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后我去见了陆夔。

    受我连累,他如今一身抱负不得施展,一如我碌碌无为。他对此不满,我知,但他从未抱怨。他按照和父亲的约定,尽心尽力地教导我、辅佐我。

    也许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京城的初雪没有预兆地落满枝叶,我问他,淮安是不是也在下雪。

    他回答我,殿下糊涂了,淮安冬季很少下雪。

    我回他,我确实糊涂。

    “陆夔,宫中的暗棋启动吧。”我冷眼看着漫天飘雪,父亲死后,很多布置都被我叫停。

    陆夔不惊不喜:“殿下能想明白再好不过。”

    我又将福仪中毒一事告知他:“她体内毒素未清,要一味龙舌草的解药,你通知下去,让各地雀人去寻。还有,宫中留意此事,我要知道罪魁祸首。”

    他施礼:“臣立刻去办。”

    风雪将至,我一直等待日暮时分才踱步回了公主府。

    福仪在睡觉,我坐在一旁的卧榻上静静看她,不多时,她便醒了,盈盈笑着。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我都睡不着了。”

    我勾着她的青丝:“既是睡着了,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她笑哼一声:“吃饭了没有。”

    “吃了,我去了一趟将军府,和部下们吃的。”

    她搂着我的脖子:“要不要拨点赏赐下去,他们跟着你可真是清贫日子。”

    “算了,我怕御史弹劾。”

    我抱她起床:“外面下了雪,我抱你去窗边看看。”

    “好。”

    她身子沉重,双脚浮肿,加之中毒,太医叮嘱静养,她便很少下床。当然,下毒之事我瞒着她,却也明白她这般聪慧的人多少猜到一些,不过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

    我将她揽在怀里,抵肩相依。夜色渐浓,除了近处的景色,其他什么都看不清。

    “福仪,我得离开一段时间了。”

    “是……北戎的事。”

    “是,北戎复叛,朝廷最近在商议此事,陛下希望我领兵出征。”

    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我覆住那个小小生命,手心温热,一点一点安抚这个我来不及谋面的血脉:“我以前听人说,女子分娩,九死一生。我不想这个时候离开你。”

    她握住我的手:“去吧,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福仪,”我再三纠结,不敢看她,“如果出征,我需要一位……侧妃。”

    “王府那边,我需要人管理,监视司马铭。”

    我偷看她的脸色,还算平静:“我本想等一切落定后再同你商量。”

    “落定?”她看着窗外的雪景,“这世上哪有落定之事。”

    她叹息:“你想娶哪家的女子。”

    她平静的态度反而让我心慌,我嗫嚅道:“淮安陈氏。”

    她低头沉思片刻,挣脱我的怀抱,一小步一小步离开我身边,艰难地走回内室。

    “好。我明日便写折子。”帷帘遮住她的面容,我只听出这句话有淡淡的苦。

    这一片苦海,我与她谁都挣脱不了。

    我需要陈家的支持,几年前的向阳关、白水、柔玄,每一处都在提醒我朝廷的无能与贪腐,司马铭截断了南方诸州的财源,只有陈家敢与之对抗。我需要他们的财力支持战事,至于回报,我未敢想,又不得不想。

    没过几日,皇帝微服探访公主府,他们两姐弟闭门商量了一阵,第二日,我便上了纳侧妃的奏折,又过几日,我领兵出征。

    ·

    福仪临盆是在来年的春末夏初,我从族谱中选了一个“郴”字,是一位小世子,等信寄回去再回信来,又到了秋天。

    我与福仪陷入长久的分离,主动地或是被迫地,我几次请旨回京,都被陛下驳回。好在,我与她书信不断。

    她会告诉我郴儿长高了多少,喜欢吃什么,学会了什么字,也会叫阿娘与阿爹,还让我放心,阿爹只在她面前叫。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看看那个婴孩长得像我还是像她多一些。

    又一年,我杀得北戎三下和帖求饶,朝廷答应退兵,我终于光明正大班师回朝。

    在此之前,我收到陆夔的来信,他希望我能暗中转道回一趟淮安,我予陈家回报的时候到了。

    如此耽搁了一些时日,这年冬,我回到洛平公主府。

    ·

    “郴儿你别跑!”

    “阿娘无赖!阿娘无赖!”

    隔着老远便能听到鲜活的嬉闹声。

    她与郴儿正在后花园嬉戏打雪仗,我不敢惊扰,躲在榕树后悄悄观察了一阵。

    那个女子,长发披肩,穿着狩猎的骑射服,潇洒又明艳。几步之外,小孩童捏着雪球,裹着雪白的绒衣,露出肉嘟嘟的小脸,和他娘亲一样,冰雪聪明,娇憨烂漫。

    我看花了眼。

    直到他不小心落水。我想都没想扎进湖里。再上岸,一众人大眼瞪小眼,尤其是福仪,双目瞠圆,眼底通红。

    “司马沛。”她唤我的名,带着哭腔。

    我浑身上下滴着水:“音陵。”

    郴儿奶音奶气,缩在我怀中,目不转睛看着我:“阿娘,他是谁?”

    福仪蹲下身子,不顾我们身上的污泥与潮湿,紧紧抱住我和孩子:“傻小子,这就是你阿爹,你一天念叨一百遍阿爹,呶,这个胡子邋遢的人就是你阿爹。”

    “阿爹!”小滑头笑得很甜,揪住我的衣领不放,我被勒得喘不过气,“阿爹!阿爹!”

    我吻了吻她与他:“我回来了。”

    同和六年冬,司马郴第一次唤我阿爹。

    夜间我发起烧来,郴儿无事,音陵笑我比不上一个孩子。

    我晕乎乎地躺在床上,不顾背上的灼伤感,亲吻她的手背:“这是好事,郴儿比我厉害,像你。”

    “有没有受伤。”

    “有,不过都好了。”

    她伏在我的胸膛上,声色发翁:“我很想你。”

    她的发丝依然柔软光滑,染着兰草的馨香:“音陵。”

    我以吻封缄。

    ·

    同和七年春,宫中申贵妃诞下皇长子,贵妃难产,薨,皇长子被褚皇后收养,立为皇太子,大赦天下,册封礼定在六月初七。

    汝南王坐不住了,朝廷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好在,公主府仍是温馨平常。

    郴儿出生后,福仪大部分精力用在陪伴他,淡出朝政。

    回京后我曾请旨册封郴儿为世子,被皇帝驳回,福仪并未坚持。为此我们冷战了一段时日,后来皇太子的册封典礼筹备在即,朝廷给了我一个防御使的差遣,将中央禁军中一部交予我统领,算是折中。

    这日清晨早起,我替她描眉,家常般聊起这些事。

    “等忙完这些事,我想带郴儿回淮安,他长大了,该回王府看看。”

    “那位陈侧妃还好吗?”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陛下亲政,你可以去小住一阵。”

    “再说吧。”

    用完早膳,福仪带着郴儿进宫探望,我去寻了陆夔沟通消息。

    “殿下,淮安递来消息,陈侧妃有孕。”

    原来早上福仪问我是这个意思,我心底一悸。

    “南方的几位大人在等您的消息,是保持中立还是跟随固城侯的脚步。”

    我揉着眉心:“陈家怎么说。”

    “他们向来只做生意,汝南王许的报酬非常丰厚,陈家说服了不少地方大员。”

    “陈侧妃的事大抵瞒不过长公主,殿下也要早做打算。”

    “臣斗胆提醒殿下,先王生前叮嘱殿下之事,您也该做出决断了。”

    “陛下与长公主拖延不肯册封世子,分明是不信任殿下,殿下何必……”

    “陆夔!”我厉声喝住他,“你逾矩了。”

    “臣只是考虑殿下的利益,臣自祖上一直追随会稽王,出任国相。臣与先王自幼相伴,四十年来风风雨雨,臣都见过。于公于私,臣都得说一句,这陈家天下,不值得殿下去守。”

    “福仪长公主当年与先王做了交易,若没有这桩交易,她早已做了和亲的公主,大魏与北戎也不至于争战多年。”

    “先王也不会受了箭伤。”

    我撑着头,听得有些厌倦:“陆夔,大魏与北戎是战是和,不是福仪一个人的责任。靠和亲维系的安稳,也从不是真正的安稳。”

    陆夔惊愕半晌,然后俯身下跪:“臣失言,是臣愚笨浅薄。”

    “不过有一件事,你说得对。”我扶起他。

    ·

    册封大典前一个月,洛平再度整装以待,四海进奉的使臣来贺,刚刚投降的北戎也送来一百斛珍珠和各式珍宝庆贺大魏储君的诞生。

    司马铭与汝南王最后入京。我领着卫队加强巡逻,直到子夜换班。

    他在驿馆下榻,我到访时,他还未睡下,长明灯映着黑白棋子,是一盘残局。

    “汝南王来过?”

    “你还真是聪明。”他邀请我落座,“倒是辛苦你,深夜还要值守卫戍。”

    我没理他这些场面话:“你的打算呢?”

    “你说,你来见我,福仪长公主知不知情。”

    他想吓我,我反吓回去:“无妨,真到了下狱那一日,小侄一定如实招供。”

    “你愿意找我商量,倒真是稀奇。”

    我无所谓道:“我不过为王府前途考虑,若叔父哪一日算计,我实在招架不住。”

    他呵呵笑了两声:“放心吧,我不会支持他。”

    “陛下和汝南王,谁做皇帝于司马氏毫无区别,与其冒险,不如隔岸观火为妙。”

    他露出赞赏的神情:“这些年你长进不少。”

    接着便是冷嘲热讽,原形毕露:“这些年你投靠皇帝和长公主,与陈家结盟,处处与我作对。日后是什么打算。”

    “叔父喜欢打明牌?”

    他摆摆手:“非也。”

    “说到底,你与我同气连枝。汝南王被扳倒,难保皇帝下一步不会‘关心’会稽王府。我这次来也是通知你,南方各州的都督刺史已经对你不满。如果你我不能齐心,他们会选出新的领袖。”

    我嗤声一笑:“叔父说错了吧。无论他们选谁做领袖,我依旧是会稽王,是长公主驸马,倒是叔父,一个普通的固城侯怕是没有多少富贵可享。”

    他笑容逐渐僵硬:“你父王的遗愿也不管了?”

    “那是小侄的事,不劳叔父费心。”

    “不如我们打个赌吧。”他递给我一枚棋子。

    我内心忽然生出一股不安。

    ·

    同和七年六月初七,皇长子陈焕册立为太子,改元泰和。

    大典过后又是宫宴,我抽不开身,让陆夔暗中调集亲卫,随时待命。

    郴儿是第一次参加这样大的宴会,兴奋了整整一日,福仪替他换上新裁的礼服,紫服绣百兽纹,玉冠配银翅簪。

    我在一旁更换铠甲:“音陵,明年郴儿的生辰,我们补办一个宴会如何。”

    隔着珠帘,她音色柔柔传来:“好啊。”

    “我想在淮安办一场。”

    “洛平不行吗?”

    “洛平也可以办一场,不过洛平我没什么认识的人。淮安的话,亲族下属也多,热闹些。也该让郴儿见见他们。”

    隔了许久,我扣好剑鞘,郴儿已经被侍女领走,她坐在铜镜前出神。

    “你为什么总是排斥淮安呢?”

    她也很迷茫,些许纠结地摇头:“我不知道,司马沛,我也不知道。”她靠在我怀中。

    我轻抚她的肩背,安慰她放松:“如果你是担心郴儿留在王府,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会回来的,你也可以去淮安。你本就是王府的女主人。”

    她还是心绪不宁,我揉着她的耳垂:“好了,这些事之后再说。今天是大日子,你先带郴儿入宫,我得去趟禁卫营。”

    她扣住我的手腕,温存片刻,才恋恋不舍地出门。

    【“沈侍郎修的史书上说,是你没有请奏册封故太子为会稽王世子。”

    香炉里的香烛燃尽,我又点了一束,老皇帝缩在角落,眼皮耷拉着,也不知睡没睡着。

    “也许吧。”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那你说的这个故事是假的?”

    “难道沈咏年写的便都是真的。”

    我白了他一眼:“我记得故太子不喜欢淮安,也不喜欢会稽王府。他一生貌似不曾涉足淮安。”

    他沉沉叹口气:“是。这正是我怕的地方,我怕郴儿不喜欢淮安,而音陵怕他喜欢上淮安。”

    “最后是她赢了。我的赌运一直不太好。郴儿虽姓司马,后来成为了会稽王世子、太子,可是和她母亲一样,讨厌我,讨厌王府。”

    “你觉得是长公主抢走了他?”我喃喃问道。

    “不是吗?”

    我拨弄着香灰:“那是他母亲,长公主不需要抢。是你,司马沛,你不是一个好父亲,你没有好好爱过他,是你自己把他推开的。”

    “胡说八道!我可以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我立他做太子,我把江山交给他,还不够吗?”

    我冷嗤一声:“你的几个儿子正在外面为江山厮杀呢。”

    “司马沛,薄幸郎就得有薄幸郎的风度。你一生妻妾无数,儿女成行,再念叨故人表深情,可挽回不了什么。”

    “那薄幸妇呢?”

    “什么?”

    老皇帝故作严肃地噤声:“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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