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清谈论道,篆香品茶;诗词歌赋,雪月风花。

    天帝陛下可不可以放弃排除法,直接说一说你不会啥。

    怎么会有人挥斧头都那么好看,啧啧啧,这身段,这眼神,这回眸一笑,不给他包一座山,看他劈一辈子柴,都算暴殄天物。

    踏雪托腮,但托的也不完全是腮。口水无师自通成了精,却只会一招有丝分裂,丢人现眼,污她清誉。

    这样丢猫现眼的日子皆是拜抛家舍业的月下仙人所赐。

    月下仙人想是野游得了兴,竟月余未归。听飞絮师兄说,仙人也曾回来一趟,进书房鼓捣一阵,又心事重重地离了府,连带着了听师兄也不知去向。

    上梁不正下梁歪,飞絮师兄也撂了挑子。姻缘府一干散兵游勇,士气锐减,众仙侍无所事事,得过且过,四处聊闲度日。

    璇玑宫因此添了一副碗筷,天帝书案的左手边亦增设了一张小案。

    踏雪每日在璇玑宫用早膳。赴朝会前,润玉会布置习字书帖。待下了朝会,一回宫,就要检验她功课完成得如何,无情点评一番,再以朱笔逐字批改。

    用过午膳,踏雪定要小憩片刻,润玉便也随着她或是养神一会儿,或是闲聊一回。

    待晴山君送了奏报来,便一个批奏报,一个阅经书,殿内寂静一片,唯余书卷翻动、研磨蘸笔之声。

    晴山君前脚带着奏报出了七政殿,润玉后脚便以启蒙之名,拉着她,看他十八般武艺一一手到擒来。

    “修行清苦。若有遣怀之事,不但养性修身,亦可辅助修行。如此这般,你喜欢哪一般?”

    眼前这个笑容仿若朗月入怀,勾得踏雪五迷三道,满脑子粉红泡泡,“啊?你刚才说什么?”

    这段日子,天帝陛下三餐有味,夜夜好眠,天天沐浴在小傻猫崇拜的目光里,精神和面庞的膨胀肉眼可见,狐狸尾巴藏也藏不住。

    润玉口角噙笑,悄悄捻诀散了身上汗味,轻步上前,在小徒弟柔嫩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如愿撷得一手温香。

    踏雪吃痛,心疼地抱住毛绒绒的自己。她仰望着天帝清秀的下巴颏,颓然生出一问,“是天界晋仙的标准这么高,还是当天帝的标准有这么高啊?”

    “千里之台,起于垒土,修行非一日之功。以你的聪慧用功,晋仙绝非难事。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陶冶性情的,选你喜欢的就好。”

    呵,既是锦上添花,你添出个花团锦簇、山花烂漫做什么。

    三魂归位,灵台一清,傻乎乎的小猫儿惊呼不妙。

    月下仙人委实老奸巨猾、老谋深算,隔山打牛竟也推算得出润玉是在勾引她,但此时此刻,欲拒还迎,俨然已进行到“迎”的环节,快要收网了。

    临渊下钩三十年,被钓竟是她自己。

    不幸中的万幸,润太公风华正茂,且良心还是蛮大的,仙术身法,乃至世故人情,皆肯倾囊相授,算得上一点安慰。

    嗳?这个战术不就是俗话说的,抓大纵小,打了巴掌给颗甜枣么。人都被拐走了,管饭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阴谋,全是阴谋!套路,全是套路!

    弱小无助又贪吃的小猫儿以己度人,放下饭碗,痛斥大神仙果如传言,心机深沉得很。

    哪知此神仙仙姿出众,觉悟却奇差,对这般恶评视若无物,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言不惭道:“‘鱼入王舟’,皆是天意。”

    这嘴不是挺会狡辩的么,什么王舟,她分明是上了贼船,哪儿来的天意,怕不就是天帝之意。

    “编你的笊篱,卖你的面粉去!”踏雪伶牙俐齿,毫不犹豫地顶了回去。

    天帝陛下镇定自若,对自家新宠的文史素养十分满意,顺势宣布放学,“你心疾未愈,今日便到这里,回去按时用了药。学有余力,可将这篇字习完。若想休息,也不必勉强用功。”

    天帝名师宽严并济,油盐不进,任凭踏雪软硬兼施,坚持十八相送。

    暴动怀柔皆无效,小文盲只得袖了天帝亲笔字帖,被送了一程又一程。

    拱卫宸阙的天兵训练有素,目不斜视,但踏雪仍觉得身上落了不少眼珠子,惊悚得很。

    好在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踏雪如释重负,欢欢喜喜回姻缘府趴窝。

    润玉目送踏雪离去,不甚厚道地想着:若叔父就此在魔界扎营也未为不可。能者多劳,他不介意再打理一个姻缘府,甚至还可顺便替叔父照顾好家眷。

    朝夕相伴,耳鬓厮磨,异想天开的猫病终于也传染给了天帝。

    这人一有病,就开朗许多。

    上元仙子夜里恪尽职守,视察天象农时,白日得空还要奉命校准历法。批阅增删千百回,反复易稿,终于定下了第二版的终稿。前往璇玑宫复命时,她发现天帝陛下仍是她熟悉的模样,却好像处处都不一样了。

    “陛下变得爱笑了,”吩咐她退下的命令里都带着笑意。

    夜深了,邝露眺望着远在天际的北辰星,追忆往昔,“他还是殿下时,时常示人以微笑。可我看得出,只有盼着认回簌离仙上、鲤儿愿意留在他身边时,他的微笑才是由衷的。而少见的几次开怀,都是因为锦觅。”

    “复仇夺位,”邝露苦笑着摇摇头,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艰难黑暗的岁月,“陛下从未为此开心过。与其说大仇得报,不如说是噩梦的开始。”

    “新朝初立、锦觅昏睡的那半年,陛下的梦里尽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母子团圆,锦觅回头,甚至还有出入天宫时,废天后曾唤过的一声玉儿。”

    “那半年里,记载陛下的每一卷梦箓都被我暗中修改过。披香殿的主事也曾几次三番追查。劝阻不成,我便加以恫吓。可那主事秉性刚直,越来越难按下。我终日惶惶,不敢与人言。锦觅醒后,追查记录水神之死的所见梦,陛下命我料理此事……”

    邝露紧闭双目,一字一顿,“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再睁开眼,往日温婉柔顺消失不见,空洞的杏眼里写满了绝望。

    拔出深埋在心底的暗刺,脓血迅速涌出,“为了让锦觅相信,确是披香殿主事篡改梦珠颜色畏罪自杀,我甚至……甚至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里种了一枚聚魂钉,保他尸身不散,等到锦觅来查。”

    看着自己白净纤弱的双手,邝露泪流满面,仿佛披香殿主事的血经年犹在。她因惊恐不住地往后退,身后的布星台却已余地无多。

    “别动!”晴山君惊呼。

    欲上前,邝露却愈发激动,他只得站下,刻意放柔声线,和缓道:“没事的,邝露仙子,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

    邝露沉浸在难言的悔恨和悲伤中,仍下意识停住了脚步,“那是我第一次陨灭生灵,诛杀的却是正直无辜的同僚,就为了遮掩我的过失。”

    “不是这样的,”晴山君无暇为自己神伤,伸着手,试图隔空安慰心绪失控的心上人。

    爱与愧疚纠缠不清,历经千载,再见天日,邝露已无力自持,“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陛下有多恨自己,你不知道我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样。”

    晴山君趁邝露失神,以藤蔓牵引其腰身,揽入臂弯,“我不曾陪你历经从前,但我知道你的同僚并未陨灭,”知道你本不属于这片寂寞的星海。

    邝露自泪雨滂沱中,抓住了一线晴空,忘记挣扎。

    “聚魂钉乃是玄门一宝,我曾听师祖提起过,”看着安静下来的邝露,晴山君暗暗松了一口气,“玄灵斗姆元君用上古秘银打造御魂鼎,封印穷奇。元君又以所余秘银炼制成聚魂钉,凝神魂,固灵魄。神仙虽无来世,但若魂魄得存,元灵便不灭,他仍在这天地之间。承报非虚,若你与他当真恩怨未尽,自有来日。”

    旧时光一去不复返,却留下岁月的尘埃堆积在眼底心间,如月色入户,拂之还来。

    晴山君举头望中秋夜月团团,低头见婵娟涕泪涟涟。吾身未曾与君同被月光,但愿为你圆满此月夜。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应如此。

    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金樽把酒不足贵,但得寒山适心闲。

    夜色下,云头上,小猫儿独具慧眼,于长安古城郊外觅得荒山一座,邀天帝陛下赏月,美其名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野亭简陋,惟陛下德馨。

    难怪叔父什么都不教你,这等逆徒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能因时制宜,拿来气人。

    天帝陛下礼貌一笑,环亭四顾,深觉踏雪对他的崇敬已几近盲目。

    然入座前,仍忍不住衣袖翻飞,施法修补一番,更添了圆圆一圈烛火。得烛火之光的加持,荒山野店堪堪能入眼。

    “这儿,不好吗?”踏雪主随客便,一脸坦然地反问,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润玉大惊。

    赏月或临水,如西湖,或登高,如庐山,或寻一空旷开阔之地,比如他璇玑宫的门前。

    此山虽高,但山间草木繁盛,抬头唯见古木枝条掩映,蔽月遮天,倒是个杀人放火的好所在。

    水系大宗师自然不怕凡间之火,只是心中不安,有些担心自家山火爆发。

    “清幽避俗,远离尘嚣,此地赏月甚好,踏雪仙子真是别出心裁,”润玉看着东道主清澈的明眸,深怕辜负款待,不仅“喜形于色”,甚至还昧着良心夸赞了几句。

    踏雪点点头,满意一笑,伸手给润玉斟酒一樽,以示嘉奖。

    果然,心眼多是绝症,只能靠缺心眼以毒攻毒。

    润玉受宠若惊,清酒入喉,方觉心神稍安。自省近来事事顺心,他确有些得意忘形。

    纵然先天帝怙恶不悛,润玉复位得上清境支持,却依然绕不开弑父夺权的丑名。

    数日前便有星君上奏,若是月下仙人能出席今日的天界祭典,并与天帝一同祭祀先贤殿,于天帝的声望大有助益。

    秘密乘着云气走遍天界,未曾留下足迹,天帝与姻缘府的明暗动作却瞒不过活了千万年的老神仙。

    月下仙人定然不会为成全他的颜面而回天界,润玉心中有数,想也不想,便将奏报搁置一旁,下意识看了一回身侧——踏雪正一脸严肃地驯服她的猫爪子。只见她眉头紧锁,然后对照着润玉国泰民安的行草魏碑,写出满纸的兵荒马乱,远远望去,宛如张飞跑马,乱势惊人。

    他这高徒实属奇才,读书过目成诵,修行一点就通,偏是习字难于登天。踏雪的字迹与绣品都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更难超越的……不可思议。

    事难求全,余生有一点可寄,便该知足。润玉轻笑,将难言的缺憾压回心底。

    踏雪掐诀,催动指间红线飞出。少顷,双手凭空一拨,树木分开,润玉眼前豁然开朗——清冷的月光下,城墙内一片辉煌灿烂。

    大唐早已远去,凡间江山几度易主,历朝的都城一迁再迁,长安却始终都是长安。

    凉亭破败,却在荒山高处,没了树木遮挡,视野极佳,可鸟瞰全城,将盛世繁华尽收眼底。

    城中市集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呼喝欢笑,热闹非凡。闭门赏月的家家户户都点着兔子灯,在月下分食月饼,说着大同小异的故事。兜售兔子灯的贩夫穿梭于街头巷尾,好像被许下心愿的河灯,正顺水漂流。

    “这是……”润玉晃神。

    “承蒙陛下于七夕之夜赠我漫天星雨,今日我便还陛下这万家灯火吧。”

    踏雪总是有一堆稀奇古怪的想法,让他应接不暇。

    润玉含笑举杯,“那便多谢仙子费心了,润玉却之不恭。逢此盛景,当浮一大白。”

    踏雪也不推辞,二人便在荒山野岭中,遥望红尘,就着拨弄烛火的冷冷山风,共饮一樽。

    踏雪放下酒樽,续上燃尽的烛火。

    今日的安排显然还未尽,润玉兴致盎然地等她的下文。

    “从前在凡间漂泊无定,我总想着,若夜里能有一盏灯为我而亮,便该是我的家。到了天界,仙人许我自由夜行,师兄们也都待我极好。他们每夜都在灶间存些糕点,却不会为我留一盏灯。”

    “那时我时常觉得遗憾。有一日,我忽然知晓这世上为无妄之灾而颠沛流离的,并不止我一个,他们大多未能像我一样活下来,遑论有闲情为这一点遗憾而苦恼。我本以为我已是幸运至极,后来发现,陛下才是天下第一幸运之人。”

    “我?”润玉失笑,往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若说幸运,便也是眼前的一点安乐,“有你相伴,我自然是幸运的。”

    踏雪不应,继续解释:“点灯便要有烛火之费。寻常人家若如要紧事,是舍不得点灯的。时无战乱,岁无饥馑,家中攒得余钱,才有心节庆,点一盏灯添添喜气。”

    踏雪从前是一只善察人情的小猫儿,每日醒来只想吃饱喝足,太平度日。若有闲情,便再去茶馆书院听上一段,打发漫长时光。

    她无心人间纷扰,更不在乎皇帝的玉玺从何得来,却最清楚芸芸众生需要什么样的君王。

    道祖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帝承天道,启人和,注定不能为私欲而活。先天帝只看到权柄的诱惑,却忽视了背后的责任。

    放下史书典籍,踏雪以为,太微众叛亲离,实是咎由自取。天界得此君父,为人臣,为人子,忠孝必然不能两全。

    “舍一己声名,创盛世太平,”踏雪咬唇掩泣,“陛下,这里的每一盏灯都因你而亮起。”

    他早已没有家了,润玉眼中的灯火模糊一片,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起,从见识了父帝的残忍无情起,未婚妻子一次次回到他的璇玑宫,又一次次浇灭他的希望。空空荡荡的璇玑宫里,夜风吹过,只有无尽的寒冷与悲凉。

    可是踏雪说,他成全了千千万万家的团圆安乐。

    “今日,为什么是这里?”润玉奋力握拳,不愿在踏雪面前失态,却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史书有载:陕原之西,兴周祚八百;玄武之变,起贞观开元。但使苍生有福,当愿我的陛下离苦得乐,既寿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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