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约了。据说是太子抱恙,我原本想备些东西进宫探望,想了想又觉得招摇。

    父亲带我去了京郊大营,我说我要参军,他倒是爽快答应。

    或许这是每一代会稽王必然要走的路。

    我去东观借了一些史书翻看,对魏国几百年来的朝堂风云有了基本感观,也大抵明白了那日他逼我发誓的用意。

    赐婚诏书是八月十五颁下的,团圆节后,父亲领我入宫谢恩,我才再一次见到福仪,她站在陛下身侧,天潢贵胄,明如耀日。

    末了,陛下拍了拍她的手:“今日是个好日子,你领着世子去见见你母亲。”

    皇后已经薨逝数载。

    “儿臣领命。”

    有了陛下的旨意,接下来的行程只有我和福仪二人。我以为是去太庙,马车却驶出洛平城。

    “抱歉,上次答应陪你游玩洛平却未能赴约。”

    “无妨,公主的事情要紧。”

    一来一回,马车便寂静无音。

    我偶尔探一探窗外,对比脑海里记忆的京畿地图,大概猜到了旅程的目的地。

    嘉陵,元后的陵墓坐落在嘉山之南。

    福仪的情绪有些微妙变化,一手撑着头,看向马车角落,不悲不喜。我想安慰她,却不能找到一句合适的话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我认识的福仪公主,是她的身份,但眼前这个女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什么伤心事,经历过什么,这个人的过往我一概不知,就如同她对我一样。

    我们从未试图探讨这个问题,也许是没到这个程度,也许是没这个必要。

    哦,她略胜我一筹,时至今日,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又在心里默默盘算起寻个时机开口,要自然一些。

    元后的陵寝以山为陵,马车并未沿神道上山,反而向嘉山东侧的山谷行进。

    青松苍翠,草木青黄,玄鸟幽鸣,万籁宁和。山溪从山谷穿过,环山抱水,风景宜人。

    “八月初三是母后的忌日,苏言第二日发起高烧,我和父皇都很担心。”

    我不知道苏言是谁,根据她的语气,大概是指太子殿下。我点头附和。

    “父皇当年哀恸太过,母后葬仪的制费远超规制,国库度支不开,只能挪用军费,当年冬,魏军在塞北大败。”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看她。”

    我静默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司马沛。”

    “嗯?”

    “你是不是该安慰安慰我?”

    我一下哑然:“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抿了一下唇,有点嗔怒的意思。

    我赶紧解释:“不是……我是怕……”

    “这样也好,那就先听我说。”她打断我。

    “后来父皇下罪己诏,也不准朝臣提起这些事,宫内设了佛堂,但父皇不准我和苏言去祭拜。”

    我听着,因为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她是何表情。

    “苏言,是太子殿下的名讳吗?”我试探道。

    她转身:“是,我习惯这样叫他。”

    “那……”我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问得认真谨慎,“公主的名字……”我想问到这个地步她应该明了。

    她忽然狡黠地笑笑,发间簪着的一朵白色绒花枝叶微微晃了晃:“本公主徽号福仪,朝堂上下所有人都唤我福仪公主,怎么,你便是不同?”

    我不知怎么接话,谦身行礼:“公主,臣冒犯了。”

    气氛并没有因此僵化,她笑道:“本宫允许你不同。”

    “不过,得等到我们正式成婚那日。你的谱牒会入太常寺,我的谱牒也会送入会稽王府,届时你就能知道我的名字了。”

    成婚?我头一抽痛,那也许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也许永远实现不了。我暗暗思量些有的没的,继续跟着她的步子,沿着溪水一路向前。

    “和谈之事朝臣讨论出结果了,年底前肯定会动身,你大概是会和你父王一起北上吧。”

    她的脚步有意放缓,与我并肩,略微偏头,她的眼睛落在我的眼底,而我也能准确无误地在她的眼底找到我的影子。

    我深呼吸一口气,淡定点头:“是。”

    “他们多半会反对一番,但不要紧,朝中你父王的势力不少,我也会劝父皇的。”

    她大方谈起政事,我却是没有准备好。按照魏国惯例,驸马不得参政,更别说触碰军权。

    “你既然知道我父王的势力,难道你不怕吗?”

    她眼眸幽幽,仍然有亮光,深深看了我一眼:“怕。”

    “至少现在,我相信你是一个有抱负的人。我捡来的那张考卷给兵曹的大人看过,说阵法虽嫩,战略却奇诡变幻。”

    “你有才华,不该被身份拖累。事实上,这也是我选你做驸马的原因。我给你一个机会,司马沛,你至少要还给我一点报酬吧。”

    我想起她之前说的代价,心底骤然发紧。

    “你不会是想让我——”我比了个动作。

    她被我的愚蠢之举逗笑了:“不,不关你父亲的事。”

    她举臂指向东北方,山外还是山,看不见终点:“隆城,把隆城收复。”

    我长舒一口气。

    显然,我尚不清楚“隆城”意味着什么:“若我参军,保家卫国、捍卫疆土,自是职责。我答应你!”

    “好!”

    ·

    我和她的关系也许就是在那一天发生变化的,比起日后的夫妻,我和她先成为了盟友。比起长相厮守的海誓山盟,或许利益交换的协约更合适我们的关系。有些事谈开了反而对我们都好。

    这一年十月底,我在福仪和父亲的支持下加入北上的军队,成为骑射营的一个兵卒。我也不想他们太过为难,毕竟我的身世确是一个问题。

    拔营那日,她没来送我,也没有托人送些什么,收拾行囊的时候,我把锦带与狼牙一齐收进包袱,然后去找“我是谁”。我抱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处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许,对方也是。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我思考这些儿女情长。

    如今魏国与北狄的交界点之一是幽州的蓟城,朝廷将谈判的地点选在那里。至于军队则是暗中调遣布置,布防在幽州沿线,以备敌军趁机侵犯。

    我在骑射营,主要负责边城城墙的保卫工作,日常除了训练便是去边墙巡逻。

    蓟城的谈判过程和结果我不得而知。

    不过来到边塞,我发现面容像我一样的人很多,在这里不会有人刻意地将视线驻留在我脸上,然后露出鄙夷的神情。我稍感安慰。

    我问卫队长,隆城在哪里,他也是一个混血的魏人,他说在边城魏律禁止与异族通婚的例则根本行不通。

    他问我是不是新来的。

    我说是。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裴七。

    他指了指远处一丛丛绵延不绝的山脉,说,那里是隆山,翻过隆山,就是隆城。

    你不知道,那里埋了上百万兄弟的尸骨。

    我吓了一跳。

    尚未回神,军营内的战鼓被敲响,哨卫高声疾呼:“支援支援!敌军入侵,进攻向阳关!”

    我跟着卫队长火速下楼集结,清点好弓箭数目翻身上马,跟着哨卫疾驰出营。

    向阳关在蓟城西南方,向阳关被侵犯意味着蓟城已经沦陷,谈判破裂。

    我想起对福仪的许诺。

    拉开弓弦,一箭接着一箭,不知疲惫。卫队长躲在我的脚边,他的箭囊空了,右臂受了伤。

    箭射完了,敌军仍没有退,向阳关的都尉让我们骑射手集结准备突围。

    “队长,你先走,我来殿后!”

    “说什么屁话,我还没残废到让一个新兵蛋子保护我!滚到我后面去!”他撑着长矛站起。

    敌军的箭簇像是淮安的雨,丝丝密密,密不透风。

    我感慨对方弓箭数量之充足,好似下不完的春雨,和卫队长相互掩护着奔下城楼,如此一分心,腹部便中了一箭,这回真倒在队长身后。

    ·

    头昏沉,像是染了风寒,迷迷糊糊地睁眼,倒是闷苦的药味混着血腥先窜到鼻子里,我打了个喷嚏,腹部的伤口被牵痛,这下彻底清醒了。

    卫队长端着药盏坐在我旁边,右臂上缠着绷带,胡子邋遢,双颊黢黑。

    “我还活着?”

    他哼笑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中了一箭就想死?”

    “我们突围成功了?”

    他递给我一碗水,我忍着痛起身,靠在身后的土块上。

    他语气轻松:“你仔细看看这是哪儿?”

    我往周围四处扫了扫:“向阳关!”

    “你小子命大!还好上面有准备,援军及时赶到,戎兵没有攻破关隘,听说蓟城丢了,不过已经抢回了。”

    我心里稍感安慰,觉得身上的痛也减轻不少。

    “这才是第一仗。每年到了秋冬大大小小的仗可不少,迈过隆山,北边儿的地就不适合种粮食了,戎兵就会来咱们这边儿抢。”他像是在拉家常,“这药虽然苦,也得赶紧喝。现在药、粮还算充足,过几个月可就不一定了。”

    我想起什么来,问他:“我记得晕倒前敌军一直以箭阵攻城,我们的弓箭手也不少,可是弓箭数目倒是比他们少些。”

    一说这个他好像来劲了,痛心疾首:“你不知道!那北地虽不适宜种地,可是隆山,还有关外的好几处山地都是大矿!”

    “几十年前吧,我阿爷那辈儿,戎兵来抢隆城,朝廷据说组建了一支五十万的军队固守,结果全部被坑杀在隆山,城没守住!人也死了!”

    我想了想在东观翻的史书,貌似尚未写到此处。

    我想继续问,司令官派人来通知巡逻之事,卫队长二话没说跟着人走了,手里攥着长矛。

    ·

    向阳关之战后边境安定了一段时日,说是又要讲和。部队被抽调了几百人去支援朔北镇,那里有乱民闹事。我想见识见识便报了名。

    正在营帐内收拾行囊,卫队长进来问我要不要写家书。

    “家书?”

    他点头:“是啊!后勤的运粮部队年前会南下筹措粮饷,士兵们可以写家书托人送回去,他们会将书信送到驿站再转送。明年春天你就能收到回信了。”

    边说着他从床头翻出皱巴巴的一块白麻布,也没有墨水,他咬破了手指便开始写,眉都不曾皱一下,反而挂着笑。

    “对了,裴七,你是哪儿的人?”他闲聊起来。

    我胡乱说了个地名,他抬眸瞟了一眼:“听着口音不像。”

    我没搭话。

    “你不写?”

    我摆摆手:“我不太会写字。”

    “我可以帮你写,不过不能写太难的字。”

    “还是不麻烦了,我家里人也不识字,写了他们也看不懂。”

    他没纠结此事,将白布塞进竹管内,又翻出几两细碎银子,颠了颠,快步走了出去。我把包袱系好,紧随其后。

    去征兵处报了名然后就是领军资,放“饭”的头儿态度十分跋扈,有些士兵刚刚从他那儿领了一斗小米,转头便把半斗给了那些家伙当作孝敬。

    我清点弓箭量:“二百五十支,我记得骑射营的规定是五百支。”

    军械库的老兵把我推开:“这儿不是骑射营,我们这儿的规定就是二百五十支。”

    我没好气地怒哼一声,在账簿上按了手印,表示数量无误。

    今夜归我值夜,在寒风秋露中过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士兵押着造反的乱民回了营。绳索圈在他们手上和脖子上,有些人衣衫破败,光着脚踩在石子路上,有些人甚至衣不蔽体,骨头戳着皮,形象可怖,瘦骨嶙峋。事实也是如此,他们饿得没有力气走路了,首尾的士兵拿着鞭子督促他们不可耍滑,大力一推将人塞进了囚笼。

    轮班的士兵提醒我别看了。

    我问他如今朔北镇的军事首长是谁。他说了个名号。

    又说如今北方两州十四镇都归大将军统辖,也就是会稽王殿下。

    我灰头土脸地走了。

    ·

    十二月初,因为魏人不善天寒作战,北戎大举进攻,战争全面爆发。

    幽州北境防线七百公里被全面入侵,从十二月至来年三月,我随骑射营一路奔袭,直至兵械库发不出箭矢,后方士兵起事,我们的矛头反而转向了昔日的同袍。防线一退再退,又过了半个多月,军营中传出谣言,说是陛下病危,洛平政乱,朝廷已经管不了北边战事,粮饷军资拨不了了。

    “难怪啊!难怪北戎一直不肯言和!”

    军营中人人自危,作战士气日益低落。

    我坐在油灯前细细抚摸箭簇,与我同席的士兵问道:“不是我们的箭吧。”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这箭头澄光锃亮,边刃整齐锐利,银光闪闪,只有隆山的矿石才能炼出这种铁来。”他懒散地趴在床板上,“我们的工匠造不出来。”

    “隆城失守后,我们试着收复过吗?”

    卫队长睡在我身后,嗤笑半晌,他翻身,没接话。

    “肯定打了呀,隆城那么重要,那可是大魏东北边塞第一城,很是繁华。可惜此城易守难攻,从幽州向北进攻隆山,地势不好,况且边镇几十万精锐在隆城一战已经消灭殆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恢复过来。”

    他颇感哀婉的叹息一声:“操心那些有什么用,几十年的旧事了。还是看看现在吧,明日米粮能不能发下来都难说。”

    他吹灭油灯,营帐外面的月光浸入,帐前落满一片霜白。我的肚腹咕隆一声,我将桌上的一碗水一饮而尽,感觉有些饱了,又躺下。

    米粮没有发下来。我去中帐找了骑射营的校尉。

    “世子殿下。”他朝我行军礼。

    “我实不想用这个身份,可如今军中人心惶惶,大将军总给你留了什么口信吧。”

    对方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量比我高得多:“世子请坐。”

    “不敢坐。我虽以世子身份前来,可您依旧是我的长官。”

    他没再坚持,神情有些沉重:“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情。上月月底敌军突破防线从后方侵袭了前来增援的幽州部队,以及运粮部队,目前向阳关等关隘同幽州的联系已经切断。”

    “幸而大将军提前预料到这种情况,他从蓟城南下时交代,必要时向阳关可弃,突围后撤,即便全军覆灭也务必要在敌军中撕开一道口子。”

    “向阳关只有一千五百人,又多是骑射营的人,守城可以,突围等于送死。”我盯着他的眼睛,质问他,“他根本没想保过蓟城。”

    男人迟疑了一瞬,我接着说:“他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我们留在这里,拖着敌军,等他回到幽州,便让我们去送死,总得有人牺牲。”

    说到此处,他颇有些绷不住了。我趁机加码:“校尉大人,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我无意扰乱军心,因此将声量压得很低。

    “世子莫要多问,微臣答应过大将军,会将你送到幽州。”

    “呵!”我不可置信地摇头,“也许他希望我死在这里,然后把我的尸体送回去,这样他对朝廷也算有个交代了。”

    他不再回答我。

    “校尉大人,至少您得让我死个明白。”我不甘心,“那个传言,是真的吗?”

    男人蓦地捂住我的嘴,严肃又惊讶:“世子,不可胡说。”

    那我大概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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