一个人。我在心底笑了笑,未看他一眼。

    今夜我自然是睡不着的,夜间宅子里热,索性去树上看星星,除了蚊虫多点。

    漏刻过了子时。我没料到她也在。她仍扣着围笠,站在花园的池边一动不动,可能在出神。

    我悄悄走过去,准备吓她一跳。她却突然抬手,好像是个拭泪的动作。这一偏头,她发现了我,有片刻的错愕。

    “你是后悔了吗,后悔选择了我。”我一步步走向她。

    她语气有些疲惫,仍是笃定的:“不是,只是想到了一些伤心事,和你无关。你知道的,人都有一些伤心事。”

    “是吗,我就没有伤心事。”

    她又笑了:“好吧,那便希望这辈子你都没有伤心事。”

    “该我祝福你才对。”

    她没接这句话。

    “你戴着围笠不热吗?”我看着她里三层外三层裹了好几件锦缎,应该热得很。

    “洛平城的规矩是这样。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贵族女子见外男,都要遮面。”她解开围笠,笑容坦诚,“不过现在确实不用了。”

    我的心又要跳到嗓子眼了。

    我和她沿着花园的小径走了走,这是一个极其私密又极其宁静的时刻,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注意得到以她为源的兰草香。

    比起我的局促与迷茫,她好像总是运筹帷幄、掌握主动权的那个。

    “明日我们启程,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吗。”

    我点点头:“都收好了。”

    “以前去过洛平吗?”

    我摇摇头:“没有,我没离开过淮安。”

    她看了我一眼,眼波流转,有些一闪而过的情绪:“也挺好。长久安定地待在一个地方,也是一件幸事。”

    我听不懂,所以没接话。

    “这里,可有你留恋的东西或是人?”

    我想了想,从心口掏出项链:“这个,狼牙,据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她靠近一步,勾过项链:“很别致,看得出来你保管得很好。”

    没有异样的目光,她的语调温温柔柔的,全神贯注打量着这枚莹白的狼牙,像是抚摸某件珍宝。

    她的侧颜粉润无暇,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抚上去,确认这一幕是否真实。

    她后退一步,同时将狼牙归还:“好了,时辰不早了,我先回房休息,明日见。”

    “明日……明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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