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殿中,冉冉宁神香从豆青釉双耳三足炉中飘逸而出,殿内静谧,仙侍各守其位。

    软榻上小憩的天后悠悠醒来,抬手止住一边缓缓摇扇的仙子,细声问道:“几时了?”

    小仙子恭敬笑道:“娘娘,申时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音,天帝来了。

    天后露出笑容,抬手,仙子上前扶着坐好。

    天帝每日申时会过来探望怀孕的天后,今日亦不例外,只是刚进殿,天后就察觉到今日天帝满怀心事。

    她微微示意,仙侍端来了莲子羹,她亲自盛了一碗给天帝。

    天帝连忙接过碗,关切道:“今日可好?”

    “好,我一切都好,倒是你,满眼愁绪。”天后温柔地看着相伴多年的夫君。

    天帝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发妻,便不再遮掩,从乾坤袋中取出两个物件放在桌上。

    天后先拿起那金色的券符打量,眼中含讶,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天帝,又放下券符,展开信奏仔细阅读。

    “这……”天后读完合上信奏,担忧地与天帝对视。

    天帝叹息道:“这个敖溎简直无法无天,敖漠也是过于宠溺了。”

    天后担心道:“咱们翳儿和西海龙族还有天赐良缘……这事闹的。”

    “所以这个老龙来了这么一出,又是姻亲又是券符,说得万般可怜,只求饶敖溎一命。”天帝皱眉道。

    天后看着粉色的莲子羹,摸了摸高隆的肚子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这么个孩子,连券符都拿出来了。”

    天帝点头:“依照天规,即使咱们和西海结亲,都不好再破例。但券符是当年四海臣服的证明,为了四海安宁,还真不好驳了这个颜面。”

    天后听出了意思,轻轻点头道:“是了,总归是年少轻狂,狠狠教训就是,不至于取了性命。看信奏,说太子也在西海,难得这孩子主动去给敖湘过生辰,就不要让他左右为难了。”

    天帝颔首:“就这样吧,此事朕来处理。”

    西海这些时日氛围凝重,各侍从自危,生怕做错了事情被陛下寻了由头出气。

    自敖淞太子被禁足后,又有风声说玄翳殿下留在龙宫是等着要定亲。

    结果玄翳殿下去了趟公主殿,敖湘公主便天天跑去和龙王陛下哭闹,死活不愿意定亲。

    龙王陛下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哄着,但就是不松口定亲之事。

    看着宝贝女儿日日以泪洗面,敖漠心如刀割,这时候玄翳倒是清闲了,冷眼看着敖湘给自己施压。

    他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盼着龟丞相尽快归来。

    在这样的日思夜想里,赶路赶得要散架的龟丞相终于归来,并带来了天帝的旨意。

    龟丞相归来时,敖漠刚刚洗漱完歇息,当即让龟丞相进了寝殿汇报。

    披着外袍的敖漠颤抖的手打开御旨,紧张兮兮地看完了,终是长舒一口气,心中松懈,眼含热泪对跪着眼巴巴看他的龟丞相道:“溎儿有救了。”

    龟丞相连忙道贺,才擦拭去头上的汗意,这一趟实在冒险,好在赌对了。

    敖漠有了底气,迫不及待地穿戴整齐,让龟丞相拿好御旨,笑道:“现在就去拜会玄翳太子。”

    纵然有了嫌隙,局势僵持着,但龙宫的伙食却没有苛刻半分。

    阿木越吃倒是越喜欢西海的美食,各色鱼类生煎烹煮蒸炸,清爽凉拌的海草,肉质弹滑的贝类用来烧烤煮汤都很鲜美。

    龙宫虽自成结界,却是在海底,头顶看不见昼夜,只有常年幽蓝的海水,悠哉的鱼群,奇异的大鱼忙碌地游动,在龙宫散发的光亮里看的一清二楚。

    阿木躺在所住庭院里的石桌上,双手交叉在肚子上,两只腿自由地垂着,一眼不错地看着上方的海景发呆。

    偶然经过的仙侍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个紫霄殿的仙侍可以这样子躺一整天。

    隔壁传来略显疲惫的脚步声,静止的阿木才有了动做,慢慢坐起后跳下石桌,松了松筋骨,熟练地翻到了隔壁庭院,灵巧地落在了明悦身边。

    “今天吃了没?”阿木问。

    明悦两只手各提一笼食盒,他举了左边道:“殿下还是不吃东西。”又举了举右边:“公主吃了。”

    如今,只有明悦送去的食盒,敖湘才会止住眼泪吃上几口。

    明悦看着阿木,迟疑道:“不如你去劝劝殿下吧。”

    阿木却露出苦笑:“他应该不想见我,见了怕是又生气了。”

    明悦皱眉看她:“你们那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殿下这么反常,就跟……”他微微一愣,就跟当年阿木不见了一样。

    一个念头燃起,明悦瞪大眼看着阿木,脱口而出:“你和殿下是什么关系?”

    阿木见状,好笑道:“前辈,你和殿下是什么关系,我和殿下便是什么关系。”

    我和殿下很清白啊……哦,他们也是正常的主仆关系。

    明悦信了,板起脸来训阿木:“你也知道自己是殿下的仙侍,就不要和殿下吵架了。”

    “我没有跟他吵架。”阿木抬头看着幽蓝的海,眼中倒映着浅浅的水影,语气飘渺:“只不过是,殿下发现我不再适合留在他身边了。”

    “啊?”明悦莫名其妙。

    阿木把眼神落在明悦不得其解的脸上,笑道:“曾经殿下说,合格的仙侍应该忠心耿耿。我终究有着我的私心,不能再以殿下事事为先了,前辈,或许我本不该再回紫霄殿。”

    “你在胡说什么!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明悦听出了阿木离去之意,赶紧反驳。

    阿木微微抬手止住明悦接下来的挽留,对明悦郑重一礼,继而道:“志同道合者自会殊途同归。前辈,我有我的大道要完成,日后我若离开紫霄殿,做了和殿下立场相反的事,还请前辈以殿下为重,不必管我。”

    “阿木,你今夜是怎么了?是不是在龙宫呆不惯?我们去找殿下,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殿下最是仁和,肯定不会再跟你生气的。”明悦心中不安地直跳,拉起阿木就往玄翳的住处去。

    “前辈,不用打搅殿下了……”阿木没能挣开明悦的手,只能无奈地被明悦强硬拉去玄翳的庭院。

    还未进去,就看见不少仙侍候在院门,敖漠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殿下,你也看了,天帝已下旨罚敖溎押在海狱关押万年。还请殿下放了我儿,勿要伤他性命。”

    “什么情况?”明悦嘟囔一句,拉着阿木就想进去,却被虾兵交叉着兵器拦住。

    玄翳从手中的御旨中抬眼,与明悦身后的阿木对视,面色难看。

    阿木面无表情,眼中毫无波澜。

    玄翳别开眼,掩下眼中的失落,对敖漠冷冷道:“让我的仙侍进来,放敖溎出来。”

    龙宫宴饮三日,敖漠亲自拉着玄翳坐上座,为天庭与西海龙族的亲密而高举酒樽,连连敬酒。

    玄翳面容无悲无喜,一言不发,一杯不落地饮尽,敖漠总算放下心来。

    “阿木,你去哪?”明悦拉住欲离席的阿木问道,他现在还是对阿木的话心神不宁。

    阿木笑了笑答他:“我出趟龙宫。”

    “出去干嘛?等殿下回去,我们再一起走。”明悦紧张道。

    “我是去把柔理的尸骨埋了,放心,我不会离开西海的。”她抬眼看着上座被敖漠亲切拉着,只顾饮酒的玄翳,叮嘱明悦:“你一会好生送殿下回去歇息,他胸口有伤,注意些,记得拿些解酒汤给他喂下,不然明天又该难受了。”

    明悦看了看玄翳,又看了看阿木,不放心道:“那你早去早回,免得殿下找你。”

    “好。”阿木乖乖点头,明悦才松手放阿木离开。

    阿木悄然离开了热闹欢喜的龙宫,出了结界便是幽暗的海水,顺着海水往上出了海面,海水翻涌起接连不断的浪,天空阴云密布,正细密地下着雨。

    阿木踩在海面上,任由雨水淋在身上,开口道:“柔理,朱厌在哪?”

    柔理从阿木的腰间闪出,落在阿木身前,风雨从她透明黯淡的身体穿过击落在涌动的海面。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知道朱厌的行踪?”柔理奇异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阿木。

    阿木平静道:“你谢谢元贞仙子时。”

    柔理愣了愣,旋即叹息,道:“他在珠镇。”

    阿木颔首,踩着海浪一步步走向珠镇所在的小岛。

    西海龙宫下的海狱内,敖溎一把将桌上的食物通通扫落,面色惨白,眼带红丝地瞪着给他送饭的虾兵,哑声喊道:“肉……肉……我要吃肉!给我肉!”

    虾兵害怕地看着宛若恶鬼的敖溎,结巴道:“二殿下,小的真的把龙宫所有荤菜都端来了。”

    敖溎咽了下口水,站起身,踩过满地食物,对虾兵道:“我要出去。”

    虾兵张了张嘴,正想劝敖溎稍安勿躁,还没有说话,一道寒光闪过,虾兵被劈成了两截,敖溎手提凝玉叉一步步往狱外走去。

    前来阻拦的虾兵蟹将不敢下死手,却被一一屠杀。

    敖溎指尖点了叉上的血迹入口,浑身颤抖,低声烦躁道:“不是这个肉。”

    他意识恍惚,只知自己太久没有吃肉了,内心有个怪物拼命渴求,全身上下痛痒难耐。

    食欲催动着他出去找肉,不顾一切地杀开所有的阻挡。

    在一片“二殿下”的惊呼声中,他挥动凝玉叉让这些烦人的声音闭嘴。

    直到一声不可置信的“二哥?”让他停止脚步,他凝神看清眼前提着食盒的敖湘。

    “殿下,你先好好歇着,我去给你取解救汤。”明悦把玄翳小心放在床上。

    转身欲走,却被拉着衣摆,明悦回头,玄翳酩酊大醉,双颊透着绯色,嘴里断断续续道:“小木头?”

    明悦叹了口气,把玄翳的手回被内,安慰道:“阿木有事出去了,殿下好好睡一觉,醒了就见到了。”

    玄翳迷糊地听着这话,最终闭上眼睡着了。

    明悦离开玄翳的房间前往后厨去取解酒汤。

    行至半道,却被眼前蜿蜒的血路惊住了,血迹斑斑的小道上,随处可见尚还新鲜的残骸。

    “公主!公主!”不远处传来小岁的哭喊,明悦神色一凛,迅速施法过去。

    敖湘得知二哥犯了大罪,被关押在海狱,父王和大哥却又什么也不愿告诉她,父王只让她安心,说事情都解决了。

    她感觉到家里必定发生了很严重的大事,不然二哥怎么会被囚禁万年之久。

    她特地去后厨取了食盒,想要去海狱探望二哥,并且问问二哥犯了什么错,她好为二哥求情。

    未曾想到,再见二哥时,会是这般模样。

    二哥是西海玉颜龙公子,向来衣冠华贵,形容美好,绝不会是眼前穷途末路的凶恶妖魔样。

    敖溎全身被一路的屠杀溅染了血渍,半张脸都被喷印了血迹。

    凝玉叉不沾血液,叉上的血正顺着透亮平滑的叉身汇集至叉尖一点点滴落。

    小岁趁敖溎被公主的唤声停止,瑟瑟发抖地从叉尖下爬出,躲到了公主身边。

    敖湘鼻头一酸,带着哭腔道:“二哥,你是怎么了?”

    敖溎眼中森森血丝,看着敖湘道:“我要吃肉。”

    敖湘连忙把食盒打开给敖溎看:“二哥,我带了很多菜给你,里面有肉。”

    “公主小心!”小岁连忙拽着敖湘后退,寒光闪过,食盒被劈开,饭菜散落。

    敖溎暴躁地捂着脑门,连声道:“不是,不是,我要的肉不是这个味道!”

    喃喃自语中,越发癫狂,凝玉叉狠狠一挥,一道寒光砍向敖湘,小岁苍白了脸要推开敖湘。

    寒光被白色结界挡下,明悦一挥袖将结界布在身后的敖湘和小岁身边,肃穆看着敖溎道:“敖溎,你不乖乖在海狱受罚,趁机出来再行屠杀,是真活腻了吧?”随即传音给敖湘:“快去唤敖淞太子。”龙王和玄翳殿下已然大醉,只有敖淞能够过来处理敖溎。

    敖湘不肯离开,离开结界让小岁去搬救兵。

    “你……”明悦看着站到自己身边的敖湘哽住,搬救兵是一回事,主要是让她去安全的地方呆着。

    还没有再劝,敖溎手中的凝玉叉已经挥来,明悦揽着敖湘躲开,随即将敖湘推远,专心致志地接住敖溎的招数。

    几招下来,敖溎看清了明悦,他凶神恶煞地盯着明悦道:“你是玄翳的手下?是你们抓了我……对,对,那家伙知道肉在哪里,你把那家伙给我!”

    明悦蹙眉应对着敖溎的攻势,但他的仙法终究逊于敖溎,只能勉强应对。

    一叉即将刺破明悦的肩头,却被另一道仙法击开。

    敖湘在一边施法助明悦,清丽的脸上已满是泪水,她朝敖溎哭着劝道:“二哥,你做错了事情,不能再一错再错了。”

    敖溎一心要杀明悦,却被敖湘的干扰次次落空,心内的躁意愈来愈烈,虚晃一招后,突然转向,叉尖直抵敖湘脖颈。

    “你住手!”明悦慌张伸手示意敖溎冷静。

    敖湘的眼泪滴落在泛着寒光的尖刃,她与那双与自己相似,满是杀意的眼对视,酸涩问道:“二哥,你要杀我?”

    敖溎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全身颤抖。

    心中的怪物在嘶吼,他焦躁难耐,叉尖就要刺入柔软的皮肉。

    “我给你!我把妖蛟给你!”明悦急切止住敖溎。

    敖溎侧眼,一个白袋子抛来,敖溎右手一击,白袋子被打开,妖蛟滚了出来。

    敖溎当即提着妖蛟冲出龙宫。

    明悦正欲去追,却看见敖湘瘫软下来,连忙去挽住敖湘。

    “大白……”敖湘在他的怀里痛哭流涕,她害怕得瑟瑟发抖,被最疼爱自己的亲哥哥要杀自己的事实难过得心碎。

    明悦眼中带着发自内心的怜惜和心疼,收紧臂弯,抱紧无助的敖湘。

    上一次和玄翳来过珠镇的小岛,却是什么都没有,唯有满目荒夷。

    风雨下,这个遭受过灭顶之灾的小岛遗世独立。

    阿木走到了小岛上,漫步在荒草丛生中,最后停留在一块长满野花的石头边,开口道:“把你葬在这里可好?”

    “嗯?”柔理吃惊地出来,看了看阿木,又看着石头边开满不知名的野花,被风雨打击依旧绽放。

    她还以为,元贞这般嫉恶如仇,知晓她替朱厌办事,不会再管她身后事。

    柔理心底柔软,这一瞬间,过往的一切执欲都如过眼云烟。

    “挺好的,我很喜欢。”柔理笑着点头。

    “好。”阿木挽起了衣袖,变化出铁铲,亲力亲为地挖了一个坑,郑重地取出柔理的尸骨,将身上的外衫脱下,包好尸骨和彩珠,小心翼翼放入坑内,仔细埋好。

    阿木摘了花插在坟头,低声道:“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柔理透明的身躯坐在自己的坟上,感激道:“已经很好了,多谢你。”

    阿木点点头,起身要走。

    “元贞仙子!”阿木回头。

    柔理跪了下来给她磕头,郑重其事:“我以前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但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而是害怕承认自己错了。”

    阿木沉默听她讲完。

    “元贞,我知道错了,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柔理心甘情愿道。

    阿木释然一笑,转身迈步走开。

    “元贞,你可要一切平安啊。”柔理目送阿木离去。

    风雨里,阿木浑身浇得湿漉漉的,她走到了记忆中,阿霞的家。

    有个少年散漫地伸着长腿,坐在杂草中的石上,对着曾经屋后老树处长出的一棵小树开口了:“都说朱厌离火燃灭一切,我烧光了这里的一切,可不过百年,就又长了新的。”

    阿木走到他身边,也看着那颗小树,好一会道:“你又想爬树了?”

    朱厌斜睨地看着身边跟落汤鸡似的阿木,哼声道:“你就只会记这些没用的细节。”

    阿木笑了笑:“是你让柔理躲在彩珠里,给我看你的过往?”

    朱厌支着下巴:“是本大王帮她苟延残喘,看看她撕破这些过往后,是个什么下场。”又无趣道:“谁知道,她遇到的是你这个烂好人,还是个假神仙。”

    见阿木打量着小树,没有继续问,朱厌站了起来,占据她的视线,笑得:“怎么样?你看清那群伪善的神仙了吧?到最后也不过如此,他们可太会粉饰太平了。所以我早就让柔理提醒你了,不要去找玄翳解决。”

    阿木对着朱厌得意洋洋的笑容摇摇头,认真道:“殿下尽力了,怪不得他。”

    朱厌的笑容一滞,恶狠狠看着阿木道:“你还真护着他啊。”

    阿木又道:“不过你说得对,这些事情我应该自己解决,不该为难他。”

    朱厌闻言又笑了,挑眉道:“所以,你想抛弃玄翳,跟本大王混了?”

    “不,”阿木面色认真看他:“是你得跟我混了。”

    朱厌眨眨眼,莫名欢喜阿木愿意过来他这边,又想抗议一下她的口吻。

    阿木却突然回头看向一个方向,满面寒霜:“妖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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