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排好布防准备赴宴，陆夔随行。到了明光殿前，我卸下佩剑，陆夔被安排到偏席。
他递给我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
“这是什么。”
陆夔低声道：“解毒用的，有备无患。”
我迟疑片刻，收下了。
正殿布了百来张宴席，皇帝未至，大臣们寒暄闲聊，气氛活跃，福仪正在和汝南王谈话，我便去寻郴儿。
不久内侍监的大人通传开宴，大臣们纷纷落座，我与福仪比邻。
皇帝皇后抱着小太子出场，因太子尚在襁褓，不过露个面便又被抱走了。
“郴儿呢？”
宫女们一盘接一盘呈上美味佳肴，皇帝又赐下不少赏赐，宴席间很是热闹。
“他下午玩累了，我让人抱他去东宫休息。”
“和汝南王聊得如何？”
我与她胃口都不太好，只喝着一盅鸡汤，时不时看向殿中各处确认情况。司马铭坐在我的下首，倒是吃得专心。
酒席间又是歌舞表演，令人眼花缭乱。
“这次宫宴，皇帝想铲除汝南王，汝南王想将计就计。贤侄觉得，结果如何？”
司马铭的话莫名萦绕在耳畔，我撇头看了一眼福仪，她神容确实比平常紧绷一些。
正这般思索，再一偏头，福仪不知何时消失在宴席上，我环顾四周，恰在此时，皇帝从龙座上站起，居高临下，龙颜威厉：“汝南王，你身为朕的皇叔，意欲谋逆，六族不亲，九族不认，令皇室蒙羞，可认罪伏诛？”
好戏正式开场。
朝臣顿时慌神，乱成一团，很快羽林军涌入大殿，将汝南王团团围住，同时将大臣们疏散。
我乘乱找到陆夔，他还算镇定：“殿下还好吗？”
我将令牌递给他：“你先调集暗卫赶到东宫保护公子，通知亲卫去公主府，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殿下你怎么办？”
我望着前方对峙的两方人马：“放心。”
等退出外殿宫内已经厮杀起来，甬道内铺满尸首，叛军几乎畅通无碍地通过外城宫门。
我予陈家的回报是，打开宫门。陈家支持汝南王，或者说，未来的新皇帝。我佯装站队，离间汝南王与司马铭。娶陈家女，是计划中的一环。
找不见福仪，我只好先朝东宫赶去，陆夔给我留信，说他找到了郴儿，我的心才稍微安定几分。
叛军杀到东宫，我提剑迎上。
尚未拔剑，一股腥甜从喉头涌上，一箭朝我袭来，正中右臂。
我竟不识，这一箭是叛军，还是羽林军。
我吞下陆夔交给我的药，气力渐渐恢复。
屠杀持续到第二日清明时分，天光乍破，火光弥漫，腥气滔天，成为几年后的预演。
右臂伤口血已经干涸，我精神恍惚着准备去复命，通过御花园时听到了隐隐低泣声。
我寻了一夜的人，我朝思暮想的人，她一身血污，坐在血泊之中，抱着一具尸首，哭得悲痛欲绝。
哭声很轻，很低，她咬着牙，应该是怕人发现，泪珠却像夏日荷叶上的滚珠，大颗大颗嘀嗒落下。
她怀里的那个人我认得，他穿着宦官的青色皂衣，也算不上青色，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
是那个叫泽业的内侍官，后来福仪身边换了人，我还问过她。
那也很正常吧，忠心耿耿的侍官死了，哭几声很正常。
可是陈音陵，为什么你回头看向我时的目光，是那么——我还没想明白，呼吸一滞，整个人朝后方仰倒。
今日的天空，真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
我在将军府醒来，司马铭看了一会我的笑话，他中了毒，躺在床上：“司马沛，你的赌运差了点。”
“我竟是不知，那皇帝小儿竟有如此心性，不可小瞧。”
是啊，谁能想到陛下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呢。
“你没被毒死还真是福大命大。”我回敬。
司马铭心态倒好：“我没你命好，有一个好哥哥。”
“你说什么？”
“那颗解药是司马沧炼制的。”
我如遭雷劈：“他怎么会知道？”
“你似乎忘记了，他的母妃是前任会稽王妃，陈氏嫡女，在你成为会稽王世子前，他虽有残疾，仍是世子。你父亲出征，由他管理王府，多年来，未出过任何纰漏。”
我一把掐住他的脖颈：“你又在挑拨？”
“我说了，你有一个好哥哥。”
我此刻心力交瘁，脑中一片混沌，无力与他争辩，干脆撇下司马铭，去找陆夔确认情况。
他已按照命令率领亲卫将公主府包围，正在府门口等我。
“情况如何？”
“一切平安。长公主刚刚返回府内，陛下责人差问，大概羽林军马上就会赶来。殿下早去早回。”
“另外，汝南王的幼女是陈侧妃姐姐的孩子，陈家希望保全她们母子。”
“这是陈家新提的条件？”
陆夔压低声量：“陈家家主说，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
“你派人去做，注意避开司马铭的耳目。”
“臣明白。”
我望向公主府的牌匾，肩上似有千斤重，沉得我抬不起脚：“陆夔，那颗解药是……大哥给的？”
陆夔微微诧异：“是，不过殿下不必过多揣测。大公子生性爱摆弄草药，先王在世时他便计划研制一种解百毒的药丸，此事不过时机凑巧。大公子还是念着殿下的，他一共寄了两颗，让我适时施用。”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司马沧了解不多，想起他之前的冷漠态度，原是外冷内热之人。又想到过往十数年他与我虽疏远，却并未如司马泽一般欺辱我。
这世上还有一位血脉至亲，我稍微得到些安抚，情绪冷静几分，推开府门，去见那位声名赫赫的福仪长公主。
府内人人自危，见我至纷纷躲开。
青岚苑前围了十几号人，福仪换了衣衫，背影绰约，昂头欣赏着那株十年银杏，不对，至今应是十五年了。
我开门见山：“我要带郴儿走。”
她回头，没有半分愧疚、心虚，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高傲姿态，端庄神圣，不敢亵渎，声色冷硬，威压外露：“你没资格带他走。”
“他姓司马。”
“哦？”她挑眉一笑，“司马沛，郴儿入的皇籍，你倒是提醒我，他应该改姓陈。”
“你是逼我……用武。”
“这里是洛平。”她讥讽道，“我不介意。”
你看，世事真奇怪，昨日出门，还是温声软语，如胶似漆的夫妻，今日相对，竟是争锋相对、睚眦必较的仇敌。
“是啊，这里是洛平，长公主殿下，如果你想杀我，应该光明正大的来。又或者我睡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刀刺死我。”
“你和你弟弟的戏真是好啊，我竟信了这么多年。”
“到头来，一杯毒酒，便说我为叛军所杀，当真好计策。”我鼓掌称快，“不愧是福仪长公主。”
“既然都是虚情假意，那当初的承诺也便不作数了。”我解下象征驸马身份的青玉佩，“不过是一些骗人的话。”
我直接越过她，朝郴儿的房间走去。
“不是骗人的话！”她拉住我。
“你还想骗我？”
“不是骗人的话，只是一些……没办法实现的话。”
她走到我面前，直视我，更准确的说，是拷问我。
“司马沛，当年那张试卷不是你捡来的，是你拿杜纯安的秘密交换，让杜院长引荐你。”
“那卷子上的答案也不是你写的，是你大哥司马沧的答案，你抄来的。十年前的试题你能翻到，也算费心。”
我踉跄着后撤一步，避开她的目光。
“你接触陈、杜，远比我知道的要早。”
“陈侧妃有孕，你不敢告诉我，因为你偷偷回了淮安。”
“你领兵出征，多年来收买人心，笼络地方都尉。”
“还有与陈家的交易，你多少也瞒了我一些。又或者你早与司马铭沆瀣一气。”
“够了！”我打断她，“那你呢？你想杀我！陈音陵，我犯了多大的罪，你要杀我！”
“是，我瞒了你，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
“只不过时机未到罢了。”她驳斥我，“如果陈家要的是世子之位，司马沛，你会答应吗？”
我回答不了。
她微微低头，气势收敛：“司马沛，过往种种，你我谁都不欠谁，我要郴儿，其他的，你都可以拿走。”
言尽于此，才将这桩联姻丑陋的本质剖开。我本以为会两败俱伤，鲜血淋漓，到头来，我与她竟是坦然接受，两不相欠。
谁都未提和离的事。
后来许多年，世人议论纷纷，我与福仪两地分居，她寂寞凄苦，终日守着冷清寂寥的公主府，我风流成性，权势一日一日增长，成为与朝廷对抗的异姓王。
直到泰和四年冬，我与司马铭围攻洛平，这桩婚姻走到尽头，世人再谈起我，不再提及什么“长公主驸马”，前缀变成“权势熏天的异姓王”。
做出这个决定前，我去找过司马沧。
他已不在莫干山，茅屋药田被荒草覆盖，似乎没有回来的打算。但也算一种回答。
我成了孤家寡人。
·
四年后，我和她都长大几岁，她容貌终于生出一些变化，一点点苍老，一点点疲倦，一点点通透的气质与赴死的决心。
我在清心殿见到她，司马铭赶去鸩杀皇帝与皇后。
那是一个晦暗的雨天，殿中烛火飘摇，风帘飘动，她坐在鎏金的床榻上，身侧放着一段白绫，那是她为自己想的结局。
我们心平气和了许多。
至少是我。
“音陵，我可以带世子走了吗？”我收起带血的剑，尽量安抚她。
我入洛平前，皇帝颁下诏旨，册封郴儿为世子。
她死咬着唇，对我不理不睬。
“两位皇子呢？”
我与她隔着珠帘对望，她的唇轻轻颤抖，仍不回应我。
“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那个昏君？你知不知道，当年你怀着郴儿，他夺了你的权，还给你下过毒。”
“你胡说！”
“就当我胡说吧。”我不想与她纠缠这些陈年往事，“可他放任后族、宦官擅权是实。”
“苏言是我唯一的弟弟，你可以弑君，而我也必须保护弟弟。”她语气决绝。
“你还要选他？”
“那我与你，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又或者，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以聊聊。”
她示意我说下去，我挑起珠帘：“汝南王叛乱那晚，你去了哪儿。”
走近了才发觉她的眼里沁出泪光：“我去了皇后寝宫。”
我在她身旁坐下，盔甲上的血渍染上了她的锦绣裙裾，我环视着这座阴暗沉重的宫殿，除了我与她，还有外面的厮杀声与风雨声涌进。
我在等她的泪落下，可惜没有，好像方才只是我的错觉，就像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不过是月光落在她眸底，她从未生情。
我恍惚间想起什么来：“当年你下榻会稽王府，我在湖边见你，你似在抹泪。我当时就想问你，你是在想念某个人吗？”
“你母后？你父皇？你弟弟？或者，那个你抱在怀里，惨死的宦官。”
手上的滚烫唤醒我的心智，我竟比她先落泪。
问题脱口而出，终究是我没出息，此时此刻，还在纠结情爱之事。
“泽业与我一齐长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知己。”她盖棺定论。
她说得真诚坦荡，却不知我看惯了她无情的眼神，自然能分辨爱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好吧，那没什么可聊的了。皇子在哪儿？”
她慌了神，扯住我的衣角：“司马沛，这个给你，我求求你，求求你饶他们一命。”
她跪下求我，双手奉上我的聘礼。
狼牙依旧莹白，她保管得很好。
我正欲接过，她突然向前，匕首直接冲向我的心脏。
“对嘛，这才是福仪长公主。”我冷眼瞧着，笑着，匕首穿破铠甲，被内里的金丝软甲阻止，她如熄灭的灰烬，彻底黯淡地跌落在地。
她说过，没有什么东西是落定的，除了死亡。
“音陵，这是你第二次想杀我。”我吻上她的脸，她全身僵硬冰冷，冷汗从她颊边滑落，双目又是炽烈的鲜红，她仍不肯低头，肌肤间青筋暴起。我捏了捏她的耳垂。
“可惜，你从未帮我穿衣饰甲，不知我的喜好习惯。”
她扇了我一巴掌：“司马沛，你不必装出这幅深情款款的样子恶心我！”
她摆脱我的桎梏，抽出我的佩剑，这一次对准我的颈部，我捏住剑锋，与她搏力。她自然比不过我。最后，她收了剑，放在自己的颈边。
“你只是爱你自己罢了。”
“你爱慕我能带给你的权势、名望、支持、地位，就和你的那些女人一样。”
“你们男人啊，总喜欢把薄情说成多情，把野心说成抱负，把下流浪荡说成夫为妻纲。”
“虚伪可憎。”
“你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什么真心。”
·
我收走白绫，合上殿门。
泰和四年冬，福仪长公主薨，陪葬帝陵。坊间传闻，是我亲手杀了她。
我没管这些，收拾好破碎的宫城，扶植新帝登基，清洗政敌，打败司马铭，此后十年，北戎不敢进犯，地方不敢叛乱。
这一刻，天地明鉴，黎民作证，我予她真心、敬重、爱护、忠贞，不乞回报。
我愿与她携手并肩，开创太平。
我愿与她一生白首，不离不弃。
我虔诚发愿，也请有朝一日，她予我真心、敬重、爱护、忠贞。
·
【“皇姐，郴儿既然入了皇籍，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姓陈？”皇帝一脸不耐烦地起草诏书。
陈音陵坐在一旁哄着婴孩：“他日后做了会稽王，姓陈还是姓司马也无所谓。还是姓司马吧，你姐夫这方面心眼小。”
“他娶了侧妃，你不生气呀？”
“你还三宫六院呢，你去问问皇后生不生气。”
两姐弟插科打诨，陈音陵半是认真半是严肃说：“我与驸马成亲也有七八年，你姐夫对我虽不是完全真心，但我与他也在学着用真心交换真心。你以后也莫要为难他了。”
“你信他，朕可不信。”皇帝愤愤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若是不肯接受他，日后我也懒得进宫，与你费口舌。”
“阿姐，你就这么偏袒他！”
皇帝一声大叫，襁褓中的婴孩吓得大哭，陈音陵赶紧柔声安抚，一边又责怪道：“你说你我刚把焕儿哄睡着。”
“焕儿乖，姑姑在呢。”
陈音陵抱着婴孩来回踱步，等哭声再度停下，她才小声开口：“我哪里是偏袒，他是你姐夫，这些年都走过来了，你还故意刁难他，我不过替他求求情。”
“阿姐，我和司马沛同时掉在水里，你救谁？”
“你这是什么问题。”
“你说嘛。”
“放心，你姐夫水性好，会把你救上来的。”
皇帝不满地撇撇嘴。
“若有一日他敢负你，朕一定杀了他。”皇帝看着面前满脸柔情的女子，喃喃发誓。】
他递给我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
“这是什么。”
陆夔低声道：“解毒用的，有备无患。”
我迟疑片刻，收下了。
正殿布了百来张宴席，皇帝未至，大臣们寒暄闲聊，气氛活跃，福仪正在和汝南王谈话，我便去寻郴儿。
不久内侍监的大人通传开宴，大臣们纷纷落座，我与福仪比邻。
皇帝皇后抱着小太子出场，因太子尚在襁褓，不过露个面便又被抱走了。
“郴儿呢？”
宫女们一盘接一盘呈上美味佳肴，皇帝又赐下不少赏赐，宴席间很是热闹。
“他下午玩累了，我让人抱他去东宫休息。”
“和汝南王聊得如何？”
我与她胃口都不太好，只喝着一盅鸡汤，时不时看向殿中各处确认情况。司马铭坐在我的下首，倒是吃得专心。
酒席间又是歌舞表演，令人眼花缭乱。
“这次宫宴，皇帝想铲除汝南王，汝南王想将计就计。贤侄觉得，结果如何？”
司马铭的话莫名萦绕在耳畔，我撇头看了一眼福仪，她神容确实比平常紧绷一些。
正这般思索，再一偏头，福仪不知何时消失在宴席上，我环顾四周，恰在此时，皇帝从龙座上站起，居高临下，龙颜威厉：“汝南王，你身为朕的皇叔，意欲谋逆，六族不亲，九族不认，令皇室蒙羞，可认罪伏诛？”
好戏正式开场。
朝臣顿时慌神，乱成一团，很快羽林军涌入大殿，将汝南王团团围住，同时将大臣们疏散。
我乘乱找到陆夔，他还算镇定：“殿下还好吗？”
我将令牌递给他：“你先调集暗卫赶到东宫保护公子，通知亲卫去公主府，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殿下你怎么办？”
我望着前方对峙的两方人马：“放心。”
等退出外殿宫内已经厮杀起来，甬道内铺满尸首，叛军几乎畅通无碍地通过外城宫门。
我予陈家的回报是，打开宫门。陈家支持汝南王，或者说，未来的新皇帝。我佯装站队，离间汝南王与司马铭。娶陈家女，是计划中的一环。
找不见福仪，我只好先朝东宫赶去，陆夔给我留信，说他找到了郴儿，我的心才稍微安定几分。
叛军杀到东宫，我提剑迎上。
尚未拔剑，一股腥甜从喉头涌上，一箭朝我袭来，正中右臂。
我竟不识，这一箭是叛军，还是羽林军。
我吞下陆夔交给我的药，气力渐渐恢复。
屠杀持续到第二日清明时分，天光乍破，火光弥漫，腥气滔天，成为几年后的预演。
右臂伤口血已经干涸，我精神恍惚着准备去复命，通过御花园时听到了隐隐低泣声。
我寻了一夜的人，我朝思暮想的人，她一身血污，坐在血泊之中，抱着一具尸首，哭得悲痛欲绝。
哭声很轻，很低，她咬着牙，应该是怕人发现，泪珠却像夏日荷叶上的滚珠，大颗大颗嘀嗒落下。
她怀里的那个人我认得，他穿着宦官的青色皂衣，也算不上青色，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
是那个叫泽业的内侍官，后来福仪身边换了人，我还问过她。
那也很正常吧，忠心耿耿的侍官死了，哭几声很正常。
可是陈音陵，为什么你回头看向我时的目光，是那么——我还没想明白，呼吸一滞，整个人朝后方仰倒。
今日的天空，真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
我在将军府醒来，司马铭看了一会我的笑话，他中了毒，躺在床上：“司马沛，你的赌运差了点。”
“我竟是不知，那皇帝小儿竟有如此心性，不可小瞧。”
是啊，谁能想到陛下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呢。
“你没被毒死还真是福大命大。”我回敬。
司马铭心态倒好：“我没你命好，有一个好哥哥。”
“你说什么？”
“那颗解药是司马沧炼制的。”
我如遭雷劈：“他怎么会知道？”
“你似乎忘记了，他的母妃是前任会稽王妃，陈氏嫡女，在你成为会稽王世子前，他虽有残疾，仍是世子。你父亲出征，由他管理王府，多年来，未出过任何纰漏。”
我一把掐住他的脖颈：“你又在挑拨？”
“我说了，你有一个好哥哥。”
我此刻心力交瘁，脑中一片混沌，无力与他争辩，干脆撇下司马铭，去找陆夔确认情况。
他已按照命令率领亲卫将公主府包围，正在府门口等我。
“情况如何？”
“一切平安。长公主刚刚返回府内，陛下责人差问，大概羽林军马上就会赶来。殿下早去早回。”
“另外，汝南王的幼女是陈侧妃姐姐的孩子，陈家希望保全她们母子。”
“这是陈家新提的条件？”
陆夔压低声量：“陈家家主说，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
“你派人去做，注意避开司马铭的耳目。”
“臣明白。”
我望向公主府的牌匾，肩上似有千斤重，沉得我抬不起脚：“陆夔，那颗解药是……大哥给的？”
陆夔微微诧异：“是，不过殿下不必过多揣测。大公子生性爱摆弄草药，先王在世时他便计划研制一种解百毒的药丸，此事不过时机凑巧。大公子还是念着殿下的，他一共寄了两颗，让我适时施用。”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司马沧了解不多，想起他之前的冷漠态度，原是外冷内热之人。又想到过往十数年他与我虽疏远，却并未如司马泽一般欺辱我。
这世上还有一位血脉至亲，我稍微得到些安抚，情绪冷静几分，推开府门，去见那位声名赫赫的福仪长公主。
府内人人自危，见我至纷纷躲开。
青岚苑前围了十几号人，福仪换了衣衫，背影绰约，昂头欣赏着那株十年银杏，不对，至今应是十五年了。
我开门见山：“我要带郴儿走。”
她回头，没有半分愧疚、心虚，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高傲姿态，端庄神圣，不敢亵渎，声色冷硬，威压外露：“你没资格带他走。”
“他姓司马。”
“哦？”她挑眉一笑，“司马沛，郴儿入的皇籍，你倒是提醒我，他应该改姓陈。”
“你是逼我……用武。”
“这里是洛平。”她讥讽道，“我不介意。”
你看，世事真奇怪，昨日出门，还是温声软语，如胶似漆的夫妻，今日相对，竟是争锋相对、睚眦必较的仇敌。
“是啊，这里是洛平，长公主殿下，如果你想杀我，应该光明正大的来。又或者我睡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刀刺死我。”
“你和你弟弟的戏真是好啊，我竟信了这么多年。”
“到头来，一杯毒酒，便说我为叛军所杀，当真好计策。”我鼓掌称快，“不愧是福仪长公主。”
“既然都是虚情假意，那当初的承诺也便不作数了。”我解下象征驸马身份的青玉佩，“不过是一些骗人的话。”
我直接越过她，朝郴儿的房间走去。
“不是骗人的话！”她拉住我。
“你还想骗我？”
“不是骗人的话，只是一些……没办法实现的话。”
她走到我面前，直视我，更准确的说，是拷问我。
“司马沛，当年那张试卷不是你捡来的，是你拿杜纯安的秘密交换，让杜院长引荐你。”
“那卷子上的答案也不是你写的，是你大哥司马沧的答案，你抄来的。十年前的试题你能翻到，也算费心。”
我踉跄着后撤一步，避开她的目光。
“你接触陈、杜，远比我知道的要早。”
“陈侧妃有孕，你不敢告诉我，因为你偷偷回了淮安。”
“你领兵出征，多年来收买人心，笼络地方都尉。”
“还有与陈家的交易，你多少也瞒了我一些。又或者你早与司马铭沆瀣一气。”
“够了！”我打断她，“那你呢？你想杀我！陈音陵，我犯了多大的罪，你要杀我！”
“是，我瞒了你，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
“只不过时机未到罢了。”她驳斥我，“如果陈家要的是世子之位，司马沛，你会答应吗？”
我回答不了。
她微微低头，气势收敛：“司马沛，过往种种，你我谁都不欠谁，我要郴儿，其他的，你都可以拿走。”
言尽于此，才将这桩联姻丑陋的本质剖开。我本以为会两败俱伤，鲜血淋漓，到头来，我与她竟是坦然接受，两不相欠。
谁都未提和离的事。
后来许多年，世人议论纷纷，我与福仪两地分居，她寂寞凄苦，终日守着冷清寂寥的公主府，我风流成性，权势一日一日增长，成为与朝廷对抗的异姓王。
直到泰和四年冬，我与司马铭围攻洛平，这桩婚姻走到尽头，世人再谈起我，不再提及什么“长公主驸马”，前缀变成“权势熏天的异姓王”。
做出这个决定前，我去找过司马沧。
他已不在莫干山，茅屋药田被荒草覆盖，似乎没有回来的打算。但也算一种回答。
我成了孤家寡人。
·
四年后，我和她都长大几岁，她容貌终于生出一些变化，一点点苍老，一点点疲倦，一点点通透的气质与赴死的决心。
我在清心殿见到她，司马铭赶去鸩杀皇帝与皇后。
那是一个晦暗的雨天，殿中烛火飘摇，风帘飘动，她坐在鎏金的床榻上，身侧放着一段白绫，那是她为自己想的结局。
我们心平气和了许多。
至少是我。
“音陵，我可以带世子走了吗？”我收起带血的剑，尽量安抚她。
我入洛平前，皇帝颁下诏旨，册封郴儿为世子。
她死咬着唇，对我不理不睬。
“两位皇子呢？”
我与她隔着珠帘对望，她的唇轻轻颤抖，仍不回应我。
“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那个昏君？你知不知道，当年你怀着郴儿，他夺了你的权，还给你下过毒。”
“你胡说！”
“就当我胡说吧。”我不想与她纠缠这些陈年往事，“可他放任后族、宦官擅权是实。”
“苏言是我唯一的弟弟，你可以弑君，而我也必须保护弟弟。”她语气决绝。
“你还要选他？”
“那我与你，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又或者，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以聊聊。”
她示意我说下去，我挑起珠帘：“汝南王叛乱那晚，你去了哪儿。”
走近了才发觉她的眼里沁出泪光：“我去了皇后寝宫。”
我在她身旁坐下，盔甲上的血渍染上了她的锦绣裙裾，我环视着这座阴暗沉重的宫殿，除了我与她，还有外面的厮杀声与风雨声涌进。
我在等她的泪落下，可惜没有，好像方才只是我的错觉，就像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不过是月光落在她眸底，她从未生情。
我恍惚间想起什么来：“当年你下榻会稽王府，我在湖边见你，你似在抹泪。我当时就想问你，你是在想念某个人吗？”
“你母后？你父皇？你弟弟？或者，那个你抱在怀里，惨死的宦官。”
手上的滚烫唤醒我的心智，我竟比她先落泪。
问题脱口而出，终究是我没出息，此时此刻，还在纠结情爱之事。
“泽业与我一齐长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知己。”她盖棺定论。
她说得真诚坦荡，却不知我看惯了她无情的眼神，自然能分辨爱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好吧，那没什么可聊的了。皇子在哪儿？”
她慌了神，扯住我的衣角：“司马沛，这个给你，我求求你，求求你饶他们一命。”
她跪下求我，双手奉上我的聘礼。
狼牙依旧莹白，她保管得很好。
我正欲接过，她突然向前，匕首直接冲向我的心脏。
“对嘛，这才是福仪长公主。”我冷眼瞧着，笑着，匕首穿破铠甲，被内里的金丝软甲阻止，她如熄灭的灰烬，彻底黯淡地跌落在地。
她说过，没有什么东西是落定的，除了死亡。
“音陵，这是你第二次想杀我。”我吻上她的脸，她全身僵硬冰冷，冷汗从她颊边滑落，双目又是炽烈的鲜红，她仍不肯低头，肌肤间青筋暴起。我捏了捏她的耳垂。
“可惜，你从未帮我穿衣饰甲，不知我的喜好习惯。”
她扇了我一巴掌：“司马沛，你不必装出这幅深情款款的样子恶心我！”
她摆脱我的桎梏，抽出我的佩剑，这一次对准我的颈部，我捏住剑锋，与她搏力。她自然比不过我。最后，她收了剑，放在自己的颈边。
“你只是爱你自己罢了。”
“你爱慕我能带给你的权势、名望、支持、地位，就和你的那些女人一样。”
“你们男人啊，总喜欢把薄情说成多情，把野心说成抱负，把下流浪荡说成夫为妻纲。”
“虚伪可憎。”
“你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什么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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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走白绫，合上殿门。
泰和四年冬，福仪长公主薨，陪葬帝陵。坊间传闻，是我亲手杀了她。
我没管这些，收拾好破碎的宫城，扶植新帝登基，清洗政敌，打败司马铭，此后十年，北戎不敢进犯，地方不敢叛乱。
这一刻，天地明鉴，黎民作证，我予她真心、敬重、爱护、忠贞，不乞回报。
我愿与她携手并肩，开创太平。
我愿与她一生白首，不离不弃。
我虔诚发愿，也请有朝一日，她予我真心、敬重、爱护、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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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姐，郴儿既然入了皇籍，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姓陈？”皇帝一脸不耐烦地起草诏书。
陈音陵坐在一旁哄着婴孩：“他日后做了会稽王，姓陈还是姓司马也无所谓。还是姓司马吧，你姐夫这方面心眼小。”
“他娶了侧妃，你不生气呀？”
“你还三宫六院呢，你去问问皇后生不生气。”
两姐弟插科打诨，陈音陵半是认真半是严肃说：“我与驸马成亲也有七八年，你姐夫对我虽不是完全真心，但我与他也在学着用真心交换真心。你以后也莫要为难他了。”
“你信他，朕可不信。”皇帝愤愤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若是不肯接受他，日后我也懒得进宫，与你费口舌。”
“阿姐，你就这么偏袒他！”
皇帝一声大叫，襁褓中的婴孩吓得大哭，陈音陵赶紧柔声安抚，一边又责怪道：“你说你我刚把焕儿哄睡着。”
“焕儿乖，姑姑在呢。”
陈音陵抱着婴孩来回踱步，等哭声再度停下，她才小声开口：“我哪里是偏袒，他是你姐夫，这些年都走过来了，你还故意刁难他，我不过替他求求情。”
“阿姐，我和司马沛同时掉在水里，你救谁？”
“你这是什么问题。”
“你说嘛。”
“放心，你姐夫水性好，会把你救上来的。”
皇帝不满地撇撇嘴。
“若有一日他敢负你，朕一定杀了他。”皇帝看着面前满脸柔情的女子，喃喃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