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沿街店铺门前都挂起了五彩华灯。
小悠和北晗并肩走在上阳街上。北晗笑睨着小悠，“换了身衣服，倒像是把魂儿也换了，从不见你如此安静端庄。”
小悠也笑：“我还觉得你像是换了魂呢，第一次见你，你那么凶，我怕的要死。”
“现在呢。”
小悠歪头看着北晗，她觉得现在的北晗有些欠，可她没敢说出口，思忖了一小会儿才说：“你笑的时候还好，不笑的时候依旧有些吓人。”
“那我以后跟你在一起时，就都笑着。”
小悠连忙摇头，“那倒不必，一直笑也挺吓人的。”
北晗大笑起来。
“对了！”小悠说：“听说上阳街最好的酒楼叫醉香楼。”
“怎么，饿了？”
“是有些饿。你送了我衣服首饰，我请你吃饭如何？”
北晗摇摇头：“你不必如此。”
小悠皱眉：“什么不必如此，是理应如此！”
北晗反驳：“你救了我。”
“不过是一颗冷香丸，我也不能因此就在你这里蹭吃蹭喝一辈子了。”
见北晗不说话，小悠从头上把簪子摘下来，递到北晗面前：“你要是不去，你的东西我也不收了。”
北晗看着小悠认真的神情，叹了口气，将簪子接过再次给小悠簪上：“你可知冷香丸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江湖上多少人视它为不死神药，想要夺了去。”
“我只知道，药再珍贵，也是救人用的，也没有人命珍贵。”
北晗深深看了小悠一眼，“罢了，我也饿了，就依你吧。”
小悠高兴得跳起来：“我还没去过这么好的酒楼，我们快些。”
小悠说着就往前跑，北晗一把拽住小悠：“在后面！”
小悠被拽回原地，北晗的手覆在小悠手腕上，小悠能感受到他冰凉的指节。
北晗看小悠低着头，放开小悠的手，道歉说：“失礼了。”
小悠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月氏人哪有这么多礼节。”
小悠快步朝反方向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她根本不认路呀。
北晗轻笑着跟上去，两人又并肩而行。
北晗想到小悠身上带的银钱并不多，调笑说：“你包袱里就那么点银钱，花光了可是回不了家了。”
小悠嘿嘿傻笑：“到时再管你借，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能不借？”
北晗大笑，又问：“你孤身来中原，怎么就带了这么点银钱。”
小悠提起这事就来气，鼓着小脸把自己丢了钱袋的事情原委告诉了北晗。
北晗听了惊叹：“你胆子也太大了些，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敢多管闲事。他们可曾伤到你？”
小悠摇头，“凭我的聪明才智，两个毛贼怎么可能伤到我。”
北晗不屑道：“凭你的聪明才智，还能让自己丢了银钱。”
小悠努了努嘴，懒得理他。
街边有一家酒肆，门前围了好些人，似乎还有官府的人在。
小悠看到酒肆门口有一块麻布，麻布下面仿佛盖着个人，一下子反应过来，惊呼：“这是死人了！”
北晗看着破烂的麻布，微眯起眼睛，轻声说：“是我大意了。”
小悠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北晗没说话，只听周围人议论纷纷。
“死的是这家酒肆的小厮，昨天晚上就死了，今晨老板不见他人，去后院住处找，才发现已经没气了。”
“被发现的时候七窍流血，那血都是黑的。”
“如此说来，应当是中毒死的。”
“我听官吏说到毒酒，想来确实是中毒。”
“据说白面鬼魅流窜到咸阳，该不会是那人做的？”
“那白面鬼魅杀人是要钱的，谁会出重金杀一个小厮呢。”
周围人一阵咂舌。
小悠竖着耳朵听，听到“白面鬼魅”四个字扑哧一笑，自言自语道：“‘白面鬼魅’，哪个杀手给自己起这么个破名字，听着像是个戏子。”
北晗挑眉，斜眼看小悠。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对小悠说：“这位姑娘可不敢乱说话，那白面鬼魅十恶不赦，魔鬼一般的人，死了也是要下地狱的，他的手下遍布天下，莫要被听了去，平白给自己招惹麻烦。”
小悠拱手道谢：“多谢足下提醒。”然后小声对北晗说：“做杀手的，会这么小气？”
小吏抬着尸首离开了酒肆，叫嚷着：“散了吧散了吧，本案将交由廷尉府主理，到时自会给死者一个公道。”
秦国以法治天下，廷尉府掌管天下法务，周围人听闻廷尉府主理此案，都相信用不了几天就会告破，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小悠看大家都四散而去，叹息道：“一条人命，不过是做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
北晗挡在小悠身前，不让小悠继续看那尸首，“我有些饿了，我们快走吧。”
两人来到醉香楼门前，醉香楼的招牌很大，酒楼的小厮认得北晗，将北晗带到三楼雅间。
雅间临街，从窗中可以看到整个上阳街的繁华绚丽。高处俯望与身处其中感受到的景致大有不同，恍若置身红尘之外。
小厮给两人倒茶，问道：“公子姑娘吃点什么？”
小悠问：“你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小厮哗哗说了一长串，小悠点了几个，小厮又问：“二位可要饮酒？我们这的千日醉美得很！”
小悠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北晗。
北晗说：“无人对饮，自己喝没什么意思。”
“谁说无人的，我不是人？”
“你？”
“我怎么？”小悠小手一挥，对小厮说：“来壶千日醉，不，两壶！”
北晗看小悠的眼神颇有些忧心，小悠却不以为意：“千日醉是楚国的酒，曾经父亲和哥哥常常对饮，一坛子喝下去也不见怎样。我是父亲的女儿，是哥哥的妹妹，想来也不会有事。”
“想来不会有事？你这是第一次喝酒？”
小悠眨着眼睛不说话，笑眯眯看着北晗。
酒菜一道道上齐，北晗给小悠斟了半杯酒，叮嘱道：“慢些喝。”
小悠呡了一小口，酒气直冲头顶，辣得小悠嘶哈喘气。
北晗看着好笑，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小悠面前的碟子中，小悠忙吃了，果然好了许多，一边顺气，一边嘴硬：“不过如此嘛！”
醉香楼的菜美味可口，千日醉越喝越香醇，小悠吃得开心，话也多了起来，对北晗说了好多曾经在楚国的趣事，那些她很久不曾想起，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如今再谈起，依旧会笑出声来。
北晗认真地听，时而跟着一起笑，时而打趣几句，惹得小悠一会儿气得鼓起腮，一会儿笑得直不起腰。
两壶酒不一会儿就喝尽了，小悠又要了一壶，北晗拦不住，也就随她去了。
北晗帮小悠夹菜，让她少喝些酒，他问小悠：“你说起开心的事，都是在楚国时发生的，在月氏呢，没有值得一聊的事情吗？”
小悠被问得一怔，她拖着腮，看天边的月亮半悬在空中。
“去楚国前我还太小，许多事情记得不真切，从楚国回到月氏后……”小悠顿了顿，继续说：“再回到月氏，已经物是人非了。”
小悠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举杯时被北晗拦下：“喝酒可以在开心时助兴，难过时，不要喝酒。”
小悠双眼迷离，“那难过时，应该做什么？”
“难过时，可以读书，可以赏月。小悠，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
小悠不说话，有些事情不去想，就可以假装不曾发生，就可以蒙蔽自己。一旦提起，汹涌的疼痛就会席卷而来，她不喜欢自己脆弱的样子，也没有任何人会喜欢那样的自己。
北风扑面，将小悠眼睛里氤氲的雾气吹得干涩。
“我能经历什么，人生在世，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无非是这些罢了。”
北晗将自己的大氅披在小悠身上，“小悠，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北晗一席白衣，衣摆被风吹得缓缓飘扬，远处的五彩华灯影影绰绰，月光打在他冰雕一般的脸上，仿佛一幅画，美得令人心惊。
小悠的胸口像是窜进一只小鹿，跳得让人心慌，她抓起酒杯，将杯中酒饮尽，眼前的北晗依旧微笑着，她似乎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宠溺，那眼神她曾在索朗的眼睛中见过。
“北晗，我到咸阳这些天，你对我很好，你对我这样好，是因为冷香丸吗？”
北晗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小悠：“你希望听到什么答案？”
小悠心中一惊，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
北晗捕捉着小悠的每一丝表情，缓缓说：“也许因为，你我是故人。五日前并非我第一次见你，其实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
小悠歪着头看北晗，她听不懂北晗在说什么。
北晗继续说：“那天我没有认出你，后来看到你的背影，我才知道是你。”
小悠疑惑道：“可我并不记得你。”
北晗笑：“你当然不记得。月氏东边的沙丘上，有一棵很大的菩提树，我经常坐在上面发呆，最近几年，常常会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有时和松鼠说话，有时对着刺猬傻笑，更多时候就只是静静望着东方。”
小悠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那片沙丘还有别人。
“你是我见到的第二个，会坐在那里朝东远望的人。”
“那第一个人是谁？”
北晗的眼神变得异常柔和，他轻声说：“是我阿妈。”
冷风将小悠的醉意吹散了大半，那个传说中的中原大阏氏，在小悠听过的只言片语的传言里，她绝尘脱俗，美艳非常，如同九霄云外的仙女，让人一眼沉沦，却从没有人见过她笑。
北晗喝了一口酒，“我阿妈，她爱上了一个这世上最不该爱的男人，对他交付真心，为他生儿育女，那个男人却最是冷血无情，他杀了阿妈整个家族。”
小悠目瞪口呆，“那个男人，不是先大君吧。”
“自然不是。”
曾经听过的传言一下全都涌入小悠的脑海，小悠不禁问道：“那些传言……”
“都是真的。”北晗微笑着剥着一只橘子，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我不是父君的骨血。父君在去中原游历时遇到我阿妈，当时阿妈与那个男人决裂，流落街头，重病缠身，父君救了阿妈，为阿妈请来了医者，阿妈才知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
北晗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小悠，自己又拿了另一只橘子剥：“父君将阿妈带回月氏，阿妈无数次折腾自己，她奔跑，淋雨，甚至从山坡上滚落，想要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可那孩子仿佛铁了心要来到这世上，竟平安降生。”
那个孩子自然就是北晗。
“父君娶阿妈为大阏氏，隐瞒我的身世，立我为太子，并答应阿妈，终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小悠感叹：“先大君对大阏氏，情深义重。”
北晗掰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皱了皱眉：“好酸。”
“可阿妈心心念念的都是中原，她总会坐在沙丘上望着中原的方向，从日出坐到日落，她从不管自己的孩子，更不过问夫君，好似这一切，都抵不过中原吹来的一阵风。”
“中原，真就那么好？”北晗像是在问小悠，又像是在问回忆中的阿妈。
小悠的心抽搐着疼痛，她心痛过太多次，早已习惯了心痛，可这一次不是为自己痛，是心疼对面的白衣少年。
“不是中原有多好，而是心中有怀念。”小悠缓缓说：“怀念的也并非中原，而是怀念曾经的自己。”
“怀念？”北晗挑了挑嘴角轻笑，“什么是怀念。”
小悠吃了瓣橘子，果然酸涩，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因为快乐过，因为爱过、被爱过，所以不愿忘记；又因为知道一切早已毁掉，再也回不去，再也得不到，所以不愿想起。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怀念吧。”
北晗没有说话，他曾以为阿妈天性冷漠，可有一次，他经过阿妈的书房，见阿妈正盯着一副画，阿妈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北晗悄悄走近，他看到那副画上，是一个女子怀抱婴儿，膝旁还有个女童围绕，那女子怜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儿，嘴角眉梢皆是笑意。
北晗仔细看了好久，才看出那画中的女子就是阿妈。
并非画的不像，而是北晗从未见过阿妈笑，一时认不出。
小悠见北晗出神，将双手覆在北晗肩上，很认真的看着北晗的眼睛说：“所以，并非你哪里不好，你很好，你非常好，只是大阏氏陷在了过去出不来。”
北晗有一瞬间的恍惚，那颗不怎么活跃的心脏扑通扑通强跳了两下。
他垂下眼，将这种自己不该有的情绪赶走，继续说完这场故事：“后来，秦国攻打月氏，父君战死，阿妈自刎于父君尸首前。”
简简单单一句话，里面包含多少血雨腥风，北晗说得云淡风轻，小悠听得惊心动魄。
“阿妈临死前对父君说：此生欠你一场爱，来世换我爱你。”
小悠不胜唏嘘，许久之后才问：“你知道自己不是先大君骨血，所以才不愿继承大君之位吗？”
北晗回答：“不全是。”
小悠没有继续追问，“对不起，是我让你想起这些伤心事。”
“能有个人把心底的事情说一说，反倒觉得舒畅了些，你不必因我而感伤。”北晗笑着给小悠和自己倒酒，“今天月色很美，我们不说这些了。”
小悠仰头看着月亮，“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也许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长驻。”
“月亮若总是一成不变，谁还会在它圆的时候珍惜，美好总是相对的。”
小悠深以为然，“既然如此，更不能辜负今夜的圆月，我们干一杯！”
两人举杯相碰，北晗问小悠：“你这样的性子，一个人来咸阳，就不怕遇到骗子？”
小悠笑了一会儿说：“我有什么好骗的，无非是身上那点银钱，如今也不剩几个。如果真遇上了，那也是我命该如此，躲是躲不掉的。”
小悠双颊绯红，笑容中带着三分醉意七分娇俏，她看着北晗的眼睛问：“你会骗我吗？”
小悠的眼睛闪闪如星辰，酒意让星辰染上朦胧雾色，北晗在小悠深棕色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笑容微滞，只一瞬，他恢复如常。
“此生我若骗你，短寿促命。”
短寿促命！
小悠惊惶着伸出手指，覆在北晗唇上。
“呸呸呸，不可以乱说。你会长命百岁，你会一生康健。”
话说完，小悠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忙把手收回。
北晗看着小悠，是那副让小悠有些怕的，生人勿近的模样，漆黑的瞳孔幽深莫测，里面有太多小悠看不懂的东西。
“对不起，我，我……”小悠慌乱的解释。
“我知道。”北晗打断小悠，“我知道，你什么也不必说。”
小悠和北晗并肩走在上阳街上。北晗笑睨着小悠，“换了身衣服，倒像是把魂儿也换了，从不见你如此安静端庄。”
小悠也笑：“我还觉得你像是换了魂呢，第一次见你，你那么凶，我怕的要死。”
“现在呢。”
小悠歪头看着北晗，她觉得现在的北晗有些欠，可她没敢说出口，思忖了一小会儿才说：“你笑的时候还好，不笑的时候依旧有些吓人。”
“那我以后跟你在一起时，就都笑着。”
小悠连忙摇头，“那倒不必，一直笑也挺吓人的。”
北晗大笑起来。
“对了！”小悠说：“听说上阳街最好的酒楼叫醉香楼。”
“怎么，饿了？”
“是有些饿。你送了我衣服首饰，我请你吃饭如何？”
北晗摇摇头：“你不必如此。”
小悠皱眉：“什么不必如此，是理应如此！”
北晗反驳：“你救了我。”
“不过是一颗冷香丸，我也不能因此就在你这里蹭吃蹭喝一辈子了。”
见北晗不说话，小悠从头上把簪子摘下来，递到北晗面前：“你要是不去，你的东西我也不收了。”
北晗看着小悠认真的神情，叹了口气，将簪子接过再次给小悠簪上：“你可知冷香丸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江湖上多少人视它为不死神药，想要夺了去。”
“我只知道，药再珍贵，也是救人用的，也没有人命珍贵。”
北晗深深看了小悠一眼，“罢了，我也饿了，就依你吧。”
小悠高兴得跳起来：“我还没去过这么好的酒楼，我们快些。”
小悠说着就往前跑，北晗一把拽住小悠：“在后面！”
小悠被拽回原地，北晗的手覆在小悠手腕上，小悠能感受到他冰凉的指节。
北晗看小悠低着头，放开小悠的手，道歉说：“失礼了。”
小悠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月氏人哪有这么多礼节。”
小悠快步朝反方向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她根本不认路呀。
北晗轻笑着跟上去，两人又并肩而行。
北晗想到小悠身上带的银钱并不多，调笑说：“你包袱里就那么点银钱，花光了可是回不了家了。”
小悠嘿嘿傻笑：“到时再管你借，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能不借？”
北晗大笑，又问：“你孤身来中原，怎么就带了这么点银钱。”
小悠提起这事就来气，鼓着小脸把自己丢了钱袋的事情原委告诉了北晗。
北晗听了惊叹：“你胆子也太大了些，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敢多管闲事。他们可曾伤到你？”
小悠摇头，“凭我的聪明才智，两个毛贼怎么可能伤到我。”
北晗不屑道：“凭你的聪明才智，还能让自己丢了银钱。”
小悠努了努嘴，懒得理他。
街边有一家酒肆，门前围了好些人，似乎还有官府的人在。
小悠看到酒肆门口有一块麻布，麻布下面仿佛盖着个人，一下子反应过来，惊呼：“这是死人了！”
北晗看着破烂的麻布，微眯起眼睛，轻声说：“是我大意了。”
小悠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北晗没说话，只听周围人议论纷纷。
“死的是这家酒肆的小厮，昨天晚上就死了，今晨老板不见他人，去后院住处找，才发现已经没气了。”
“被发现的时候七窍流血，那血都是黑的。”
“如此说来，应当是中毒死的。”
“我听官吏说到毒酒，想来确实是中毒。”
“据说白面鬼魅流窜到咸阳，该不会是那人做的？”
“那白面鬼魅杀人是要钱的，谁会出重金杀一个小厮呢。”
周围人一阵咂舌。
小悠竖着耳朵听，听到“白面鬼魅”四个字扑哧一笑，自言自语道：“‘白面鬼魅’，哪个杀手给自己起这么个破名字，听着像是个戏子。”
北晗挑眉，斜眼看小悠。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对小悠说：“这位姑娘可不敢乱说话，那白面鬼魅十恶不赦，魔鬼一般的人，死了也是要下地狱的，他的手下遍布天下，莫要被听了去，平白给自己招惹麻烦。”
小悠拱手道谢：“多谢足下提醒。”然后小声对北晗说：“做杀手的，会这么小气？”
小吏抬着尸首离开了酒肆，叫嚷着：“散了吧散了吧，本案将交由廷尉府主理，到时自会给死者一个公道。”
秦国以法治天下，廷尉府掌管天下法务，周围人听闻廷尉府主理此案，都相信用不了几天就会告破，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小悠看大家都四散而去，叹息道：“一条人命，不过是做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
北晗挡在小悠身前，不让小悠继续看那尸首，“我有些饿了，我们快走吧。”
两人来到醉香楼门前，醉香楼的招牌很大，酒楼的小厮认得北晗，将北晗带到三楼雅间。
雅间临街，从窗中可以看到整个上阳街的繁华绚丽。高处俯望与身处其中感受到的景致大有不同，恍若置身红尘之外。
小厮给两人倒茶，问道：“公子姑娘吃点什么？”
小悠问：“你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小厮哗哗说了一长串，小悠点了几个，小厮又问：“二位可要饮酒？我们这的千日醉美得很！”
小悠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北晗。
北晗说：“无人对饮，自己喝没什么意思。”
“谁说无人的，我不是人？”
“你？”
“我怎么？”小悠小手一挥，对小厮说：“来壶千日醉，不，两壶！”
北晗看小悠的眼神颇有些忧心，小悠却不以为意：“千日醉是楚国的酒，曾经父亲和哥哥常常对饮，一坛子喝下去也不见怎样。我是父亲的女儿，是哥哥的妹妹，想来也不会有事。”
“想来不会有事？你这是第一次喝酒？”
小悠眨着眼睛不说话，笑眯眯看着北晗。
酒菜一道道上齐，北晗给小悠斟了半杯酒，叮嘱道：“慢些喝。”
小悠呡了一小口，酒气直冲头顶，辣得小悠嘶哈喘气。
北晗看着好笑，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小悠面前的碟子中，小悠忙吃了，果然好了许多，一边顺气，一边嘴硬：“不过如此嘛！”
醉香楼的菜美味可口，千日醉越喝越香醇，小悠吃得开心，话也多了起来，对北晗说了好多曾经在楚国的趣事，那些她很久不曾想起，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如今再谈起，依旧会笑出声来。
北晗认真地听，时而跟着一起笑，时而打趣几句，惹得小悠一会儿气得鼓起腮，一会儿笑得直不起腰。
两壶酒不一会儿就喝尽了，小悠又要了一壶，北晗拦不住，也就随她去了。
北晗帮小悠夹菜，让她少喝些酒，他问小悠：“你说起开心的事，都是在楚国时发生的，在月氏呢，没有值得一聊的事情吗？”
小悠被问得一怔，她拖着腮，看天边的月亮半悬在空中。
“去楚国前我还太小，许多事情记得不真切，从楚国回到月氏后……”小悠顿了顿，继续说：“再回到月氏，已经物是人非了。”
小悠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举杯时被北晗拦下：“喝酒可以在开心时助兴，难过时，不要喝酒。”
小悠双眼迷离，“那难过时，应该做什么？”
“难过时，可以读书，可以赏月。小悠，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
小悠不说话，有些事情不去想，就可以假装不曾发生，就可以蒙蔽自己。一旦提起，汹涌的疼痛就会席卷而来，她不喜欢自己脆弱的样子，也没有任何人会喜欢那样的自己。
北风扑面，将小悠眼睛里氤氲的雾气吹得干涩。
“我能经历什么，人生在世，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无非是这些罢了。”
北晗将自己的大氅披在小悠身上，“小悠，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北晗一席白衣，衣摆被风吹得缓缓飘扬，远处的五彩华灯影影绰绰，月光打在他冰雕一般的脸上，仿佛一幅画，美得令人心惊。
小悠的胸口像是窜进一只小鹿，跳得让人心慌，她抓起酒杯，将杯中酒饮尽，眼前的北晗依旧微笑着，她似乎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宠溺，那眼神她曾在索朗的眼睛中见过。
“北晗，我到咸阳这些天，你对我很好，你对我这样好，是因为冷香丸吗？”
北晗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小悠：“你希望听到什么答案？”
小悠心中一惊，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
北晗捕捉着小悠的每一丝表情，缓缓说：“也许因为，你我是故人。五日前并非我第一次见你，其实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
小悠歪着头看北晗，她听不懂北晗在说什么。
北晗继续说：“那天我没有认出你，后来看到你的背影，我才知道是你。”
小悠疑惑道：“可我并不记得你。”
北晗笑：“你当然不记得。月氏东边的沙丘上，有一棵很大的菩提树，我经常坐在上面发呆，最近几年，常常会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有时和松鼠说话，有时对着刺猬傻笑，更多时候就只是静静望着东方。”
小悠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那片沙丘还有别人。
“你是我见到的第二个，会坐在那里朝东远望的人。”
“那第一个人是谁？”
北晗的眼神变得异常柔和，他轻声说：“是我阿妈。”
冷风将小悠的醉意吹散了大半，那个传说中的中原大阏氏，在小悠听过的只言片语的传言里，她绝尘脱俗，美艳非常，如同九霄云外的仙女，让人一眼沉沦，却从没有人见过她笑。
北晗喝了一口酒，“我阿妈，她爱上了一个这世上最不该爱的男人，对他交付真心，为他生儿育女，那个男人却最是冷血无情，他杀了阿妈整个家族。”
小悠目瞪口呆，“那个男人，不是先大君吧。”
“自然不是。”
曾经听过的传言一下全都涌入小悠的脑海，小悠不禁问道：“那些传言……”
“都是真的。”北晗微笑着剥着一只橘子，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我不是父君的骨血。父君在去中原游历时遇到我阿妈，当时阿妈与那个男人决裂，流落街头，重病缠身，父君救了阿妈，为阿妈请来了医者，阿妈才知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
北晗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小悠，自己又拿了另一只橘子剥：“父君将阿妈带回月氏，阿妈无数次折腾自己，她奔跑，淋雨，甚至从山坡上滚落，想要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可那孩子仿佛铁了心要来到这世上，竟平安降生。”
那个孩子自然就是北晗。
“父君娶阿妈为大阏氏，隐瞒我的身世，立我为太子，并答应阿妈，终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小悠感叹：“先大君对大阏氏，情深义重。”
北晗掰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皱了皱眉：“好酸。”
“可阿妈心心念念的都是中原，她总会坐在沙丘上望着中原的方向，从日出坐到日落，她从不管自己的孩子，更不过问夫君，好似这一切，都抵不过中原吹来的一阵风。”
“中原，真就那么好？”北晗像是在问小悠，又像是在问回忆中的阿妈。
小悠的心抽搐着疼痛，她心痛过太多次，早已习惯了心痛，可这一次不是为自己痛，是心疼对面的白衣少年。
“不是中原有多好，而是心中有怀念。”小悠缓缓说：“怀念的也并非中原，而是怀念曾经的自己。”
“怀念？”北晗挑了挑嘴角轻笑，“什么是怀念。”
小悠吃了瓣橘子，果然酸涩，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因为快乐过，因为爱过、被爱过，所以不愿忘记；又因为知道一切早已毁掉，再也回不去，再也得不到，所以不愿想起。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怀念吧。”
北晗没有说话，他曾以为阿妈天性冷漠，可有一次，他经过阿妈的书房，见阿妈正盯着一副画，阿妈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北晗悄悄走近，他看到那副画上，是一个女子怀抱婴儿，膝旁还有个女童围绕，那女子怜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儿，嘴角眉梢皆是笑意。
北晗仔细看了好久，才看出那画中的女子就是阿妈。
并非画的不像，而是北晗从未见过阿妈笑，一时认不出。
小悠见北晗出神，将双手覆在北晗肩上，很认真的看着北晗的眼睛说：“所以，并非你哪里不好，你很好，你非常好，只是大阏氏陷在了过去出不来。”
北晗有一瞬间的恍惚，那颗不怎么活跃的心脏扑通扑通强跳了两下。
他垂下眼，将这种自己不该有的情绪赶走，继续说完这场故事：“后来，秦国攻打月氏，父君战死，阿妈自刎于父君尸首前。”
简简单单一句话，里面包含多少血雨腥风，北晗说得云淡风轻，小悠听得惊心动魄。
“阿妈临死前对父君说：此生欠你一场爱，来世换我爱你。”
小悠不胜唏嘘，许久之后才问：“你知道自己不是先大君骨血，所以才不愿继承大君之位吗？”
北晗回答：“不全是。”
小悠没有继续追问，“对不起，是我让你想起这些伤心事。”
“能有个人把心底的事情说一说，反倒觉得舒畅了些，你不必因我而感伤。”北晗笑着给小悠和自己倒酒，“今天月色很美，我们不说这些了。”
小悠仰头看着月亮，“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也许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长驻。”
“月亮若总是一成不变，谁还会在它圆的时候珍惜，美好总是相对的。”
小悠深以为然，“既然如此，更不能辜负今夜的圆月，我们干一杯！”
两人举杯相碰，北晗问小悠：“你这样的性子，一个人来咸阳，就不怕遇到骗子？”
小悠笑了一会儿说：“我有什么好骗的，无非是身上那点银钱，如今也不剩几个。如果真遇上了，那也是我命该如此，躲是躲不掉的。”
小悠双颊绯红，笑容中带着三分醉意七分娇俏，她看着北晗的眼睛问：“你会骗我吗？”
小悠的眼睛闪闪如星辰，酒意让星辰染上朦胧雾色，北晗在小悠深棕色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笑容微滞，只一瞬，他恢复如常。
“此生我若骗你，短寿促命。”
短寿促命！
小悠惊惶着伸出手指，覆在北晗唇上。
“呸呸呸，不可以乱说。你会长命百岁，你会一生康健。”
话说完，小悠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忙把手收回。
北晗看着小悠，是那副让小悠有些怕的，生人勿近的模样，漆黑的瞳孔幽深莫测，里面有太多小悠看不懂的东西。
“对不起，我，我……”小悠慌乱的解释。
“我知道。”北晗打断小悠，“我知道，你什么也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