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哭泣。

    低沉的、压抑的泣音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分外明晰。

    魈不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临渊。

    因为委顿在地的小小身影看起来更像是一株怪异的植物。

    看起来柔软如同藤蔓的枝条从衣物下探出,末梢绽出层层叠叠的金色叶片,那些叶片偶尔会颤动起来,随后片片凋落。

    脚步声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窃窃私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但魈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这里只有一片黑暗,只有他和这个孩子。

    低低的哭声仍继续回荡在他耳边。

    但地上的那个身影明明一动不动,只有身上的树枝吞吐着灿金的叶片,再落下,周而复始。

    魈试着朝这里唯二存在的人走去。

    他好像有很多疑问,但他想不起来。

    或许这个孩子知道些什么?

    明明就在几步之外,但他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他们之间好像永远隔着这一点距离。

    直到这片黑暗里忽然亮起了光。

    那些枝条仿佛被光芒烫到似的,逐渐枯萎发黑,埋在落叶堆中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身上枯叶簌簌滑落,那个孩子抬起头,露出的面庞稚嫩而苍白。

    那确实是临渊。

    她愣愣看着那道光,眼睛睁得很大,水绿色的瞳面像是一块死去的宝石,冰冷坚硬。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光源跑去,最开始很慢,然后脚步逐渐加快。

    一边跑,一边用手扯下自己身上的枝条。

    带着血色的枯枝落到地上,仍旧在蠕动,如活物一样,挣扎了几下才化为齑粉。

    但女孩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随着枝条脱落,她的身形也一点点拔高,渐渐变成了魈熟悉的模样。

    束着黑发的绸带色泽鲜红如血,红珊瑚珠在半空中跃动。

    少女张开双臂,终于扑进了那团光之中。

    耳边的哭声却骤然尖锐起来,撕心裂肺。

    ……

    争吵声还没有停。

    意识虽然还没有完全清醒,却已经能断断续续分辨出熟悉的词句,而不再是听不懂的高亢声线。

    “金鹏醒了。”伐难温柔沉静的声音让四周为之一静。

    魈睁开眼,还没等他掀开身上的被子支起身体,肩膀就被早有准备的伐难按住了。

    “躺回去,”伐难极难得地用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你这一起来,少不得要头痛上好一阵子。”

    “无——”

    “不许说没事!”应达气势汹汹地打断他的话,“你、你——等你好了我再教训你!”

    火夜叉你了半晌,没能说出什么重话,只好转过身,看见坐在桌子旁的弥怒,又重重哼了一声。

    “我回去了!”

    她甩着袖子,怒气冲冲地推门离去。

    “我也马上要回浮舍大哥那边了,”伐难对弥怒点点头,又转头盯住魈,“虽然留云借风真君说没有大碍,但毕竟受到魔神的力量影响,金鹏你这几天不许妄动,好好休息,知道么?”

    按在肩膀上的手刻意加重了力度,直到他出声答应之后才收回。

    “弥怒。”

    临走之前,伐难淡淡喊了一声岩夜叉的名字,眼神里同样透着警告。

    弥怒似乎有些无奈,但看起来并不反对她的言下之意。

    “抱歉,”魈率先开口,“那些人……怎么样了?”

    弥怒挽着袖子,不紧不慢地回答:“已经让他们在归离集外暂时安顿了,没有伤亡。”

    沉默。

    沉默仿佛要无止境地蔓延下去。

    魈看着弥怒,弥怒也看着他。

    最后还是岩夜叉忍不住扶着额头,别过头叹了口气。

    “金鹏,没什么要说的了吗?或者想问什么?”他问。

    魈抿紧了唇,眼帘低垂。

    见到他这副倔强模样,弥怒差点没气笑。

    尽管很想摆出严肃质问的表情,但他也很清楚,这对于魈来说根本没有作用。

    “知情不报、私自离营、逞强逞能……最后还劳动了留云借风真君和歌尘浪市真君,”弥怒双手环胸,见他要不是躺着不能低下头,不然脑袋都要埋进地里,这才稍稍软了语气,话锋一转,“不问问你那位朋友?”

    魈抓住被角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弥怒却感觉额角开始突突跳动。

    不说话就没事了?

    金鹏是觉得自己这个当兄长的不够了解他吗?

    就算是退一万步来讲,除了少有交集的陌生人可能看不出来,就连浮舍装傻的时候都比眼前这个老实孩子会藏事儿!

    “既然已经验证梦之魔神藏在……还活着,”弥怒在短暂的停顿后换了个说法,“这件事就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了。”

    他闭了闭眼睛,神情也不由自主严肃起来:“金鹏,这是魔神之间的战争。”

    即使他们身为仙众夜叉,能做的事其实也很少。

    领地之间的侵吞合并在这场战争中微不足道,人类乃至许多种族的生死也并不会被所有魔神考虑进来。

    神之座。

    这才是魔神战争的终点,也是一切的起因。

    胜者登临宝座,败者灰飞烟灭。

    而不论是从他个人、或者说归离集所有人的愿望还是其他不能言说的原因来看……梦之魔神,都绝不可能在这场战争中获胜。

    弥怒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别开目光:“我会和浮舍说明情况,在这件事了结之前,你和应达继续待在璃月港。”

    “临渊还未被祂完全控制,”魈忽然开口,“祂……必须借助盐之魔神的结晶才能抽出我体内魔秽,力量想必已不如从前……”

    弥怒:“……”

    “缚言术这次能起作用都算是意外之喜,你还想着再把自己送上门让人试一次?”弥怒按着额角,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

    但是这叫人怎么冷静!

    刚才语重心长说了那么多,难道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吗?!

    金鹏平时明明是那么省心的一个孩子,除了有时候倔一点……就是这个倔脾气偏偏没用在正途上啊!

    魈从床上坐起来,虽然因为难受而微皱起眉,声音却没多大起伏变化。

    他当然知道弥怒说这些都是为了他好。

    但是……

    “我方才在睡梦中见到临渊了,”魈抬头直视弥怒,手掌却下意识按住胸口,“虽不清楚这是否是梦之魔神的把戏,但若不是……我还有其他能做的事。”

    弥怒还哽在喉间的话一时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脸上可谓是精彩纷呈。

    “什么事?一个人跑出去?”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魈,试图找出说谎的痕迹。

    要是说谎……那就算他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进步,当然,答应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魈摇了摇头:“不,只是需要与归终大人禀报。”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或许也只能做到这些事情。

    弥怒心情复杂地暗叹一声。

    他伸手盖在魈的脑袋上,用力揉了几下。

    直到对方金眸中的不甘与黯然被疑惑不满取代,他才收回手。

    “金鹏,夜叉一族行杀戮之事,承怨憎秽毒,业障缠身,这点你应该也清楚,”他慢吞吞地说,“就连摩拉克斯大人和归终大人也难以想出根绝之法……但梦之魔神可以做到。”

    魈的脸上毫无波澜,对这个有些突兀的转折并不感到意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同于清醒时心随意动,梦往往不受控制,汇集的情绪心念更加纯粹也更加复杂,既是以‘梦’为称号的魔神,自然能够掌控这种力量,怨、憎、嗔也不过其中之几,”弥怒声音平静,只是诉说着事实,“祂是我们目前所知道唯一能够让夜叉摆脱这种困境的魔神……但你应该也比我们更清楚,如果要得到这份‘解药’,我们得付出什么代价。”

    魈当然清楚代价。

    沦为杀戮的傀儡,身不由己地战斗,再被毫不在意地抛弃。

    地牢中的幽冷温度顺着他的脊背攀爬上来,那些深陷于梦境之中的……并不只有人类。

    他埋葬过那么多的同族,见证过他们脸上最后一刻的神情——

    不甘、愤怒、憎恨……通通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空洞的恐惧,亦或是空洞的喜悦。

    但魈知道……即使无法寿终正寝,即使是被业障反噬,夜叉也宁愿死在战场之上,而不是受到这种屈辱的折磨。

    夜叉的魂灵纯净,修行事半功倍,却也因此更容易沾染世间恶念,反倒为业障所困。

    但他们为之痛苦的根源,却不过是他人眼中的消遣。

    无论是足够令人痛苦还是足够让人沉溺的梦境,都牵扯着七情六欲,被梦之魔神玩弄于鼓掌。

    那只苍白的手掌从对方额头上收回,捧起一团颜色斑斓混沌的雾气,再一点点碾碎其中的灵性,剥离色彩,最后只留下最纯净的黑或者白。

    白色的是美梦。

    吞下的时候有轻盈的甜味残留在舌尖,滑入喉咙后就会融进血肉,温和地消融着身体内积累的魔障。

    更多时候,他吞下的是一团未知的混沌。

    即使是美梦也泛着苦涩,噩梦更是掺着血腥与怨恨,如同利刃一样穿刺着理智。

    有人因为受不了这种痛苦而发狂,有人翻滚在地哀哀求饶,也有人和他一样强忍着一声不吭。

    而魔神只是高居王座,饶有兴致地看着,仿佛永远不会厌倦。

    那席长长的黑色裙摆蜿蜒坠地,仿佛是用无数噩梦染就,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这样的神明,绝不可能存在拯救某个种族的慈悲与良善。

    夜叉也从未想过要让谁拯救。

    时至今日,魈发现自己竟然已提不起对梦之魔神的畏惧。

    厌恶与憎恨犹在,却也不如以往那般尖锐到连自己都会被刺伤。

    见到他这幅模样,弥怒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金鹏年纪还小,经过这一遭,能比他们走得更远,这就足够了。

    至于那位临渊姑娘——

    他又有些头疼起来。

    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寄希望于先前归终大人和马克修斯大人祂们下的东西还能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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