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谈怪论篇-梅开二度
凶宅幽梦
鱼龙镇上来了一位清隽俊美的白衣青年，他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一身浓浓的书卷气与烟火世俗的小镇生活格格不入。
他却安然在这红尘堆里住了下来，宿在小镇唯一一家客栈里，以代执笔墨为生。
附近乡邻有时请他替自己给远行的亲友写信，情难自已时颠三倒四的口水话，青年也能耐心听着，然后整理成通俗易懂、条理清晰的词句，用端方的字迹一一写下，再念给乡邻听。青年也肯画些大红大绿的年画或是狰狞可怖的门神，只是要添些许铜钱，算是买颜料的资费。
青年的润笔费比邻乡的先生略贵些，但他斯文和气，笔墨文雅。乡邻虽不大通文墨，但也识货，再加上此地有山有水，鱼米无忧，是以，大都肯加些银钱，买两幅好字画用着，壮壮脸面。
日子久了，乡邻知道白衣青年的名字叫润玉，满腹诗书，无心功名，又不嫌他们粗俗。有心思活络的想招他这个女婿，便劝他置些田产，成家立业才是正事。
那青年只笑而不语，反问此地可曾有一户姓罗的人家，掌家的乃是一位美貌贤良的女子，唤作瑛娘。
乡民一听，大都支支吾吾，不再言语，更有甚者转身就走。青年也不追问，只一挥手，琴弦颤动，如芙蓉泣露、昆山玉碎。
此地物阜民丰。甫一入秋，镇上处处弥漫着丰收的喜悦，街巷人头攒动，商贩吆喝得愈发卖力气，透过门窗挤了一耳朵。
润玉的房间中只有炭火缓缓燃烧的声音，静静烘着浓墨绘就的瓜瓞绵延。
窗前书案上的小镇地图已着了许多墨点，润玉看着最后一处空白，沉默地闭上眼。
此处本该承江南水乡的温婉，但老宅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禁不得再一季风雨。枯死的野花杂草点缀其间，诉说着无尽的孤寂。
润玉从未来过此处，心底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热流，眼眶潮湿，暗暗捏紧了右拳。他要找的地方大抵就是这里。
“侬来这里做甚，没得沾了晦气，”一位大婶远远见青年人要闯老宅，忙不迭连声制止。
大婶颇有些年纪，疾走两步，便气喘吁吁，“可不敢来这里的，闹鬼，闹鬼侬晓得伐？”
原来此处乃是当地的一座凶宅。
原主人去世以后，儿女外迁，这宅子租售几回都不能成。日久天长，失了旧主讯息，这宅子便空下了。
不知何时起，时常有过路之人见其中有白影穿梭其间，及至入夜，尝闻婴孩抽泣之声，渐至嚎啕，闻者戚戚。
曾有大胆之人借宿，想要一探究竟，第二日出门都疯疯傻傻地说胡话。家人茹素祈愿，四处求神拜佛，延请名医，给患者猛灌月余苦药，数管齐下，那人才渐渐恢复神智，但也失了勇气，再听不得狐鬼之说。
当地里长亦请过几位僧道，符纸、经文、法器轮番上阵，都不能成，凶宅依旧邪气森森。里长自己却倒霉得很，每每无功而返，还要连着倒霉数月。
四邻早已迁走，凶宅中住的究竟是女鬼还是狐狸精，街头巷尾传过几个版本的故事都不了了之，而后也就无人再理会此事。
润玉谢过乡邻好意，待人走远，仍坚定地推开了破败的木门。小小的院落中凄凉更甚，鱼塘早已干涸，乱七八糟地窝着一蓬干草，只有墙角的梅花树还在坚韧地生长着。
庭院虽小，但规划很见心思。旧主定是精心打理过，只是荒废多年，被风霜塞满了沧桑。
润玉余光瞥见角落的一点白，只做看不见，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砖摇瓦落，蛛网积尘，家具大多不成样子，只有空荡荡的祭台上一尘不染。
祭台在一处偏僻的暗室里，十分隐蔽。台上没有牌位和画像，只摆着一支已经发黑的银钗，古旧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润玉方拿起细看，头顶的瓦片却忍无可忍从房顶脱落，便要砸在润玉头上，孰料瓦片忽然长了眼，中途拐弯，砸落一旁，激起的一室灰尘亦恭敬地绕开了来人。
润玉会心一笑，不紧不慢地看过钗环，又放回原处，利落地转身出了凶宅。
躲在暗处的那抹白色松了一口气，灵活跃上祭台，叼起那支银钗，看了一回来人的背影，悄然离去。
长毛雪色，黄蓝异瞳，原来是一只猫。
她稳坐祭台，任门外涌进来的冷风吹拂着毛发岿然不动，冷静地注视地上梁木，眯眼思索的神情没有一点像猫，更像是一个古老的灵魂误入了猫身。
凡间欢喜热闹，凶宅竟也难以幸免。才清静了两日，那青年又来了。
小白猫不过出外饱餐一顿，再回来院中的干草落叶皆已消失不见，只堆着小山一样腐坏的旧物。那青年正亲力亲为，一件一件搬出去扔掉。笨重的杂物在他手中如同玩具，她再晚回来些许，怕是房子都已被拆光了。
她出离地愤怒了。
暮色四合，润玉站在院中稍事歇息，打量一番——老宅地基甚固，但砖瓦房木已不能再用，清理约莫还要一日。
回到客栈，天已黑透。未及沐浴修整，润玉便发现他浓墨重彩的瓜瓞绵延图上有一串大大小小的洞——瓜不拘青黄，悉数被小贼摘走，现下只剩青藤。
房间正中的炭火尽职尽责地烧着，干燥的热气却从窗缝逸散，一去不回头。
明日便要交稿，此刻却要从头开始，显见他明日不能再去凶宅动土。
然而，小白猫第二日还是在院中见到了讨厌的笔墨先生。宅子被拆得四面漏风，只有祭祖的暗室孤零零地守在原地。
斯夜，润玉再回到客栈，他的房间亦被拆得七零八落，无处落脚。棋盘被掀翻在地，黑白二子四散奔逃，墨汁颜料混在一起，泼得满墙满地，没有一张纸完好，没有一支笔幸免，只有床铺尚可。
唔，他还有地方可睡，如此甚好。
接连数日，笔墨先生白日到凶宅破土动工，夜里收拾残局，笔耕不辍。
一日，润玉熄了灯，正欲安枕，关严的窗户却被寒风掀开，直灌入颈间，甫一睁眼，两盏幽幽的绿灯便盯上了他，模糊的夜色里，那妖物亮出了尖利的獠牙，与他脆弱的脖颈近在咫尺，然后……
然后，润玉就把眼睛闭上了，大被蒙过头顶，翻身再度入睡。
妖物被他的动作挤下床，摔了个屁蹲儿。
这是什么情况？妖物心下一片茫然。
做妖精哪有受这种气的！恶猫反应过来自己被戏弄了，顿时凄厉嘶吼一声，伸出魔爪对着笔墨先生的所在一通狠抓，那被子竟滑不溜爪，纹丝不动，撕挠半日，未曾留下丁点痕迹，倒是一番折腾，惊醒了看店的客栈老板。
恶猫听着客栈老板上楼笨重的脚步声，准备来日再战，跃上窗前，那窗子竟自己关上了，任她如何用力都打不开，慌乱躲藏之际，笔墨先生房间的门却响了。
“先生可有什么需要吗？”
客栈老板早就觉出不对，白日无人，这间客房时常发出异响，可这位大客户性情倔强，坚持声称没有任何问题，与其购下凶宅的事无关。他强行检查了一回，客房里又确实没什么变动，只好作罢。今夜人在，竟又有怪事，必得来探个究竟，否则他的买卖怕不是要鸡飞蛋打。
“来了，”润玉挥手，隔空点燃了桌上的灯烛，从从容容地起身给老板开门。
躲在床底下的恶猫看得目瞪口呆，这可跟那些装疯卖傻骗钱的和尚道士不一样啊。
润玉开了门，任由客栈老板探头探脑看了个遍，主动开口道：“今日既惊动了老板，便不好再瞒着。”
客栈老板与床下君子同时竖起了耳朵。
恶猫见润玉回身，以为他是要请老板坐下，长篇大论，遂悄悄往前凑了凑，不想被手上长眼的润玉一把从床下捞了出来。
“其实我养了一只猫，一直偷偷藏在房间里，”润玉淡定自若地跟客栈老板介绍怀里的妖物。
呆滞的恶猫夹着嗓子，嗲嗲地“喵”了一声，与方才的厉鬼嚎哭，判若两猫。
客栈老板一惊，迅速换了副笑脸，呵呵笑道，“即是这样，我也好对四邻有个交代，只是……”
润玉通情达理，出手更是阔绰，“客房的价格自当按双倍结算，若有其他损失，必定照价赔偿。”
金主都开口了，自然无有不依的，客栈老板欢欢喜喜地下了楼，剩恶猫与深不可测的笔墨先生面面相觑。
真他娘的晦气。
被搂进被窝的恶猫心里直骂娘，面上却是一片岁月静好——打不过，跑不掉，只好被迫乖巧。
直到笔墨先生乔迁新居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恶猫才再度冒险潜回旧宅。
梅花树修剪得更精神了些，院墙根的小池塘已清理干净，又放了几尾锦鲤，见她过去，漂亮的尾巴，拍出几朵水花。
重建的宅子还是从前的格局，只是室内的布置焕然一新，新主人的品味更多了些文人雅趣。再度步入祠堂，小白猫的心砰然一动，祭台上摆着瑛娘的牌位，重又挂上了瑛娘的画像，栩栩如生，只是墨迹还未干似的。
是他画的，那个笔墨先生。
小白猫忽然不想走了。
润玉终究还是说服里长跟他进了院子，二人的对话被小白猫听了个囫囵。
这一任里长罗嗦的很，听不清也不可惜，左不过就是此地安居。
小白猫嗤笑一声，那人若是听劝，她也不至于再度流浪，顺爪把桌子上的笔墨、茶盏、锦盒统统扒拉下去，砸了个稀巴烂。
“你看你看，这里真的不能住人啊，”里长又找到了新证据，听着又要唠叨起来，却被润玉出言制止，“无妨。润玉幼年曾学过些玄门法术，又有仙家宝物护体，里长尽管安心。”
仙家宝物？难怪胆子这么肥。小贼心中又燃起了希望，默不作声地开始翻箱倒柜，忙了半晌，却一无所获，所幸那个讨厌的家伙也没进门。
正在踌躇之际，后爪碰到了掉在地上的锦盒。那锦盒碰瓷一般，豁然打开，内里弹出一物，正打在她脑门上，小白猫吓得一跳三尺高，冷静半晌，才再度上前，发现原来是一颗丹药。
想来这就是润玉说的仙家之物。她探头探脑半晌，爪子碰一下就弹开，见无甚事，又壮着胆子扒拉了两回。
只是一颗丹药。小白猫上前嗅了嗅，丹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鱼虾的腥气，好生奇怪。再凑近些，那丹药却越来越香，她情不自禁地舔了一口，那丹药竟然瞬间融化在她的舌尖上，消失不见。
小白猫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她怕不是中了暗算，想用爪子把舌尖的药液抓掉，却发现她毛绒绒的爪子变成了凡人的手。地上被砸变形的铜镜里，歪歪斜斜地映出一个白衣少女的模样。
老宅新主人回来得恰到好处，他眼尾猩红，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就是你，在此作祟？”
“啊？”少女模样的小白猫蹲在地上，手足无措，却牙尖嘴利，“此地本是有主的，你怎好强抢民宅？”
不想这人毫无底线，竟用最温柔缱绻的语气，说着最不讲道理的话，“我不但要强抢民宅，还要行那等欺男霸女之事。”
小白猫大惊失色。
世上竟有如此蛮横无耻之人！话本先生说得果然不假，读书人最是皮厚心黑。
震惊中，她忽然想起一事，掐腰梗着脖子，做作地冷笑一声，“哼，你可知我乃是天生地长的妖物，和尚道士都奈何不得。仙丹已进了我的肚子，我现在经脉燥热，功力大涨。你还在说这些废话，不趁着姑奶奶心情好，交待一下遗言吗？”
“哦，”润玉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
哦？哦是什么意思！小白猫愤怒地睁圆了双眼，显得……呃……更可爱了。
润玉抿着嘴，点点头，诚意缺缺地补充了一句，“你说得有道理。”
晚了，哼。小白猫抱臂，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
话本先生说过，妖精害人都不必出手。只要人跟他们待在一起，就会被夺去阳气，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折寿丧命。
润玉跟她待了这半晌，回去肯定要下不来床，却还在不知死地跟她贫嘴。小白猫看着润玉哀怜地摇了摇头。
“只是我孤身一人，有遗言也不知道该留给谁，”润玉颔首垂眸，不复嚣张之态，看着很是颓丧可怜。
竟然戳到人家痛处了。小白猫捧着自己硕大的良心，十分过意不去，“客栈掌柜的不是已经给你介绍了好几家的女儿么，你怎么还没定下亲事？”
知道得还不少。润玉唇角微微一弯便收敛，“不管哪家的女子下嫁给我，都会委屈了她们。”
“这是什么话，就冲你的模样和识文断字的本事，也不算辱没了她们，”长着一张几分像瑛娘的脸，竟然说出这般丧气的话，小白猫听不下去。
“那你嫁给我吧，”润玉忽然抬头，认真道。
小白猫分外无语，“我是妖精！你会死的。”
“无妨。”
贪财好色不要命，这人没救了，小白猫没好气道：“我有房，我还没活够呢。”
登徒子有文化还不要命，真是晦气中的晦气。
好汉不吃眼前亏。小白猫自认倒霉，正打算夹上新得的四肢走为上计，忽见地上伸展出一条银色的鳞尾。循着鳞尾看过去，润玉还立在原处，衣衫下银光闪闪。上身人形，下有鳞尾……
“救命啊，有妖怪。”
小白猫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想跑，腿却不听使唤。鳞尾轻柔地将她卷进主人的怀里，尚未反应过来，俊朗的面容便已在眼前了。
“你不就是妖怪吗？你怕什么，”润玉笑得满面春风，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和风细雨地劝解。
话是这么说没错。小白猫不敢动，遑论扯谎，抽抽嗒嗒地回话：“我什么妖术都不会，我不是个合格的妖精。”
润玉忍俊不禁，“无妨，我教你。”
“可我不是很想害人……”当妖精太难了，小白猫没有那种想法，但是黑吃黑的大长虫精显然不这么觉得，“无妨。你且跟着我修行，待你功力小成，我们便成婚。”
小白猫只在书院茶馆当过旁听，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得人身纯属被暗算。修行什么程度算小成，还不是他说了算。她心里清楚，嘴上却不敢这么说，温驯地窝在润玉怀里，答应得痛快干脆，“好啊。”
待在自家的屋檐下，还要低头，真是没有天理了。
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前有黑水河公主逃脱魔爪，后有武则天还俗称帝。且看她今朝委曲求全，他日沉冤得雪，一招逆袭！
然而，现实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小白猫当晚再度失去了自由，长虫精缠着她睡了一宿。翌日一早，她发现左腕不知何时被戴上一只玉环。
“你给我戴这个干什么，只有小狗才戴这种东西呢，谁家给猫带这个的！”
小白猫奋起反抗，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醒了？可要用些早膳吗，”润玉笑意盈盈，比此地最贵酒楼的伙计还周到，他自顾自摆好了碗筷，端上热腾腾一盅鱼片粥，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新鲜的鱼肉最是鲜甜脆嫩，小白猫感受着正在造反的五脏庙，决定爱恨分明，长虫要反抗，鱼得先吃到嘴。
长虫精笑眯眯地看着小白猫狼吞虎咽，等她用过，自己才动筷，“踏雪。”
“？”小白猫吃饱了，没反应过来长虫精在说什么。
“踏雪。你就叫踏雪，好不好？”润玉又重复一遍。
反正她是要逃跑的，没必要告诉这人自己的名号。小白猫无所谓地耸耸肩，算是认下了这个名字。
长虫精十分文明，没有一大早就吃人，看着很是人畜无害，踏雪大胆生出一问：“长虫也喜欢吃鱼吗？”
长虫精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彦佑来过？”
踏雪不明所以，连连摇手，“我们这没有鼻涕虫，我是说你，你也喜欢吃鱼吗？”
润玉放下汤匙，神色几变，最终归于平静，看着踏雪，肃声道：“我不是蛇，也不喜欢蛇。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你不可以离开我，更不许听信旁人的挑拨之言。”
原来不是长虫，那还能是什么怪物变的呢，润玉不说，她自然也不会再问。有这样古怪的脾气，以后还是少惹他为妙，找机会跑路才是正经事。
不过在凡间徘徊三百年岁月，心智尚未成熟，踏雪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
润玉停下整理碗筷的手，俯身与踏雪四目相对，一句一顿，“你吃了我的仙丹，还喝了我的粥，今后不许负我。”
踏雪努努嘴，目送润玉离开，心道不好。
踏雪的妖生果然不是一帆风顺。润玉日日教她修行不假，天天好吃好喝不假，永远温声软语不假，只是不许她离开也不假。
她偷跑过许多次，都被润玉准确无误地领了回来，还把她借口想买的泥人、糖糕，甚至拨浪鼓都买了一堆。金玉珠翠、山珍海味、仙草典籍，但凡她叫得上名的，润玉第二日都能摆到她的眼前，总之要星星不给月亮，动作还特别快。
踏雪低头看着腕上摘不下来的玉环，明白自己此生多半无望逃出生天了。孙大圣不会再取一次西经，这条假长虫也没个亲戚给她发挥。
可润玉图什么呢。
踏雪做妖精时日尚短，头一回碰见同类，就碰上了一个厉害的大妖精。她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物以稀为贵。肯定是妖精想娶媳妇太难了，便是像润玉这般法术高强，文武双全，秀外慧中，碰上一个女妖精也是不容易的，所以才把她看得这么紧。
除夕之夜，踏雪陪着润玉小酌几杯，见他心情甚好，遂真诚请教一番，比如怎么判断和尚道士是不是真有本事、妖精吃人真的能提高修为吗、妖精抢地盘犯不犯天条、男妖精是不是比女妖精多、多出来的男妖精会不会搞断袖之类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
润玉听得双目瞠然，看向踏雪眼神越来越复杂，沉思片刻，拒绝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并提出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们成婚吧。”
女妖精果然很少。踏雪为自己叹了一叹。
春分至，草木生。
鱼龙镇上的笔墨先生艺高人胆大，仗着一身正气，为小镇除了一大害，还重修凶宅安了家。不过大半年功夫，里长和镇上相熟的乡民便喝上了他的喜酒。
新娘是笔墨先生的远房表妹，年前来镇上走过亲戚，有几位乡邻见过。据说身段玲珑，肌肤如雪，一双美目清澈灵秀，顾盼生辉。只是今日被红盖头遮住，看不到，甚是可惜。
喜事热热闹闹办了一日。日头一落，媒人兼主婚人的里长一手拍了拍新郎官的肩头，给润玉一个通情达理的眼神，一手指了指赖着不下桌的酒鬼们，“这里交给我。”
润玉不动声色地卸掉肩上沉甸甸的好意，笑纳了里长的一片赤诚。
不过凡间小小一间院落，今日却怎么也走不到终点。
檐上挂着红绸，门扉贴着俗气的喜字，房中灯火通明，是给他留的一盏灯。
润玉一身喜袍与这方红艳艳的天地融为一体。他站在门前，理了半日心绪，方鼓起勇气，轻轻推开眼前困着他的门。
门吱呀呀地叫，悠悠然地打开，一对红烛被风一拂，烛火娇娇娆娆地晃了两晃，映在眸中，似伊人眼波流转。
许是想到了什么，润玉耳尖像是点上了丹砂，转身望向婚房的床榻，他的新婚妻子罩着喜帕睡得正香。
终究是他妄想了，踏雪永远在他意料之外，戴着分量十足的珠冠也能周全自己。
“雪儿，踏雪，醒醒，”润玉掀起喜帕，算是全了流程。
睡美人幽幽醒转，睡眼惺忪，“你回来啦，这个妆面你可看过了么，看过我便想洗漱了，”欲起身，满头珠翠扯得头皮生疼。
“且拆了发髻。今日可是累着了，”润玉一手扶着珠冠，一手扶着踏雪坐到妆镜台前。
好容易起身，踏雪被头上的一堆石头压得动弹不得，干脆坐着打瞌睡，无声地回答了润玉的问题。
今日天不亮就起了，像个面人一样被捏来捏去，涂涂画画，可不是要困死了么。润玉一个妖精还挺喜欢凡人这些俗套虚礼的，真是不可思议。
润玉小心卸下珠冠钗环，松了发髻，又取了龙凤梳细心理顺。
梳齿划过发间痒痒的，踏雪睁眼，望着镜中的润玉甚觉稀奇，没了睡意，笑呵呵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呢，当妖精的标准有这么高么？”
润玉手中的青丝比踏雪乖顺得多，“自然不是。雪儿，你今日欢喜吗？”
踏雪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诚实地说：“有点累，有点吵，其他的倒也还好，没什么欢喜不欢喜的，其他的还不就是和往常一样。”
“不一样，”润玉俯身，垂下的发丝与踏雪的青丝紧紧依偎。他对着镜中清亮的眸，款款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教习先生甚至习惯性地解释了一回：“今后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你拜过天地的丈夫。无论穷通贵贱，你我夫妇一体，生死相许，永不分离。”
和戏文里说得很像，但又不那么一样。主角成了自己，紧张足有十分，踏雪手心潮热，欲说些什么，却想不出更恳切的话，便看着润玉乌黑晶亮的眸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桩婚事踏雪原本是不同意的。身为一个妖精，才三百岁就成婚未免太没出息，而且还是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妖精，怎么想都很亏。可是数月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个老妖精好像还不错。
润玉不止模样有几分像瑛娘，心性上也像，他们都是把傲气藏在骨子里的，待人和善，无论出身，皆能一视同仁，从不说一句重话，但凡开口，却是最有见地让人佩服的。
洁身自好，修行勤勉，还心灵手巧——瑛娘留下的银钗就是润玉修补翻新的，今日簪在她的鬓间，与珠冠交相辉映。这样的一个妖怪说成神仙，踏雪也是信的。
斯人哪里都好，只是有一个怪癖，非常难以理解——不喜欢自己离开他的视线。
踏雪每次离家出走远不过三公里，就会被抓回去。无力反抗的小猫儿学识与修为蒸蒸日上，依旧无力反抗，但她发现了一个新的乐趣：走累了就在原地歇着，一会儿便会有人来付账，接她回家。
如果想要跑得更远，就带着润玉一起。他不吵不闹，还会念诗给她听，不想听的时候，他也不会聒噪，就这么静静地互相陪伴，亦是一种安慰。
金无足赤，她不是天仙神女，润玉亦不必完美。如此日复一日，好像也别有一番趣味，因此，踏雪思量一回，同意把付账给她买糖人的润玉转成自己的丈夫。
润玉待她如珠如宝，她也该投桃报李。
踏雪珍而重之地收好银钗，回身握着润玉骨节分明、生着薄茧的手，亦心疼了他一回，“今日你也累了一日，更要好生歇息才是。褪了这些红红绿绿的劳什子，我们睡吧。不过，明日便不要早起了好不好？”
不需看八字也知这老妖精是劳碌命，每日起早贪黑，扰得她也不好意思睡懒觉。
自然是无有不应的，润玉意味深长地笑道：“几日都好。”
“真的？”踏雪眼前一亮，看来成婚确是件喜事，可以不用早起背书。
润玉看着自己懵懂欢喜的妻子，点了点头。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过往，但也不会拿这种话来骗她。踏雪高高兴兴地环着润玉的脖子，对着脸颊啵唧亲了一口。
爱徒求知若渴，做师父的亦不能吝惜气力。
上慈下孝，神魂相与。
得名师言传身教，踏雪很快便深入领悟夫妻一体的丰富含义，知识的快乐令她喜极而泣，也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为什么瑛娘不许她把小窝拖进卧房。
月照琉璃，白雪红梅。良辰美景，心愉于侧 。
笔墨先生依旧自行打理家中上下事务，只是新婚后便更少出门。
等了月余，鱼龙镇的乡邻方得见新妇的真容。
小娘子袅娜纤纤，脚步轻盈，灵动如泉的眼睛令人过目难忘，面庞似雪团一般白净莹润，被乡邻盯着颊上微微一点红晕，透露出新婚女子独有的娇怯。她躲在笔墨先生身侧，好奇地打量着众人探询的目光，忽瞥见人群中有几个心碎的姑娘失望而去，扯了扯润玉的衣袖。
润玉矮下身，附耳过去，听得一个清甜狡黠的声音在窃笑，“你变丑了，她们很难过。”
她的气息打在耳畔，温温热热，润玉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以为必有下文，俯首耐心等了一会儿，果然，踏雪又附耳上来：“你怎么不明白。当妖精也要早睡早起，皮囊才能经久耐用。”
说书先生说妖精寿命长久，但也在缓慢地老去，需得服食人心才能青春永驻。倘若她每日都如此辛苦，必定早早年华老去，可她不忍害人换自己青春，可也不想千百年当个老妖婆呀。
润玉闻言，挑挑眉，看了踏雪一回，慨然道：“娘子不必担心为夫治学辛苦。古人学问无遗力，自当活到老学到老。”
谁担心你了，真是冥顽不灵。
踏雪瞪了润玉一眼，暗下决心：今夜就加把劲，偷了你的内丹，让你体验一回白发苍苍当老头的辛苦。
润玉似乎能听见她的心声，“何必白发苍苍。踏遍红尘人未老，雪落青鬓亦白头。”
啧，文化人的瓜吃起来就是涨知识。
众人心满意足地散去，徒留懵然的踏雪手执一根萝卜指着润玉，愤怒得说不出话，这个老妖精太可耻了，居然偷听她的心声。
润玉不以为忤，温柔握紧踏雪指责的手和萝卜，无奈地笑着解释：“传音入密，我教过你的。”
哦，是有这么回事，踏雪心虚地表示今日的晚饭她来准备。
润玉深吸一口气，以为踏雪还未消火，或是心虚得还不够，遂翻出一笔旧账来，“晚饭还是我来准备，但你毁了我的《瓜瓞绵延图》，不能就这么算了。”
猴年马月的事了，这会儿想起来追责，说起来也是润玉鸠占鹊巢在先。这个老妖精口才了得，说是说不过的，不如看他打算卖什么药，踏雪没好气地问：“那些生瓜是本姑娘摘的，你想怎样？”
“你得还我，那是我画了数日的心血，”苦主脸皮甚厚，扯谎眼都不眨一下。
多大点儿事儿么，踏雪慷慨一挥手，“这菜市的瓜，喏，青瓜、木瓜、冬瓜、南瓜、北瓜，还有西瓜，随你挑就是了，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小气。”
“九个。”
“什么？”
“你摘了我九个瓜，便得还我九颗龙蛋。”
“龙蛋？”踏雪莫名其妙背上一笔巨债，顺着思路颇为愁苦地想了想，“鸡蛋行不行？”
润玉摇摇头。
“那鸭蛋呢？”
润玉摇摇头。
“鹌鹑蛋呢？”恶猫没了耐心，“你讹我是吧！”一甩手不干了。
润玉快走两步，追上恼羞成怒的踏雪，一本正经地跟她解释：“龙蛋买不到，但是你可以给我。”
“我？”踏雪被勾起了好奇心，瞬间忘记刚才的不愉快，半信半疑道：“我上哪儿给你变出来啊，你还要那么多。”
“回家，回家我告诉你。”
奇奇怪怪，神秘兮兮的，踏雪尴尬一笑，一把推开润玉过分贴近的脸。回家就回家，她倒要看看润玉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润玉说的却不是他们青砖黛瓦的小院，而是天上白玉京。她每日柴米油盐、笔墨纸砚的官人不仅不是妖，还是天界的仙君，其他的神仙都称他为陛下。
踏雪慵懒地靠着软枕，目不转睛地盯着润玉头上晶晶亮摆来摆去的珠子，十分不解，“你坑蒙拐骗，洗衣做饭，就是为了收集几颗龙蛋？”
“自然不是，”天帝陛下微微颔首，让踏雪跃跃欲试的小手如愿扒拉上他的冕旒，星眸滑过妻子圆滚滚的腰身，眼中流露出初为人父的无限希冀与柔情。
“我只是想知道，”润玉抓住踏雪淘气的手，凑过唇边，清浅一吻，“若当初先遇见你的人是我，我是不是就不必每日担惊受怕，患得患失。”
一只梅花鹿样的神兽路过，悲悯地摇了摇头。
鱼龙镇上来了一位清隽俊美的白衣青年，他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一身浓浓的书卷气与烟火世俗的小镇生活格格不入。
他却安然在这红尘堆里住了下来，宿在小镇唯一一家客栈里，以代执笔墨为生。
附近乡邻有时请他替自己给远行的亲友写信，情难自已时颠三倒四的口水话，青年也能耐心听着，然后整理成通俗易懂、条理清晰的词句，用端方的字迹一一写下，再念给乡邻听。青年也肯画些大红大绿的年画或是狰狞可怖的门神，只是要添些许铜钱，算是买颜料的资费。
青年的润笔费比邻乡的先生略贵些，但他斯文和气，笔墨文雅。乡邻虽不大通文墨，但也识货，再加上此地有山有水，鱼米无忧，是以，大都肯加些银钱，买两幅好字画用着，壮壮脸面。
日子久了，乡邻知道白衣青年的名字叫润玉，满腹诗书，无心功名，又不嫌他们粗俗。有心思活络的想招他这个女婿，便劝他置些田产，成家立业才是正事。
那青年只笑而不语，反问此地可曾有一户姓罗的人家，掌家的乃是一位美貌贤良的女子，唤作瑛娘。
乡民一听，大都支支吾吾，不再言语，更有甚者转身就走。青年也不追问，只一挥手，琴弦颤动，如芙蓉泣露、昆山玉碎。
此地物阜民丰。甫一入秋，镇上处处弥漫着丰收的喜悦，街巷人头攒动，商贩吆喝得愈发卖力气，透过门窗挤了一耳朵。
润玉的房间中只有炭火缓缓燃烧的声音，静静烘着浓墨绘就的瓜瓞绵延。
窗前书案上的小镇地图已着了许多墨点，润玉看着最后一处空白，沉默地闭上眼。
此处本该承江南水乡的温婉，但老宅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禁不得再一季风雨。枯死的野花杂草点缀其间，诉说着无尽的孤寂。
润玉从未来过此处，心底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热流，眼眶潮湿，暗暗捏紧了右拳。他要找的地方大抵就是这里。
“侬来这里做甚，没得沾了晦气，”一位大婶远远见青年人要闯老宅，忙不迭连声制止。
大婶颇有些年纪，疾走两步，便气喘吁吁，“可不敢来这里的，闹鬼，闹鬼侬晓得伐？”
原来此处乃是当地的一座凶宅。
原主人去世以后，儿女外迁，这宅子租售几回都不能成。日久天长，失了旧主讯息，这宅子便空下了。
不知何时起，时常有过路之人见其中有白影穿梭其间，及至入夜，尝闻婴孩抽泣之声，渐至嚎啕，闻者戚戚。
曾有大胆之人借宿，想要一探究竟，第二日出门都疯疯傻傻地说胡话。家人茹素祈愿，四处求神拜佛，延请名医，给患者猛灌月余苦药，数管齐下，那人才渐渐恢复神智，但也失了勇气，再听不得狐鬼之说。
当地里长亦请过几位僧道，符纸、经文、法器轮番上阵，都不能成，凶宅依旧邪气森森。里长自己却倒霉得很，每每无功而返，还要连着倒霉数月。
四邻早已迁走，凶宅中住的究竟是女鬼还是狐狸精，街头巷尾传过几个版本的故事都不了了之，而后也就无人再理会此事。
润玉谢过乡邻好意，待人走远，仍坚定地推开了破败的木门。小小的院落中凄凉更甚，鱼塘早已干涸，乱七八糟地窝着一蓬干草，只有墙角的梅花树还在坚韧地生长着。
庭院虽小，但规划很见心思。旧主定是精心打理过，只是荒废多年，被风霜塞满了沧桑。
润玉余光瞥见角落的一点白，只做看不见，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砖摇瓦落，蛛网积尘，家具大多不成样子，只有空荡荡的祭台上一尘不染。
祭台在一处偏僻的暗室里，十分隐蔽。台上没有牌位和画像，只摆着一支已经发黑的银钗，古旧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润玉方拿起细看，头顶的瓦片却忍无可忍从房顶脱落，便要砸在润玉头上，孰料瓦片忽然长了眼，中途拐弯，砸落一旁，激起的一室灰尘亦恭敬地绕开了来人。
润玉会心一笑，不紧不慢地看过钗环，又放回原处，利落地转身出了凶宅。
躲在暗处的那抹白色松了一口气，灵活跃上祭台，叼起那支银钗，看了一回来人的背影，悄然离去。
长毛雪色，黄蓝异瞳，原来是一只猫。
她稳坐祭台，任门外涌进来的冷风吹拂着毛发岿然不动，冷静地注视地上梁木，眯眼思索的神情没有一点像猫，更像是一个古老的灵魂误入了猫身。
凡间欢喜热闹，凶宅竟也难以幸免。才清静了两日，那青年又来了。
小白猫不过出外饱餐一顿，再回来院中的干草落叶皆已消失不见，只堆着小山一样腐坏的旧物。那青年正亲力亲为，一件一件搬出去扔掉。笨重的杂物在他手中如同玩具，她再晚回来些许，怕是房子都已被拆光了。
她出离地愤怒了。
暮色四合，润玉站在院中稍事歇息，打量一番——老宅地基甚固，但砖瓦房木已不能再用，清理约莫还要一日。
回到客栈，天已黑透。未及沐浴修整，润玉便发现他浓墨重彩的瓜瓞绵延图上有一串大大小小的洞——瓜不拘青黄，悉数被小贼摘走，现下只剩青藤。
房间正中的炭火尽职尽责地烧着，干燥的热气却从窗缝逸散，一去不回头。
明日便要交稿，此刻却要从头开始，显见他明日不能再去凶宅动土。
然而，小白猫第二日还是在院中见到了讨厌的笔墨先生。宅子被拆得四面漏风，只有祭祖的暗室孤零零地守在原地。
斯夜，润玉再回到客栈，他的房间亦被拆得七零八落，无处落脚。棋盘被掀翻在地，黑白二子四散奔逃，墨汁颜料混在一起，泼得满墙满地，没有一张纸完好，没有一支笔幸免，只有床铺尚可。
唔，他还有地方可睡，如此甚好。
接连数日，笔墨先生白日到凶宅破土动工，夜里收拾残局，笔耕不辍。
一日，润玉熄了灯，正欲安枕，关严的窗户却被寒风掀开，直灌入颈间，甫一睁眼，两盏幽幽的绿灯便盯上了他，模糊的夜色里，那妖物亮出了尖利的獠牙，与他脆弱的脖颈近在咫尺，然后……
然后，润玉就把眼睛闭上了，大被蒙过头顶，翻身再度入睡。
妖物被他的动作挤下床，摔了个屁蹲儿。
这是什么情况？妖物心下一片茫然。
做妖精哪有受这种气的！恶猫反应过来自己被戏弄了，顿时凄厉嘶吼一声，伸出魔爪对着笔墨先生的所在一通狠抓，那被子竟滑不溜爪，纹丝不动，撕挠半日，未曾留下丁点痕迹，倒是一番折腾，惊醒了看店的客栈老板。
恶猫听着客栈老板上楼笨重的脚步声，准备来日再战，跃上窗前，那窗子竟自己关上了，任她如何用力都打不开，慌乱躲藏之际，笔墨先生房间的门却响了。
“先生可有什么需要吗？”
客栈老板早就觉出不对，白日无人，这间客房时常发出异响，可这位大客户性情倔强，坚持声称没有任何问题，与其购下凶宅的事无关。他强行检查了一回，客房里又确实没什么变动，只好作罢。今夜人在，竟又有怪事，必得来探个究竟，否则他的买卖怕不是要鸡飞蛋打。
“来了，”润玉挥手，隔空点燃了桌上的灯烛，从从容容地起身给老板开门。
躲在床底下的恶猫看得目瞪口呆，这可跟那些装疯卖傻骗钱的和尚道士不一样啊。
润玉开了门，任由客栈老板探头探脑看了个遍，主动开口道：“今日既惊动了老板，便不好再瞒着。”
客栈老板与床下君子同时竖起了耳朵。
恶猫见润玉回身，以为他是要请老板坐下，长篇大论，遂悄悄往前凑了凑，不想被手上长眼的润玉一把从床下捞了出来。
“其实我养了一只猫，一直偷偷藏在房间里，”润玉淡定自若地跟客栈老板介绍怀里的妖物。
呆滞的恶猫夹着嗓子，嗲嗲地“喵”了一声，与方才的厉鬼嚎哭，判若两猫。
客栈老板一惊，迅速换了副笑脸，呵呵笑道，“即是这样，我也好对四邻有个交代，只是……”
润玉通情达理，出手更是阔绰，“客房的价格自当按双倍结算，若有其他损失，必定照价赔偿。”
金主都开口了，自然无有不依的，客栈老板欢欢喜喜地下了楼，剩恶猫与深不可测的笔墨先生面面相觑。
真他娘的晦气。
被搂进被窝的恶猫心里直骂娘，面上却是一片岁月静好——打不过，跑不掉，只好被迫乖巧。
直到笔墨先生乔迁新居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恶猫才再度冒险潜回旧宅。
梅花树修剪得更精神了些，院墙根的小池塘已清理干净，又放了几尾锦鲤，见她过去，漂亮的尾巴，拍出几朵水花。
重建的宅子还是从前的格局，只是室内的布置焕然一新，新主人的品味更多了些文人雅趣。再度步入祠堂，小白猫的心砰然一动，祭台上摆着瑛娘的牌位，重又挂上了瑛娘的画像，栩栩如生，只是墨迹还未干似的。
是他画的，那个笔墨先生。
小白猫忽然不想走了。
润玉终究还是说服里长跟他进了院子，二人的对话被小白猫听了个囫囵。
这一任里长罗嗦的很，听不清也不可惜，左不过就是此地安居。
小白猫嗤笑一声，那人若是听劝，她也不至于再度流浪，顺爪把桌子上的笔墨、茶盏、锦盒统统扒拉下去，砸了个稀巴烂。
“你看你看，这里真的不能住人啊，”里长又找到了新证据，听着又要唠叨起来，却被润玉出言制止，“无妨。润玉幼年曾学过些玄门法术，又有仙家宝物护体，里长尽管安心。”
仙家宝物？难怪胆子这么肥。小贼心中又燃起了希望，默不作声地开始翻箱倒柜，忙了半晌，却一无所获，所幸那个讨厌的家伙也没进门。
正在踌躇之际，后爪碰到了掉在地上的锦盒。那锦盒碰瓷一般，豁然打开，内里弹出一物，正打在她脑门上，小白猫吓得一跳三尺高，冷静半晌，才再度上前，发现原来是一颗丹药。
想来这就是润玉说的仙家之物。她探头探脑半晌，爪子碰一下就弹开，见无甚事，又壮着胆子扒拉了两回。
只是一颗丹药。小白猫上前嗅了嗅，丹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鱼虾的腥气，好生奇怪。再凑近些，那丹药却越来越香，她情不自禁地舔了一口，那丹药竟然瞬间融化在她的舌尖上，消失不见。
小白猫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她怕不是中了暗算，想用爪子把舌尖的药液抓掉，却发现她毛绒绒的爪子变成了凡人的手。地上被砸变形的铜镜里，歪歪斜斜地映出一个白衣少女的模样。
老宅新主人回来得恰到好处，他眼尾猩红，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就是你，在此作祟？”
“啊？”少女模样的小白猫蹲在地上，手足无措，却牙尖嘴利，“此地本是有主的，你怎好强抢民宅？”
不想这人毫无底线，竟用最温柔缱绻的语气，说着最不讲道理的话，“我不但要强抢民宅，还要行那等欺男霸女之事。”
小白猫大惊失色。
世上竟有如此蛮横无耻之人！话本先生说得果然不假，读书人最是皮厚心黑。
震惊中，她忽然想起一事，掐腰梗着脖子，做作地冷笑一声，“哼，你可知我乃是天生地长的妖物，和尚道士都奈何不得。仙丹已进了我的肚子，我现在经脉燥热，功力大涨。你还在说这些废话，不趁着姑奶奶心情好，交待一下遗言吗？”
“哦，”润玉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
哦？哦是什么意思！小白猫愤怒地睁圆了双眼，显得……呃……更可爱了。
润玉抿着嘴，点点头，诚意缺缺地补充了一句，“你说得有道理。”
晚了，哼。小白猫抱臂，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
话本先生说过，妖精害人都不必出手。只要人跟他们待在一起，就会被夺去阳气，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折寿丧命。
润玉跟她待了这半晌，回去肯定要下不来床，却还在不知死地跟她贫嘴。小白猫看着润玉哀怜地摇了摇头。
“只是我孤身一人，有遗言也不知道该留给谁，”润玉颔首垂眸，不复嚣张之态，看着很是颓丧可怜。
竟然戳到人家痛处了。小白猫捧着自己硕大的良心，十分过意不去，“客栈掌柜的不是已经给你介绍了好几家的女儿么，你怎么还没定下亲事？”
知道得还不少。润玉唇角微微一弯便收敛，“不管哪家的女子下嫁给我，都会委屈了她们。”
“这是什么话，就冲你的模样和识文断字的本事，也不算辱没了她们，”长着一张几分像瑛娘的脸，竟然说出这般丧气的话，小白猫听不下去。
“那你嫁给我吧，”润玉忽然抬头，认真道。
小白猫分外无语，“我是妖精！你会死的。”
“无妨。”
贪财好色不要命，这人没救了，小白猫没好气道：“我有房，我还没活够呢。”
登徒子有文化还不要命，真是晦气中的晦气。
好汉不吃眼前亏。小白猫自认倒霉，正打算夹上新得的四肢走为上计，忽见地上伸展出一条银色的鳞尾。循着鳞尾看过去，润玉还立在原处，衣衫下银光闪闪。上身人形，下有鳞尾……
“救命啊，有妖怪。”
小白猫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想跑，腿却不听使唤。鳞尾轻柔地将她卷进主人的怀里，尚未反应过来，俊朗的面容便已在眼前了。
“你不就是妖怪吗？你怕什么，”润玉笑得满面春风，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和风细雨地劝解。
话是这么说没错。小白猫不敢动，遑论扯谎，抽抽嗒嗒地回话：“我什么妖术都不会，我不是个合格的妖精。”
润玉忍俊不禁，“无妨，我教你。”
“可我不是很想害人……”当妖精太难了，小白猫没有那种想法，但是黑吃黑的大长虫精显然不这么觉得，“无妨。你且跟着我修行，待你功力小成，我们便成婚。”
小白猫只在书院茶馆当过旁听，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得人身纯属被暗算。修行什么程度算小成，还不是他说了算。她心里清楚，嘴上却不敢这么说，温驯地窝在润玉怀里，答应得痛快干脆，“好啊。”
待在自家的屋檐下，还要低头，真是没有天理了。
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前有黑水河公主逃脱魔爪，后有武则天还俗称帝。且看她今朝委曲求全，他日沉冤得雪，一招逆袭！
然而，现实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小白猫当晚再度失去了自由，长虫精缠着她睡了一宿。翌日一早，她发现左腕不知何时被戴上一只玉环。
“你给我戴这个干什么，只有小狗才戴这种东西呢，谁家给猫带这个的！”
小白猫奋起反抗，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醒了？可要用些早膳吗，”润玉笑意盈盈，比此地最贵酒楼的伙计还周到，他自顾自摆好了碗筷，端上热腾腾一盅鱼片粥，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新鲜的鱼肉最是鲜甜脆嫩，小白猫感受着正在造反的五脏庙，决定爱恨分明，长虫要反抗，鱼得先吃到嘴。
长虫精笑眯眯地看着小白猫狼吞虎咽，等她用过，自己才动筷，“踏雪。”
“？”小白猫吃饱了，没反应过来长虫精在说什么。
“踏雪。你就叫踏雪，好不好？”润玉又重复一遍。
反正她是要逃跑的，没必要告诉这人自己的名号。小白猫无所谓地耸耸肩，算是认下了这个名字。
长虫精十分文明，没有一大早就吃人，看着很是人畜无害，踏雪大胆生出一问：“长虫也喜欢吃鱼吗？”
长虫精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彦佑来过？”
踏雪不明所以，连连摇手，“我们这没有鼻涕虫，我是说你，你也喜欢吃鱼吗？”
润玉放下汤匙，神色几变，最终归于平静，看着踏雪，肃声道：“我不是蛇，也不喜欢蛇。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你不可以离开我，更不许听信旁人的挑拨之言。”
原来不是长虫，那还能是什么怪物变的呢，润玉不说，她自然也不会再问。有这样古怪的脾气，以后还是少惹他为妙，找机会跑路才是正经事。
不过在凡间徘徊三百年岁月，心智尚未成熟，踏雪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
润玉停下整理碗筷的手，俯身与踏雪四目相对，一句一顿，“你吃了我的仙丹，还喝了我的粥，今后不许负我。”
踏雪努努嘴，目送润玉离开，心道不好。
踏雪的妖生果然不是一帆风顺。润玉日日教她修行不假，天天好吃好喝不假，永远温声软语不假，只是不许她离开也不假。
她偷跑过许多次，都被润玉准确无误地领了回来，还把她借口想买的泥人、糖糕，甚至拨浪鼓都买了一堆。金玉珠翠、山珍海味、仙草典籍，但凡她叫得上名的，润玉第二日都能摆到她的眼前，总之要星星不给月亮，动作还特别快。
踏雪低头看着腕上摘不下来的玉环，明白自己此生多半无望逃出生天了。孙大圣不会再取一次西经，这条假长虫也没个亲戚给她发挥。
可润玉图什么呢。
踏雪做妖精时日尚短，头一回碰见同类，就碰上了一个厉害的大妖精。她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物以稀为贵。肯定是妖精想娶媳妇太难了，便是像润玉这般法术高强，文武双全，秀外慧中，碰上一个女妖精也是不容易的，所以才把她看得这么紧。
除夕之夜，踏雪陪着润玉小酌几杯，见他心情甚好，遂真诚请教一番，比如怎么判断和尚道士是不是真有本事、妖精吃人真的能提高修为吗、妖精抢地盘犯不犯天条、男妖精是不是比女妖精多、多出来的男妖精会不会搞断袖之类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
润玉听得双目瞠然，看向踏雪眼神越来越复杂，沉思片刻，拒绝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并提出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们成婚吧。”
女妖精果然很少。踏雪为自己叹了一叹。
春分至，草木生。
鱼龙镇上的笔墨先生艺高人胆大，仗着一身正气，为小镇除了一大害，还重修凶宅安了家。不过大半年功夫，里长和镇上相熟的乡民便喝上了他的喜酒。
新娘是笔墨先生的远房表妹，年前来镇上走过亲戚，有几位乡邻见过。据说身段玲珑，肌肤如雪，一双美目清澈灵秀，顾盼生辉。只是今日被红盖头遮住，看不到，甚是可惜。
喜事热热闹闹办了一日。日头一落，媒人兼主婚人的里长一手拍了拍新郎官的肩头，给润玉一个通情达理的眼神，一手指了指赖着不下桌的酒鬼们，“这里交给我。”
润玉不动声色地卸掉肩上沉甸甸的好意，笑纳了里长的一片赤诚。
不过凡间小小一间院落，今日却怎么也走不到终点。
檐上挂着红绸，门扉贴着俗气的喜字，房中灯火通明，是给他留的一盏灯。
润玉一身喜袍与这方红艳艳的天地融为一体。他站在门前，理了半日心绪，方鼓起勇气，轻轻推开眼前困着他的门。
门吱呀呀地叫，悠悠然地打开，一对红烛被风一拂，烛火娇娇娆娆地晃了两晃，映在眸中，似伊人眼波流转。
许是想到了什么，润玉耳尖像是点上了丹砂，转身望向婚房的床榻，他的新婚妻子罩着喜帕睡得正香。
终究是他妄想了，踏雪永远在他意料之外，戴着分量十足的珠冠也能周全自己。
“雪儿，踏雪，醒醒，”润玉掀起喜帕，算是全了流程。
睡美人幽幽醒转，睡眼惺忪，“你回来啦，这个妆面你可看过了么，看过我便想洗漱了，”欲起身，满头珠翠扯得头皮生疼。
“且拆了发髻。今日可是累着了，”润玉一手扶着珠冠，一手扶着踏雪坐到妆镜台前。
好容易起身，踏雪被头上的一堆石头压得动弹不得，干脆坐着打瞌睡，无声地回答了润玉的问题。
今日天不亮就起了，像个面人一样被捏来捏去，涂涂画画，可不是要困死了么。润玉一个妖精还挺喜欢凡人这些俗套虚礼的，真是不可思议。
润玉小心卸下珠冠钗环，松了发髻，又取了龙凤梳细心理顺。
梳齿划过发间痒痒的，踏雪睁眼，望着镜中的润玉甚觉稀奇，没了睡意，笑呵呵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呢，当妖精的标准有这么高么？”
润玉手中的青丝比踏雪乖顺得多，“自然不是。雪儿，你今日欢喜吗？”
踏雪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诚实地说：“有点累，有点吵，其他的倒也还好，没什么欢喜不欢喜的，其他的还不就是和往常一样。”
“不一样，”润玉俯身，垂下的发丝与踏雪的青丝紧紧依偎。他对着镜中清亮的眸，款款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教习先生甚至习惯性地解释了一回：“今后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你拜过天地的丈夫。无论穷通贵贱，你我夫妇一体，生死相许，永不分离。”
和戏文里说得很像，但又不那么一样。主角成了自己，紧张足有十分，踏雪手心潮热，欲说些什么，却想不出更恳切的话，便看着润玉乌黑晶亮的眸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桩婚事踏雪原本是不同意的。身为一个妖精，才三百岁就成婚未免太没出息，而且还是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妖精，怎么想都很亏。可是数月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个老妖精好像还不错。
润玉不止模样有几分像瑛娘，心性上也像，他们都是把傲气藏在骨子里的，待人和善，无论出身，皆能一视同仁，从不说一句重话，但凡开口，却是最有见地让人佩服的。
洁身自好，修行勤勉，还心灵手巧——瑛娘留下的银钗就是润玉修补翻新的，今日簪在她的鬓间，与珠冠交相辉映。这样的一个妖怪说成神仙，踏雪也是信的。
斯人哪里都好，只是有一个怪癖，非常难以理解——不喜欢自己离开他的视线。
踏雪每次离家出走远不过三公里，就会被抓回去。无力反抗的小猫儿学识与修为蒸蒸日上，依旧无力反抗，但她发现了一个新的乐趣：走累了就在原地歇着，一会儿便会有人来付账，接她回家。
如果想要跑得更远，就带着润玉一起。他不吵不闹，还会念诗给她听，不想听的时候，他也不会聒噪，就这么静静地互相陪伴，亦是一种安慰。
金无足赤，她不是天仙神女，润玉亦不必完美。如此日复一日，好像也别有一番趣味，因此，踏雪思量一回，同意把付账给她买糖人的润玉转成自己的丈夫。
润玉待她如珠如宝，她也该投桃报李。
踏雪珍而重之地收好银钗，回身握着润玉骨节分明、生着薄茧的手，亦心疼了他一回，“今日你也累了一日，更要好生歇息才是。褪了这些红红绿绿的劳什子，我们睡吧。不过，明日便不要早起了好不好？”
不需看八字也知这老妖精是劳碌命，每日起早贪黑，扰得她也不好意思睡懒觉。
自然是无有不应的，润玉意味深长地笑道：“几日都好。”
“真的？”踏雪眼前一亮，看来成婚确是件喜事，可以不用早起背书。
润玉看着自己懵懂欢喜的妻子，点了点头。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过往，但也不会拿这种话来骗她。踏雪高高兴兴地环着润玉的脖子，对着脸颊啵唧亲了一口。
爱徒求知若渴，做师父的亦不能吝惜气力。
上慈下孝，神魂相与。
得名师言传身教，踏雪很快便深入领悟夫妻一体的丰富含义，知识的快乐令她喜极而泣，也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为什么瑛娘不许她把小窝拖进卧房。
月照琉璃，白雪红梅。良辰美景，心愉于侧 。
笔墨先生依旧自行打理家中上下事务，只是新婚后便更少出门。
等了月余，鱼龙镇的乡邻方得见新妇的真容。
小娘子袅娜纤纤，脚步轻盈，灵动如泉的眼睛令人过目难忘，面庞似雪团一般白净莹润，被乡邻盯着颊上微微一点红晕，透露出新婚女子独有的娇怯。她躲在笔墨先生身侧，好奇地打量着众人探询的目光，忽瞥见人群中有几个心碎的姑娘失望而去，扯了扯润玉的衣袖。
润玉矮下身，附耳过去，听得一个清甜狡黠的声音在窃笑，“你变丑了，她们很难过。”
她的气息打在耳畔，温温热热，润玉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以为必有下文，俯首耐心等了一会儿，果然，踏雪又附耳上来：“你怎么不明白。当妖精也要早睡早起，皮囊才能经久耐用。”
说书先生说妖精寿命长久，但也在缓慢地老去，需得服食人心才能青春永驻。倘若她每日都如此辛苦，必定早早年华老去，可她不忍害人换自己青春，可也不想千百年当个老妖婆呀。
润玉闻言，挑挑眉，看了踏雪一回，慨然道：“娘子不必担心为夫治学辛苦。古人学问无遗力，自当活到老学到老。”
谁担心你了，真是冥顽不灵。
踏雪瞪了润玉一眼，暗下决心：今夜就加把劲，偷了你的内丹，让你体验一回白发苍苍当老头的辛苦。
润玉似乎能听见她的心声，“何必白发苍苍。踏遍红尘人未老，雪落青鬓亦白头。”
啧，文化人的瓜吃起来就是涨知识。
众人心满意足地散去，徒留懵然的踏雪手执一根萝卜指着润玉，愤怒得说不出话，这个老妖精太可耻了，居然偷听她的心声。
润玉不以为忤，温柔握紧踏雪指责的手和萝卜，无奈地笑着解释：“传音入密，我教过你的。”
哦，是有这么回事，踏雪心虚地表示今日的晚饭她来准备。
润玉深吸一口气，以为踏雪还未消火，或是心虚得还不够，遂翻出一笔旧账来，“晚饭还是我来准备，但你毁了我的《瓜瓞绵延图》，不能就这么算了。”
猴年马月的事了，这会儿想起来追责，说起来也是润玉鸠占鹊巢在先。这个老妖精口才了得，说是说不过的，不如看他打算卖什么药，踏雪没好气地问：“那些生瓜是本姑娘摘的，你想怎样？”
“你得还我，那是我画了数日的心血，”苦主脸皮甚厚，扯谎眼都不眨一下。
多大点儿事儿么，踏雪慷慨一挥手，“这菜市的瓜，喏，青瓜、木瓜、冬瓜、南瓜、北瓜，还有西瓜，随你挑就是了，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小气。”
“九个。”
“什么？”
“你摘了我九个瓜，便得还我九颗龙蛋。”
“龙蛋？”踏雪莫名其妙背上一笔巨债，顺着思路颇为愁苦地想了想，“鸡蛋行不行？”
润玉摇摇头。
“那鸭蛋呢？”
润玉摇摇头。
“鹌鹑蛋呢？”恶猫没了耐心，“你讹我是吧！”一甩手不干了。
润玉快走两步，追上恼羞成怒的踏雪，一本正经地跟她解释：“龙蛋买不到，但是你可以给我。”
“我？”踏雪被勾起了好奇心，瞬间忘记刚才的不愉快，半信半疑道：“我上哪儿给你变出来啊，你还要那么多。”
“回家，回家我告诉你。”
奇奇怪怪，神秘兮兮的，踏雪尴尬一笑，一把推开润玉过分贴近的脸。回家就回家，她倒要看看润玉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润玉说的却不是他们青砖黛瓦的小院，而是天上白玉京。她每日柴米油盐、笔墨纸砚的官人不仅不是妖，还是天界的仙君，其他的神仙都称他为陛下。
踏雪慵懒地靠着软枕，目不转睛地盯着润玉头上晶晶亮摆来摆去的珠子，十分不解，“你坑蒙拐骗，洗衣做饭，就是为了收集几颗龙蛋？”
“自然不是，”天帝陛下微微颔首，让踏雪跃跃欲试的小手如愿扒拉上他的冕旒，星眸滑过妻子圆滚滚的腰身，眼中流露出初为人父的无限希冀与柔情。
“我只是想知道，”润玉抓住踏雪淘气的手，凑过唇边，清浅一吻，“若当初先遇见你的人是我，我是不是就不必每日担惊受怕，患得患失。”
一只梅花鹿样的神兽路过，悲悯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