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
这是个诚实的城市。
洁白的雪山，广袤的平原，蜿蜒不尽的公路。
这里根本藏不住秘密。
结束通话，秦姚站在窗边没有离开。
楼下的人不知道抽了几根烟，最后她看着男人扔掉烟盒，抬头和她对视。
他早发现她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秦姚不知道这个对视是什么意思，但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楼上楼下，隔着嘈杂的人群。
在西藏，一切都变得柔软。
只有心如此坚定。
林驹双手揣兜走上来，秦姚倚在窗口看着男人一步步踏着阶梯朝他而来。
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他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抓着她的下颚发了狠吻下去。
秦姚没有推开他，即便周围来来往往都是人。
这是个缠绵的吻，尽管前调粗犷。秦姚张着嘴努力回应他，她的舌头轻轻舔舐男人薄薄的嘴唇，感受到他口腔中薄荷的清凉，她探进去将他嘴中的喉糖含进自己嘴中。
直到察觉到周围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两人这才打住这场荒唐的吻。
一吻结束，两人站在寒风里对视。
林驹问：“后悔了吗？”
秦姚没有问他什么意思，事实上，她一句话都没说。
林驹没追问。
两个小时后，一直都在叽叽喳喳的男孩输完液，“我都说了不用转到低海拔的医院吧，咱这身体，抗造。”
秦姚在旁边抱着他厚重的羽绒服，“少废话。”
刚过了晌午不久，几人都还没吃饭，秦姚本打算先一起去吃个饭，结果男孩说什么都要回酒店。
“你不饿？”
“饿啊，可是我现在好困，我想回去睡觉。”
秦姚将衣服给他套上，“穿好了，别又感冒了。”
男孩艰难穿上衣，“好了。那我先回去了。”
秦姚看着在后面不远处打电话的林驹，“等一下，送你回去。”
从刚才秦姚陪着进去复诊的时候林驹就拿着手机走了出去，不知道他在后面打了多久的电话，最后男人看到了在医院门口站着的两人，挂了电话走上前，“走吧。”
秦姚看他脸色不是很好，“怎么了？”
林驹摇头，“先去吃饭，吃完饭再说。”
男孩坚持不吃午饭，秦姚劝了两句也烦了，最后两人将男孩送回酒店，“用不用我帮你带点什么小吃回来？”
男孩摇摇头，睡眼惺忪，“不用。”他晃了晃手机，“点外卖。”
秦姚见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快走吧，别一会儿睡路上了。”
男孩道了别后就往酒店里走。门外，秦姚站了没两分钟，她走到侧边的花台处。林驹刚才又接了一个电话，已经打了有一会儿了。
林驹刚抽完一口烟，转头见人站在旁边等着，他交代了几句，挂掉了电话，“走吧，去吃饭。”
秦姚看着他平静的脸——
许久后，她点头，“走吧。”
过了吃饭的点，当地人的餐厅暂时都闭了店，两人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家专门给游客提供吃食的店里找到座位。
秦姚看了眼里面浮夸的装潢，觉得他们颇有点生怕宰不到外地人的意思。
两人坐在位置上大眼瞪小眼。秦姚又四处看了一圈，问：“你饿不饿？”
林驹看了眼菜单，“一上午都没怎么吃东西，你吃点。”
秦姚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我不饿，吃不下。”
林驹打量她一会儿后，说：“不饿也吃点。”说完男人顺手点了两个甜品，又加了壶酥油茶。
现在店里人不多，点完后很快就上来了。
服务员现场为两人制作酥油茶，茶做完又为两人制作糌粑，最后又端上来两碗酥酪，一叠牛肉干。
先不管价格怎么样，秦姚觉得至少情绪价值拉满了。
东西上完，两人喝茶前遵从着服务员的意思手指轻点茶面向外洒了三下。喝完一口，两人又安静吃着东西。糌粑里面包着牛肉干，秦姚吃下第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林驹注意到，“怎么？受不了这味儿？”
秦姚喝了口清水，“太膻了。”
“这边的奶制品比较纯。”男人说着又吃了一口。
吃到最后，桌上不剩什么东西了，大部分都进了他肚子。
秦姚不饿，再加上吃不惯，她这顿只喝了杯酥油茶。
吃完出店，秦姚心里装着事，自顾自往前面走去。林驹跟在身后，毫无知觉地渐渐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直到秦姚走过一处拐角，发现身边毫无声息。
她转头，男人正慢悠悠走在后面。
俩人起码隔了半条街的距离。
秦姚叹了口气，她看着不慌不忙朝她走过来的男人，双眼失焦。
等他走到面前，拍了拍她的脑袋，“怎么又走神了？”
秦姚抿了抿嘴唇，抬头看他。
阳光下的他，背顶蓝天，全身仿佛都被包裹在金光之下。
就像当初她在地越镇的楼道中初见他的那一面。
耀眼、平静、睨视众生。
刺眼的让秦姚不能直视。
——她早说了，这是座诚实的城市。
这里藏不住秘密。
秦姚五指穿过男人指缝，坚定地拉着他向前走。
两人这回的速度加快了不少，秦姚几乎是拖着他向前走。
走过人群，穿过斑马线，最后他们站在了布达拉宫的外面。
林驹看着女人又将他带回了这里，没发一声。他以为秦姚今天是一定要进去看看的，也没阻止，到了地方后，他任由她又将自己牵到了早上两人走过的地方。
两人靠在墙边，看着一片绵延向前的转经筒。
林驹大手捏了捏女人指骨，侧头问：“还要转吗？”
秦姚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转头看着他。
没两秒，秦姚松了手。接着，林驹就看见秦姚跪在地上，双手撑在地上。
——磕头，俯倒，直起身。
秦姚就这么一步一叩首，慢慢向前移动。
林驹父亲去世那年，恰巧，那年正是秦姚和秦汉关系最缓和的一年。
那年秦汉接下一笔大工程挣了不少钱，也许是出于良心发现，也许是陶敏苦苦哀求来的，在那将近半年的时光里，秦姚恍惚以为这里住着一家人。即便是陶敏求来的，即便在家里陶敏依旧做小伏低不停承受着男人的冷嘲热讽，但至少女人是开心的，让陶敏做什么都行，她只要看见秦汉在家就开心，兴奋的可以好一阵不用出去打麻将。
男人常住这里不久后，阴暗的家里重新漆刷了白漆，半个月后，老旧的家具也统统换了个遍，甚至连楼道上贴满的小广告都被清理的一干二净。秦姚也是从那时起每个月开始有了零花钱，秦汉很大方，每次一甩手都是好几张红票子，就这么洋洋洒洒甩到空中，最后落到地上。尽管秦姚从没要过一分，但是看着水泥地上躺着的一张张钞票，她捏紧双肩包背带，在陶敏说她不识趣的骂声中弯腰捡了起来。
这是家吗？这不是。不过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个小的勉强挤在一起罢了。
秦汉回来的第五个月，一个周末，秦姚原本在林驹家里吃午饭，下午，男人一个电话将她叫到了火车站。换做以前，秦姚并不总是听秦汉的话。她的学费，她的一切都不是他施舍的，除了身体中流淌着的恶心的血液之外，秦姚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可男人说是王潇来了，他没有她的手机号，他来看望她。
秦姚去了，走的时候还在街上的花店里随便买了一束鲜花，她想着没什么能送的，只有一束花聊表心意。半个小时后，站在出站口，秦姚捧着一束花，看着王潇领着一个身穿迷彩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两人边走边有说有笑，秦姚向他招手，王潇没看见，她赶忙穿过人群跑上前叫住了他。
王潇的确是来找秦姚的，但这并不是他来这的唯一目的。
王潇告诉秦姚是秦汉给他钱让他帮忙护送一个男人过来，到了地方就好，其它什么都不用管。秦姚这才抽出空来打量旁边这个男人。他什么行李都没有，一身松松垮垮的迷彩衣，脚上的胶鞋破破烂烂，沾满了灰尘。头发杂乱，脸上的皮肤也沟壑纵横，双眼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好像是红色浑浊着黄色，佝偻着背，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颓靡。他见秦姚打量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回应。秦姚眼神平静，男人却问她累不累，是不是等久了，他说他从来没出过地越镇那片山区，不会买票，不会坐车，他太没用了，没用到要让小孩子护送。
这是秦姚第一次见他。
第二次见他，是在电视上。
作为杀人犯。
秦姚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叫刘平。
他生活在山上，他是个护林员。
他是个杀人犯。
秦姚磕着头，用仅两人可见的声音叙述完了这一整段往事。
凄凉的、深埋心底的。
黑暗的、不可原谅的。
总有些话是在别的地方讲述不了的，只能在这里，只能在拉萨。
只能在强烈的日光下，心中的邪恶才有可能被原谅。
只能在这日光之城，才有神赐予的力量。
秦姚双膝双手火辣辣的疼，可她没有停下来，她说完这些话，磕完这一长段头，双手有了血迹，额头红的发紫，甚至连双膝都磨破了皮。
这是佛祖对她的惩罚，她知道。所以当林驹侧身想将她扶起来的时候，秦姚推开了男人的手。
一段路走完，秦姚依旧向前磕着头。
“王潇就要走了，明天晚上。”她双手向前滑，俯身下去。
“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联系的上他。”秦姚直起身，闭眼跪在地上。
“王潇当年跟我说过。”秦姚双手撑地再次俯身，“他和那个男人在火车上聊了一路，真真假假他不清楚，但他应该知道很多事情，可当时的我没有选择继续听。”
女人说完停顿了一下，“也许你还对当年的真相有那么一丝在意。”她向下使劲磕了一个头，“去找他。”
秦姚这次说完直起了身。
她没有着急向前。
女人跪在地上，顶着刺眼的阳光，她遥遥望向远处高高的宫殿。
她不知道是在对旁边的男人说，还是对空中的神明请求饶恕，
“我从小没几个朋友，全地越镇的人都知道我的家庭，没有人被允许和我相处，除了王潇。从以前到现在，王潇一直是我哥哥，我不想让自己的家人受到任何伤害，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
当年的那些，有人清楚，有人模糊。
这是好事。
一些腌臜事本不应该让太多人知道。
太邪恶了，攻击人的神经，衰弱人的力量。
让人失去希望。
秦姚说完磕了个头，也许是松开了这些年束缚着她的绳索，说完话后，女人顿时失力，歪倒在墙边。
林驹见人突然倒过去，赶忙蹲下身拉住她，扯进自己怀里。
秦姚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强忍了一路的情绪终于松动了下来。
林驹侧着头大手轻拍着她后背。
秦姚感受着男人的轻抚，她感觉心被剥成了一半又一半。
外表是白色，内里是红色，像莲花。
幸好，她的心，还是红色的。
“我很爱你，只是我的爱杂糅了太多我的恶念，它不高尚，不纯粹，上不得台面。被撕开外表的它，一度让我无颜面对现在的你。”
女人脑袋轻轻靠在他颈窝，问：“你后悔了吗？”
林驹一直轻轻拍着秦姚的后背。
男人出神了很久，最后闭上眼双手轻捏她肩膀，“在墓地那天，所有东西都留在了里面。”
女人一顿。
许久后，秦姚抬头望向远方那座红色的宫殿，“幸好这次，我不欠你了。”
这是个诚实的城市。
洁白的雪山，广袤的平原，蜿蜒不尽的公路。
这里根本藏不住秘密。
结束通话，秦姚站在窗边没有离开。
楼下的人不知道抽了几根烟，最后她看着男人扔掉烟盒，抬头和她对视。
他早发现她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秦姚不知道这个对视是什么意思，但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楼上楼下，隔着嘈杂的人群。
在西藏，一切都变得柔软。
只有心如此坚定。
林驹双手揣兜走上来，秦姚倚在窗口看着男人一步步踏着阶梯朝他而来。
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他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抓着她的下颚发了狠吻下去。
秦姚没有推开他，即便周围来来往往都是人。
这是个缠绵的吻，尽管前调粗犷。秦姚张着嘴努力回应他，她的舌头轻轻舔舐男人薄薄的嘴唇，感受到他口腔中薄荷的清凉，她探进去将他嘴中的喉糖含进自己嘴中。
直到察觉到周围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两人这才打住这场荒唐的吻。
一吻结束，两人站在寒风里对视。
林驹问：“后悔了吗？”
秦姚没有问他什么意思，事实上，她一句话都没说。
林驹没追问。
两个小时后，一直都在叽叽喳喳的男孩输完液，“我都说了不用转到低海拔的医院吧，咱这身体，抗造。”
秦姚在旁边抱着他厚重的羽绒服，“少废话。”
刚过了晌午不久，几人都还没吃饭，秦姚本打算先一起去吃个饭，结果男孩说什么都要回酒店。
“你不饿？”
“饿啊，可是我现在好困，我想回去睡觉。”
秦姚将衣服给他套上，“穿好了，别又感冒了。”
男孩艰难穿上衣，“好了。那我先回去了。”
秦姚看着在后面不远处打电话的林驹，“等一下，送你回去。”
从刚才秦姚陪着进去复诊的时候林驹就拿着手机走了出去，不知道他在后面打了多久的电话，最后男人看到了在医院门口站着的两人，挂了电话走上前，“走吧。”
秦姚看他脸色不是很好，“怎么了？”
林驹摇头，“先去吃饭，吃完饭再说。”
男孩坚持不吃午饭，秦姚劝了两句也烦了，最后两人将男孩送回酒店，“用不用我帮你带点什么小吃回来？”
男孩摇摇头，睡眼惺忪，“不用。”他晃了晃手机，“点外卖。”
秦姚见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快走吧，别一会儿睡路上了。”
男孩道了别后就往酒店里走。门外，秦姚站了没两分钟，她走到侧边的花台处。林驹刚才又接了一个电话，已经打了有一会儿了。
林驹刚抽完一口烟，转头见人站在旁边等着，他交代了几句，挂掉了电话，“走吧，去吃饭。”
秦姚看着他平静的脸——
许久后，她点头，“走吧。”
过了吃饭的点，当地人的餐厅暂时都闭了店，两人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家专门给游客提供吃食的店里找到座位。
秦姚看了眼里面浮夸的装潢，觉得他们颇有点生怕宰不到外地人的意思。
两人坐在位置上大眼瞪小眼。秦姚又四处看了一圈，问：“你饿不饿？”
林驹看了眼菜单，“一上午都没怎么吃东西，你吃点。”
秦姚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我不饿，吃不下。”
林驹打量她一会儿后，说：“不饿也吃点。”说完男人顺手点了两个甜品，又加了壶酥油茶。
现在店里人不多，点完后很快就上来了。
服务员现场为两人制作酥油茶，茶做完又为两人制作糌粑，最后又端上来两碗酥酪，一叠牛肉干。
先不管价格怎么样，秦姚觉得至少情绪价值拉满了。
东西上完，两人喝茶前遵从着服务员的意思手指轻点茶面向外洒了三下。喝完一口，两人又安静吃着东西。糌粑里面包着牛肉干，秦姚吃下第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林驹注意到，“怎么？受不了这味儿？”
秦姚喝了口清水，“太膻了。”
“这边的奶制品比较纯。”男人说着又吃了一口。
吃到最后，桌上不剩什么东西了，大部分都进了他肚子。
秦姚不饿，再加上吃不惯，她这顿只喝了杯酥油茶。
吃完出店，秦姚心里装着事，自顾自往前面走去。林驹跟在身后，毫无知觉地渐渐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直到秦姚走过一处拐角，发现身边毫无声息。
她转头，男人正慢悠悠走在后面。
俩人起码隔了半条街的距离。
秦姚叹了口气，她看着不慌不忙朝她走过来的男人，双眼失焦。
等他走到面前，拍了拍她的脑袋，“怎么又走神了？”
秦姚抿了抿嘴唇，抬头看他。
阳光下的他，背顶蓝天，全身仿佛都被包裹在金光之下。
就像当初她在地越镇的楼道中初见他的那一面。
耀眼、平静、睨视众生。
刺眼的让秦姚不能直视。
——她早说了，这是座诚实的城市。
这里藏不住秘密。
秦姚五指穿过男人指缝，坚定地拉着他向前走。
两人这回的速度加快了不少，秦姚几乎是拖着他向前走。
走过人群，穿过斑马线，最后他们站在了布达拉宫的外面。
林驹看着女人又将他带回了这里，没发一声。他以为秦姚今天是一定要进去看看的，也没阻止，到了地方后，他任由她又将自己牵到了早上两人走过的地方。
两人靠在墙边，看着一片绵延向前的转经筒。
林驹大手捏了捏女人指骨，侧头问：“还要转吗？”
秦姚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转头看着他。
没两秒，秦姚松了手。接着，林驹就看见秦姚跪在地上，双手撑在地上。
——磕头，俯倒，直起身。
秦姚就这么一步一叩首，慢慢向前移动。
林驹父亲去世那年，恰巧，那年正是秦姚和秦汉关系最缓和的一年。
那年秦汉接下一笔大工程挣了不少钱，也许是出于良心发现，也许是陶敏苦苦哀求来的，在那将近半年的时光里，秦姚恍惚以为这里住着一家人。即便是陶敏求来的，即便在家里陶敏依旧做小伏低不停承受着男人的冷嘲热讽，但至少女人是开心的，让陶敏做什么都行，她只要看见秦汉在家就开心，兴奋的可以好一阵不用出去打麻将。
男人常住这里不久后，阴暗的家里重新漆刷了白漆，半个月后，老旧的家具也统统换了个遍，甚至连楼道上贴满的小广告都被清理的一干二净。秦姚也是从那时起每个月开始有了零花钱，秦汉很大方，每次一甩手都是好几张红票子，就这么洋洋洒洒甩到空中，最后落到地上。尽管秦姚从没要过一分，但是看着水泥地上躺着的一张张钞票，她捏紧双肩包背带，在陶敏说她不识趣的骂声中弯腰捡了起来。
这是家吗？这不是。不过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个小的勉强挤在一起罢了。
秦汉回来的第五个月，一个周末，秦姚原本在林驹家里吃午饭，下午，男人一个电话将她叫到了火车站。换做以前，秦姚并不总是听秦汉的话。她的学费，她的一切都不是他施舍的，除了身体中流淌着的恶心的血液之外，秦姚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可男人说是王潇来了，他没有她的手机号，他来看望她。
秦姚去了，走的时候还在街上的花店里随便买了一束鲜花，她想着没什么能送的，只有一束花聊表心意。半个小时后，站在出站口，秦姚捧着一束花，看着王潇领着一个身穿迷彩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两人边走边有说有笑，秦姚向他招手，王潇没看见，她赶忙穿过人群跑上前叫住了他。
王潇的确是来找秦姚的，但这并不是他来这的唯一目的。
王潇告诉秦姚是秦汉给他钱让他帮忙护送一个男人过来，到了地方就好，其它什么都不用管。秦姚这才抽出空来打量旁边这个男人。他什么行李都没有，一身松松垮垮的迷彩衣，脚上的胶鞋破破烂烂，沾满了灰尘。头发杂乱，脸上的皮肤也沟壑纵横，双眼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好像是红色浑浊着黄色，佝偻着背，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颓靡。他见秦姚打量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回应。秦姚眼神平静，男人却问她累不累，是不是等久了，他说他从来没出过地越镇那片山区，不会买票，不会坐车，他太没用了，没用到要让小孩子护送。
这是秦姚第一次见他。
第二次见他，是在电视上。
作为杀人犯。
秦姚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叫刘平。
他生活在山上，他是个护林员。
他是个杀人犯。
秦姚磕着头，用仅两人可见的声音叙述完了这一整段往事。
凄凉的、深埋心底的。
黑暗的、不可原谅的。
总有些话是在别的地方讲述不了的，只能在这里，只能在拉萨。
只能在强烈的日光下，心中的邪恶才有可能被原谅。
只能在这日光之城，才有神赐予的力量。
秦姚双膝双手火辣辣的疼，可她没有停下来，她说完这些话，磕完这一长段头，双手有了血迹，额头红的发紫，甚至连双膝都磨破了皮。
这是佛祖对她的惩罚，她知道。所以当林驹侧身想将她扶起来的时候，秦姚推开了男人的手。
一段路走完，秦姚依旧向前磕着头。
“王潇就要走了，明天晚上。”她双手向前滑，俯身下去。
“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联系的上他。”秦姚直起身，闭眼跪在地上。
“王潇当年跟我说过。”秦姚双手撑地再次俯身，“他和那个男人在火车上聊了一路，真真假假他不清楚，但他应该知道很多事情，可当时的我没有选择继续听。”
女人说完停顿了一下，“也许你还对当年的真相有那么一丝在意。”她向下使劲磕了一个头，“去找他。”
秦姚这次说完直起了身。
她没有着急向前。
女人跪在地上，顶着刺眼的阳光，她遥遥望向远处高高的宫殿。
她不知道是在对旁边的男人说，还是对空中的神明请求饶恕，
“我从小没几个朋友，全地越镇的人都知道我的家庭，没有人被允许和我相处，除了王潇。从以前到现在，王潇一直是我哥哥，我不想让自己的家人受到任何伤害，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
当年的那些，有人清楚，有人模糊。
这是好事。
一些腌臜事本不应该让太多人知道。
太邪恶了，攻击人的神经，衰弱人的力量。
让人失去希望。
秦姚说完磕了个头，也许是松开了这些年束缚着她的绳索，说完话后，女人顿时失力，歪倒在墙边。
林驹见人突然倒过去，赶忙蹲下身拉住她，扯进自己怀里。
秦姚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强忍了一路的情绪终于松动了下来。
林驹侧着头大手轻拍着她后背。
秦姚感受着男人的轻抚，她感觉心被剥成了一半又一半。
外表是白色，内里是红色，像莲花。
幸好，她的心，还是红色的。
“我很爱你，只是我的爱杂糅了太多我的恶念，它不高尚，不纯粹，上不得台面。被撕开外表的它，一度让我无颜面对现在的你。”
女人脑袋轻轻靠在他颈窝，问：“你后悔了吗？”
林驹一直轻轻拍着秦姚的后背。
男人出神了很久，最后闭上眼双手轻捏她肩膀，“在墓地那天，所有东西都留在了里面。”
女人一顿。
许久后，秦姚抬头望向远方那座红色的宫殿，“幸好这次，我不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