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军队凯旋,月氏的男人们就多了起来,也时常能听到帐子里的欢笑声。刚刚清晨,就有不少帐子外生起了炊烟,袅袅青烟缭绕在戈壁以南的大漠,给尘沙都染上了生气。

    大祭司乌洛兰将前一天晚上就挤出来发酵的羊奶放在锅里熬煮,慢慢地羊奶变成粘稠的一团,再把奶团子放进木头的容器中,等奶团子晾凉定型,最后切成小小的块儿,他们管这叫做奶豆腐。

    沙漠中粮食是稀罕的食物,人们大多以奶为主食。

    小悠顺着奶香味从帐子中探出脑带,打了个打哈欠,“姨母起的这般早,太阳还没有醒,姨母就醒了。”

    乌洛兰笑说:“你要去中原,我得提前给你备点吃食,以免你饿肚子,这奶豆腐放半月也不会坏。”

    小悠惊奇地问:“姨母怎么知道我想去中原?”

    乌洛兰擦干净手,走进帐子笑着说:“你的心思呀,全在脸上呢。”

    小悠嘟了嘟嘴说:“我以为姨母会拦我的。”

    乌洛兰走到小悠身旁坐下,用手轻轻将小悠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孩子,你有自己的选择,这世间很大,姨母想保护你,而不是困住你,九年前我都不曾拦过你,如今更不会。”

    小悠一时有些难过,鼻尖酸酸的,轻声唤着:“姨母。”

    乌洛兰抚着小悠的头说:“你阿妈和父亲走得早,这是遗憾,但你要记住,你并不可怜,你阿妈生前最爱你,你父亲爱你,姨母也爱你,你是被爱着的。”

    小悠靠在乌洛兰怀里,禁不住红了眼眶,沙哑着说:“我知道的,姨母,我一直知道。”

    索朗晨练后回到帐子,刚掀开帐帘就听到乌洛兰对小悠说:“中原的商队大概要来了,到时候你就跟着商队走,商队的首领与我们做了十几年的生意了,还算稳妥。”

    “哥哥回来了。”小悠见索朗回来,笑着打招呼。

    索朗却有些闷闷不乐,乌洛兰见儿子这副模样,也知道他的心思,暗暗叹口气,起身说:“我去把奶豆腐切好,再给你们煮些菜汤。”

    账内就剩小悠和索朗两人,索朗给小悠到了一碗温水:“早起要喝水,你总也记不住。”

    小悠接过水,却没有喝:“哥哥,你不想让我去中原?”

    索朗知道,有些话再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徐徐道:“你刚回来那年,几乎日日梦魇,后来总算好了一些,却如同失忆一般,绝口不提中原的事。可我知道,那些事你从未忘过。始祖婆婆说你忧思深重,我知你孤苦一人,此生我愿以命护你,尽全力让你不再有忧思,月神可鉴,我字字出自真心。”

    索朗的情谊小悠并非全然不觉,所以素日里行事越发像妹妹对哥哥。她知道索朗对她好,对她好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她不想伤害到索朗,但终究对索朗也没有其他情谊。

    小悠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抱歉的话,都无法改变对索朗的伤害,只是满目歉疚看着索朗。即便小悠未发一言,可索朗仍从小悠的眼睛里看懂了答案。

    索朗的心紧紧抽痛,强自撑着笑。

    小悠咬唇想了好久,一改往日的嬉笑,一本正经地说:“索朗哥哥,你会成为大漠的鹰,你有你作为鹰的使命。我只想做一只自由的鸟,可我发现我飞不起来了。我大概是把羽毛落在别的地方了,我得去找回来。”

    “我没有不让你去,你去哪里都可以,我同你一起去。”索朗不假思索道。

    小悠又说:“大漠才是你能翱翔的天空,月氏才能让你成为矫健的雄鹰,你自有你一片辽阔苍穹,你还要上阵杀敌,还要报仇雪恨,不该为任何人斩断翅膀。”

    小悠连番拒绝,索朗也不愿再强求,“婆婆早就说过,你迟早要去中原的。是我存了不该有的念想。”

    婆婆早就说过?小悠喃喃说:“婆婆倒是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索朗知道小悠主意已定,可还是忍不住担忧,“江湖路远,指不定会遇见什么人,你一个姑娘,实在危险。”

    小悠摆手说:“表哥忘了,我可是将军府的独女,会些功夫,何况我这样聪明,一般小毛贼奈何不了我。”

    索朗只好说:“无论你身在何处,都要记得,月氏永远有你的家,无论何时回来,都有人等你。”

    小悠深深点了点头。

    帐帘被掀起,一阵冷风吹进来,小悠朝门口一看,开心的唤道:“婆婆!您怎么来了?”

    始祖婆婆笑着,脸上纵横的皱纹里都是慈祥,“你即将远行,我来送你一样东西。”

    始祖婆婆拿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冷香丸,一共有五粒,对你身体里的蛊可有所压制。你带在身边,备不时之需。”

    小悠大惊,冷香丸是月氏的圣药,所用药引千年难遇,受了伤吃它可加快身体恢复,中毒吃它可削减毒性。

    小悠没有接瓶子,“婆婆,冷香丸珍贵无比,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婆婆老了,真到了月神要我走的时候,吃仙丹也是没用的。”始祖婆婆呵呵笑了笑,“当年和我做这些药丸的人已经不在,你把它们带出去,如果能救得一两个人,也算是不辜负当年心血。”

    小悠这才小心翼翼接过瓶子。

    几日后,商队果真到了。

    这日破晓,天蒙蒙亮,漠南的尘土把橘色的日光笼上一层纱。太阳从远处的山脊后慢慢升上来,远离人群的旷野中传来狐狸的鸣叫声,沙蜥和刺猬在沙土中钻来钻去,苍鹰在空中盘旋着觅食。

    每种生命,都以它自己的方式生存着。

    有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响起,七架驼车整装待发。这是常年来往中原与漠南的商队,他们会给漠南带来绫罗绸缎、大米小麦,然后再从漠南带走饰品,还有人。

    漠南女子天生能歌善舞,这些女子到了中原,有的做了歌姬舞姬,有的卖身为奴。总之都是下等人,对于中原人来说,南蛮、北夷、东狄、西戎都是野蛮人,是天生的奴仆。

    小悠一身男孩子装扮,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骆驼车前出神。

    小悠曾听中原来的夫子说,三年前,秦始皇统一中原,称始皇帝,定咸阳为都城,并将六国贵族迁移至咸阳。如果小悠曾经的朋友在六国战乱中得以幸存,应该也会在咸阳。

    刚好,商队也是咸阳来的,他们答应可以将小悠送到咸阳。

    想到咸阳,有一个人曾郑重其事地对小悠说:“我会来找你的,小悠。如果我找不到你了,你一定记得去咸阳找我。”

    只是那人如今贵不可言,又岂会记得儿时戏言,中原的规矩何等繁琐,身份地位何等重要,阿妈为此抱憾终身,自己还是不要去自讨没趣了。

    曾经在楚国生活的那段时间,很少有人知道小悠的母亲是大漠的人。

    父亲说:别人只需要知道你是我杨毅的女儿,是我将军府的姑娘,我不允许这寿春城有任何关于你的闲言碎语。

    可即便如此,仍有人背地里叫她野孩子,哥哥就曾听到楚国令尹嫡子叫过一次,把那孩子的门牙都打掉了,给父亲惹了好大的麻烦,可父亲并没有为此生哥哥气,反而说哥哥有担当。

    父亲说,做哥哥的保护自家妹妹,天经地义。

    大多人当面对小悠客气,心里却瞧不上她,还好小悠心大,不怎么当回事,只悠哉悠哉过自己的日子,这样倒也交到了两个正经朋友,一个是楚国公主熊兰韵,另一个是景氏公子景江陵。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低沉的男声打断小悠的思绪。

    小悠缓过神来,是商队的首领在问她。首领见小悠有些懵,解释道:“如今去中原规矩繁多,需要通关文牒,上面要写清楚姓名、年纪、出处,每过一个地方都要加盖官印,咸阳是都城,没那么好去的。”

    小悠想了想说:“我姓杨,杨悠,十四岁。”

    首领看了一眼小悠,“中原的姓氏。”

    小悠解释说:“我父亲是中原人。”

    首领笑笑说:“你不必同我解释。大祭司乌洛兰交代过我们,我们会把你安全送到咸阳,到了咸阳不会干预你的去向,不过这一路遥远,路途中你还是要按我们的规矩行事。”

    小悠点点头,“那是自然。”

    朝阳升起,红光四溢,小悠与姨母和表哥告别,上了骆驼车,她靠坐在车里,嘴角微微上扬。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不知道将面临的一切,也许她会后悔,可她宁愿后悔,也不愿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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