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椅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接连响起,客人们迅速地下跪叩首。孟望月还在愣神,就被垂云和行露拉到地上。

    皇上虽然也是孟家的姑爷,可这只是庶女出嫁,皇上为什么会屈尊纡贵前来吃酒?

    “众爱卿平身罢,今日朕只是以姐夫的身份前来,六妹夫莫要紧张。”

    皇帝江明鸿清朗如流水般的声音响起,孟望月悄悄抬头,只见到他一身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外披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一双长靴上似乎也有掐着金丝的祥云纹。江明鸿轻轻扶起跪着的平兴侯,其他客人也都随之起身,望月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大姐姐出嫁回门之时,望月年龄尚幼,且终日沉浸在书本中,母亲也顺带免去了她那天的请安,因此今天是她第一次见皇上。不过,她曾听入过宫的两位姐姐说,当今圣上真是丰神俊朗,面如冠玉,一双风流潋滟眼,若有一张大魏俊俏后生排行榜,皇上定能名列前茅。

    今日初见,孟望月才发觉,两位姐姐说的对。皇上那狭长的眼只是向女眷席投来一瞥,便有几位闺秀闹了红脸。望月也微微垂着头,避开皇上的目光。她能感觉到江明鸿探究的眼神在她身上驻足了一息,攥紧了衣角。

    然而毕竟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瞥,江明鸿随即收回了目光,亲切地祝福新婚夫妇百年好合,向在座的众人敬了一樽酒,便准备离开了。皇帝的时间,总是很不充裕的。

    只是临行前,江明鸿身边的太监示意平兴侯有事相商。侯爷孟恪凡的面容瞬间严肃起来,眼尖的张氏也起身站到丈夫身边。那紫袍太监意味深长地看了夫妇二人一眼,三人便缀在江明鸿身后离开了婚礼现场。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眉头紧锁的孟恪凡搀扶着神情有些哀恸的张氏蹒跚地走回,商姨娘试图接过张氏的手,却被侯爷摆手拒绝。心思细腻的孟望月察觉到父母的异常,皇上定是说了什么有关平兴侯府亦或是整个孟氏家族的凶讯。

    只是当时的望月无法想象,这凶讯与她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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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皇上的不请自来,婚礼结束的稍有些仓促。回到侯府,将小辈们送回各自的庭院,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周氏端坐于主座,苍老的面容不怒自威。

    “凡哥儿,槐娘,皇上与你们说了什么?”

    张氏脸上的愤怒与哀伤交揉在一起,她不屑地一哂:“皇上说,他希望下一任皇帝仍能有莲姐儿的血脉,照他的意思,孟氏还需送一位女子进宫!”

    孟恪凡有一阵没一阵地安抚着妻子的情绪,“阿槐,少动气,气坏了身子无人替。”

    作为第二代的平兴侯,孟恪凡无疑是争气的;明明可以靠着勋爵身份衣食无忧,他却偏偏立志科举,以自己的学识引起了高祖和先帝的重视,目前官拜吏部尚书;除却过人的智慧,他也继承了父母出色的容貌,被好友们戏称为“玉面博士”;及冠那年他蟾宫折桂,又迎娶了温柔贤淑的妻子张氏,真可谓是人生三大喜事中占了二喜。成婚后,他对张氏呵护备至,对所有的儿女宠爱又不失严厉,可谓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忠于君主一直是平兴侯府秉持的观念,但对于皇帝这略为荒诞的想法,孟恪凡无法认同。

    诚然,于公,作为皇帝的臣属,他会劝说皇上为了皇家开枝散叶;与私,他也幻想自己优秀的大女儿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作为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将近二十年的人,他明白,皇上的话中隐晦的透露出,这位进宫的孟氏女,必须是桃姐儿、杏姐儿或小月儿其中的一位。况且,桃姐儿是庶女,被生母溺爱得有些心高气傲,难以在吃人的后宫中生存;杏姐儿是三房唯一的女儿,三房肯定会极力拒绝;只有小月儿,能够满足皇帝的需求……

    孟恪凡扶着张氏身体的手微微颤抖,长叹一声。

    周氏的心思只会转的比儿子更快,她虚握着拳缓缓砸在梨花木桌上。“我毕竟还是高祖亲自封的正二品的宁泽郡主,也可以觍着脸让皇上称我一句舅婆,不如,我明儿就进宫,去向皇上讨要一个说法。小月儿太小了,她还不能当好一个皇后。”

    听见最后半句话,张氏苦涩的笑了。“不,母亲,您想的太美好了。皇上他是,他是……”大概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思绪,张氏哽咽着,任由孟恪凡接着她的话向下说,“皇上想让小月儿参加两年后的选秀,从低位分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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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早回房的孟望月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行露去倒洗澡水了,垂云帮她一件件褪下了厚重的衣饰。换上梨花白素锦寝衣,头发松松垮垮地用梅花簪束起,她两脚蹬掉棉鞋趴在床上,“垂云姐姐,你说皇帝陛下多看了我一眼,是什么意思啊?”

    垂云还未放下衣服,便迅速跪在了地上。

    “奴婢怎能随意揣度皇上的心思,否则奴婢就僭越了。”

    望月打了个绵长的呵欠,拾起早上丢在床脚的书:“你说得对,是我逾越了。姐姐,快快起身,再帮我捶捶腿罢。”

    行露适时从门后探出了脑袋,俏皮地笑:“嘻嘻,小姐是不是为情所困了?要我说呀,男人都是天地间最为薄情的,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语,不如自己自力更生,我虽然是个丫鬟,也未必不如那些书生公子呢!”

    垂云飞了一记眼刀过去,手下的力道不由得重了两分,让孟望月直呼痛。“诶呀,垂云姐姐,你就别在意行露的胡言乱语了,她这份机灵劲儿,我本来就喜欢得很。”

    “就是就是,连小姐都站在我这一边!”行露完全无视了垂云的警告,朝着垂云做了个怪脸,“皇上爱慕元献皇后那是全京城都习以为常的事情,但他仍然在去年大扮选秀,他对于小姐的关注大概是出于姐夫的关心罢了!”见到孟望月恍然大悟似乎被行露点醒的样子,垂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行露是在八岁那年被走投无路的父亲卖进府的,而垂云是平兴侯府的家生子,对孟望月自然更为了解。她的小姐虽然博览群书,伶牙俐齿,对于男女之事的了解也只在为数不多的话本中,实际上却完全是一团浆糊。不过,这也正常,垂云暗想,如果小姐真的天真烂漫一辈子,她会替小姐解决一切困难。

    “诶,不说了不说了,小姐明天还要去文心书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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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雍华城,龙乾宫内。

    红烛的火苗旺盛地闪烁着,角落的炭盆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江明鸿正坐于龙床前的矮榻上,只穿一件青色对襟窄袖水纹衫,专心致志地批阅下午积压的奏折,似乎完全没有把他对平兴侯夫妇说的话放在心上。作为皇帝,他早已习惯用轻描淡写的话语压垮一个人甚至一个家的脊梁。想到张氏哀怨的脸,想到她说“我替莲儿感到不值得”,江明鸿的朱笔一顿,在某御史呈上的“劝谏选秀”的奏章上留下一滴醒目的红墨水。

    那随皇上前往婚礼的紫袍太监从大殿角落的阴影之中走出,行云流水般完成了换奏折、搬奏折、磨墨水的工作。“陛下不必太过挂怀平兴侯夫妇的态度,他们也是出于对女儿的关爱。”

    “何渡余,你是不是收了孟卿的贿赂?朕还不需要你来劝说朕收回决定。”

    何渡余果断地撩起袍子跪下,自从践祚以来,江明鸿的心思就变得越发难以猜测。作为先帝钦点给他的贴身太监,何渡余知道为君者需不辨喜怒,但自己毕竟看着江明鸿长大,看着他从稚嫩的孩童变成成熟的青年,他比先帝聪明,也比先帝冷漠。

    “朕没让你跪,你就别自作主张。皇祖母年纪大了,一旦她薨逝,母后就会掌握后宫的最高话语权,她肯定会想方设法让胡氏女成为新的太后。为了孟家,为了莲儿,也为了朕自己,朕必须如此做。”

    江明鸿懒懒的抬眼,见何渡余跪在原地不为所动,伸手拉了他一把。“朕方才在将军府对孟卿和张夫人说的话都几经斟酌,朕相信他们会知道朕希望参加选秀的是他们最小的嫡女。朕也曾听说那姑娘出生时天有异象、命格极贵,日后朕必定不会亏待了她。”

    何渡余抬起头,却仍不敢直视江明鸿的双眼:“陛下,您……”察觉到江明鸿并无情感波动的瞳孔,他收回了劝谏的话。“您说的对。”

    此时响起叩门声,一名身着蓝袍的太监端着放有几块玉牌的木头案子走到何渡余身后,何渡余起身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束手站到了江明鸿另一侧。“皇上,今晚翻谁的牌子?”

    江明鸿没有任何犹豫:“景澜宫,琬嫔。朕要与她谈谈,选秀的事。”

    何渡余无声地退出大殿,赶忙抓住了一个巡逻的小宫女。

    “去找玉箫姑姑,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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