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昭四年,冬,小雪,宜嫁娶。

    靖节坊内家家户户悬着大红灯笼,爆竹声噼里啪啦从巷尾一路窜到巷头,平兴侯府更是热闹非凡。但在侯府西侧的清规小筑内,却安静得能听见雪落在窗棂的声音。

    这一隅安宁没多久就被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

    来人身披石榴红团花披风,内衬一件牙绯色缂金丝云锦缎扣身袄儿,头戴富贵双喜银步摇,下搭绛紫掐金马面裙,端的是个慈和的妇人形象。

    “九姑娘,夫人正找你呢!今天可是六姑娘和姑爷的大婚之日,姑娘可万万别耽搁了!”

    孟望月从厚厚的书卷中抬起头,红扑扑的小脸儿尚未褪去婴儿肥。

    “商姨娘,多谢您,我这就来。”

    站在商姨娘身后的两个丫鬟应声而入,左边的头梳双平髻,一双鹿眼,脸颊丰润,身着鹅黄撒花袄;右边的身形高挑,瑞凤眼柳叶眉,瞳色偏灰,一身湖蓝罗裙。那稍矮一些的丫鬟刚扶着孟望月下榻,嘴巴就一刻不停:

    “小姐,不是我说您,今天也是商妈妈大喜的日子,少看一会儿书又不会让您变笨——您是想穿这件柿子红撒金纹荔色滚边袄,还是那件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还是……”

    “行露,少说两句,不记得小姐昨晚指明要穿柿子红吗?”

    训斥的声音来自正在帮望月梳头的丫鬟垂云,行露不自在地撇撇嘴,将其他的衣裳收进橱柜,又挑出一件披织锦镶毛斗篷给望月穿上。

    见望月打扮完毕,商姨娘满意地点点头。站在她跟前的女孩正当豆蔻,挽着简单的单螺髻,插一支碧玉蝴蝶步摇,蛾眉杏眼,明眸皓齿。外头都说平兴侯府的女儿个个水灵,在侯府众人看来,孟望月作为大房最小的嫡女,美貌更是青出于蓝。她尚未及笄,京中已有人家蠢蠢欲动,想要摘下这平兴侯和侯夫人呵护的月亮。

    垂云替孟望月扣紧了斗篷,和行露一起搀扶着她出了后院。

    侯府的女性长辈们早已等候在前厅,行露挑起门口的珠帘,右陪座上身着大红团锦琢花衣衫的贵妇放下手中的茶杯,商姨娘便迅速地站到了她的身后。

    孟望月脱下斗篷,向妇人和主座头发银白的老妇行拜礼。“祖母,母亲,望月来迟了。”

    平兴侯太夫人周氏轻轻颔首,侯夫人张氏招招手,孟望月便坐在她的下首。周氏左侧陪座的是世子夫人崔茹,以及正在说话的二房夫人叶氏。

    “母亲,不是儿媳有意推脱,只是栀姐儿有孕在身,桂姐儿又是远嫁,她们真的无法回来,只有桃姐儿……桃姐儿毕竟是庶女,”叶氏顿了顿,像是有意无意间往张氏和商姨娘那里瞥了一眼,“她母亲徐氏又是个不懂规矩的,怕是会坏了事……”

    周氏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张氏眼锋一扫,叶氏迅速地闭上了嘴。孟望月会到母亲的意思,笑着说:“瞧二婶这话说的,七姐姐是庶女,六姐姐也是庶女,虽然如此,母亲对六姐姐也是尽心尽力,我都时常羡慕。六姐夫虽然只是个骠骑,比不上其他几位姐夫,但为人老实,看起来也是般配无比的。”

    周氏轻咳一声,意思就此为止,崔茹适时打趣道:“九妹妹真是牙尖嘴利,不知道九妹夫会不会为此磨破嘴皮子。”孟望月一愣,随即羞得低下头去,看得周氏也是笑意盈盈。“别的不说,就是槐娘你家的那位小郎君,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祖母!”孟望月又怒又羞,一头埋进张氏怀里,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刚才一直没发话,坐在望月右边的二姑娘孟玉容快言快语:“诶唷,真没想到平时那么矜持的小月儿也会如此害羞,真是稀奇!”三姑娘孟婉心也是眉眼弯弯:“小月儿明年也就要及笄了,确实可以开始相看人家了,小月儿的姑爷可不能比我家那位要差呢。”

    这话提醒得恰到好处,平兴侯府不仅会养女儿,更会嫁女儿。

    大魏的开国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便是周氏的大姑子;曾经的安王妃,现在平昭帝已故的元献皇后莲姐儿孟莲姿,就是大房长女;

    大房次女、二姑娘蓉姐儿孟玉容是淮阳王妃;大房三女、三姑娘兰姐儿孟婉心是慎平伯夫人;

    四姑娘栀姐儿孟贤音和五姑娘桂姐儿孟雅意是二房的双胞胎姐妹,分别嫁给了户部员外郎和兰裕太守;

    今天出嫁的茉姐儿六姑娘孟慧言虽然是商姨娘所出的庶女,却也嫁得良配。

    现在还有桃姐儿孟秋韵、三房的杏姐儿孟妤臻和最小的孟望月待字闺中,但也已经追求者无数。

    孟望月正遐想间,又有一仆妇挑帘走进。“吉时将至,新嫁娘要开脸了。”

    众女眷纷纷起身,商姨娘已经忍不住要向外走了。张氏笑骂一句急性子,便准许她先行前往,去和女儿说些体己话。商姨娘得了令,便匆匆跟着仆妇消失在院外。

    待到周氏一行人来到孟慧言的院子门口时,开脸早已结束,新娘正由张氏请的全福夫人梳头。这全福夫人也要求颇高,需是父母配偶健在、一生幸福的妇人,而张氏所请的,是与平兴侯府交好的渭郡王妃,据说由她梳过头的女子皆婚姻美满,儿女双全。

    “一梳梳到尾,夫妻恩爱不用愁;

    二梳梳到尾,白发齐眉共携手;

    三梳梳到尾,夫妻无病更无忧;

    四梳梳到尾,儿孙遍地福禄寿;

    五梳梳到尾,永结连理齐相伴;

    六梳梳到尾,万事顺意好运在;

    七梳梳到尾,神仙下凡喜相迎;

    八梳梳到尾,八仙过海庆欢来;

    九梳梳到尾,幸福长久过一生;

    十梳梳到尾,今生前世到白头。”

    新娘孟慧言凤冠霞帔,牵着眼含热泪的张氏的手慢慢走到门口。以平兴侯为首的一众男人和新郎分列左右,世子孟谨之微蹲下身,示意妹妹趴在他背上。

    随着孟谨之向停在侯府外的花轿走出第一步,锣鼓齐鸣,礼炮齐喧,张氏和商姨娘的泪水滚滚而落。

    因为晚上还要去姑爷家吃酒,侯府男人骑马,女眷坐马车,随着花轿行进。路边围观的百姓众多,与垂云和行露共乘一车的孟望月盯着车窗帘微微出神。听家中的老嬷嬷说,她出生时天有异象,将来注定大富大贵;而自从她抓周时抱住书卷不放,父母就让她在学习琴棋书画和女红之余,允许她阅读各类书籍,从经史子集到戏剧话本,为她的侯府嫡女身份增加了新的优势。

    孟望月不信那命格之说,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多么有权有势的夫家。她崇拜大姐姐孟莲姿,在她看来大姐姐才是名门闺秀的典范。大姐姐能言善道、能歌善舞,相比自己的心直口快更加温柔婉转,各家儿郎为了能引起她的注意绞尽脑汁,甚至当今皇帝都对她倾心。

    然而,天妒美人,大姐姐在嫁入王府后便日渐消瘦,在今上登基的前一年撒手人寰。当时的皇上悲痛万分,在登基后马上追封她为元献皇后,直至今日依然中宫空悬。

    姐姐们都嫁得良人,孟望月也如此希望。

    今日是平昭四年的第一场雪,雪花一片一片打着旋儿随风落在帘上,巷道两侧的银杏光秃秃的,被雪装饰成琼花玉树,树下的枯枝败叶早已被在花轿前开路的仆从扫净。

    “都说‘瑞雪兆丰年’,小姐,明年也一定是一个好年吧!”行露又开始叽叽喳喳,像只快活的小雀儿,“明年小姐及笄,说不定这雪正是在暗示小姐的婚事呢!”

    垂云又狠狠瞪了行露一眼,想要安抚望月的情绪:“行露那小蹄子嘴上不把门,老爷和夫人一定会为小姐找一位顶顶好的姑爷,小姐万万不要担心……”

    “垂云,我没事,”孟望月面容沉静,“只要未来的良人能与我谈古论今,我便心满意足。”

    马车一停,骠骑将军府到了。将军府相比侯府小了好几圈,将军本人出身寒门,靠着在战场上搏来的功绩才得封骠骑,能娶到侯府庶女也是门当户对。

    来吃喜酒的官员不少,除了将军麾下的将士们,还有与平兴侯较为亲近的同僚。二姑娘和三姑娘是回门的媳妇,淮阳王和慎平伯自然也随之前来。

    窄小的府邸从未接待如此多的客人,仆从们不得不支起棚子,把酒桌摆在了前院里。

    出轿小娘扶着新娘下轿,跨过马鞍,将绣球交给面露羞赧的新郎。六姑爷长得彪悍,却乱了手脚,绣球像是烫手一般被他来回抛动,引发一阵善意的哄笑。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子孙满堂——”

    在主赞的引导下,婚礼接近了高潮,和尾声。

    夜幕降临,一轮蛾眉月高挂东方。雪势渐小,男人们开始推杯换盏,轮流给新郎灌酒;女人们围着张氏和周氏问东问西,委婉地打探孟家闺秀们尤其是孟望月的婚事。行露看着望月心不在焉地将饺子沾了茶塞进嘴里,多次想出声提醒却被垂云拦下。

    就在这觥筹交错间,一位身着紫色圆领长袍的太监手持拂尘悄无声息地在院门站定。行露刚想说话,那太监却将拂尘一甩,吊着嗓子喊道:

    “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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