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悠在北晗家住了六七日了,北晗很忙,总也不见他人影,偶尔见到,北晗会与小悠玩笑几句,两人间的相处竟像是多年老友,轻松随意。小悠没事就自己在房中写字画画,或者在宅子里闲逛,北晗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小悠说:“宅里你哪都能去,想来我的房间也不是不可。”

    小悠越发觉得北晗和初见时判若两人,简直像是被换了魂。

    宅里只有北晗一个主人,门房有两个小门童,一个叫听风,一个叫听雨,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宅内行走的全是婢女,婢女们见了小悠都笑盈盈行礼,小悠无聊时想和她们聊天解闷,可她们都一副恭敬有礼,疏远客气的模样,问什么答什么,一个字也不多说。

    宅中房屋很多,但大都是空着的,庭院里种了不少山茶花,却也只有山茶这一种花,山茶花的味道很淡,满院子山茶,微风吹过时清香飘散。

    北晗每日都会命人将三餐送到小悠房内,这日送的是鲫鱼汤。婢女将一碗米饭,一口小沙锅摆放上食案,沙锅的锅盖还没有打开,鲤鱼汤的香味已经顺着盖沿冒了出来。小悠迫不及待掀开锅盖,锅盖把手指烫红,小悠毫不在意。

    锅里的鲫鱼肥美,鱼汤奶白。小悠先盛了一碗鱼汤,只喝了一口,唇齿间就荡漾起鱼汤特有的鲜甜。小悠又夹了一块鱼肉,鱼肉细嫩爽滑,放在嘴中轻轻一抿就化开了。

    小悠一口汤一口肉一口米饭,不一会儿就把一锅鱼吃光了。

    酒足饭饱,小悠觉得甚是无聊,她坐到书案前,打量着架子上的竹简,想看的书已经全部看过,不想看的也实在是看不进去。

    小悠拿起一只空竹简,执笔想写点什么,许久不握笔,一时不知如何下笔,思来想去,在竹简上画了只大猫。

    小悠随处闲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了北晗住的院子,院门口立着块大石头,上面写着“隐昭阁”。之前逛到这里都绕过走开了,这回心生好奇,朝着小院里面探头探脑。

    隐昭阁里的山茶花格外多,味道也格外浓郁,屋檐四角下挂着玉坠,小悠被玉坠吸引走进了院子,垫着脚尖绕了一圈仔细看,四个玉坠分别雕刻着苍龙、白虎、玄武、朱雀,是上好的羊脂玉,雕工精美。

    “把这么好的玉挂在屋檐上,还真是暴殄天物啊。”

    小悠正感叹着,忽然后面有什么东西扑过来,冲着小悠的脑袋狠狠啄了一下,小悠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抱着脑袋蹲下,回头看去,还不等定睛,一团白乎乎的团子从上而下扑过来,又是一啄,小悠把脸埋起来啊啊乱叫。

    “白茸!”清冷的呵斥声传来,小悠感觉那团东西终于飞开,她小心翼翼抬起头,只见怜星俯身一脸关切。

    见小悠并没有受伤,怜星知道白茸没有下重手,解释道:“杨姑娘被吓到了吧,这是主人养的鸱鸟,有些凶。”

    这居然是只鸱鸟!

    这种鸟凶狠桀骜,却异常聪慧,能够传递消息、跟踪猎物,一旦认了主一生只忠心一人,但极难被驯服。鸱鸟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大漠戈壁,以野兽为食,不惧虎豹,有的古书上甚至记载,鸱鸟长了一个头三个身子。

    小悠仰头看着白茸:“这就是鸱鸟?”

    白茸站在房梁上昂首而视,如同一个王者。

    怜星说:“主人是在戈壁上捡到的它,那时它刚破壳没多久,小小的软塌塌的,主人以为它死了,没想到捡起来时这小家伙啊啊直叫,主人就给他喂了些果子,治好了伤,养了起来。”

    小悠看着房梁上的胖鸟,这软乎乎的样子像是一团雪球,谁能想到它就是凶狠的鸱鸟,如果不是被啄怕了,小悠真想把它捉来好好捏一捏。

    小悠揉揉被啄痛的脑袋问:“我刚才也没有惹到它,它为什么要啄我?”

    怜星说:“主人的院子里不常来人,所以白茸见到生人想赶出去。”

    小悠听了很懊恼,她居然被一只鸟给欺负了,小悠指着白茸喊:“臭鸟!我迟早要捉你下来,把你的毛拔了!”

    白茸撇了小悠一眼,无动于衷,好像不屑理她。

    小悠越发觉得无趣,有一种曾在杨府百无聊赖的感觉。那时候的小悠对“无聊”这件事的解决方法,就是溜出去玩。

    想到这儿,小悠打算出门逛逛,回屋里换上了男装。

    刚出大门,就碰见了骑马回来的北晗,远远的身影,与月氏战胜归来的将军重合,小悠的心不知为何漏跳了一下,她遮掩一般冲北晗招手,大声说:“鱼很好吃,谢谢你!”

    北晗下了马,问小悠:“这是要出门?”

    小悠点头,“待着无聊,四处逛逛。”

    北晗遗憾地说:“我下午刚好要去见一个人,不然倒是可以陪你。”

    小悠摆摆手:“你忙你的,我就是无聊。”又随口问:“你要去见谁?”

    北晗说:“公子扶苏。”

    小悠愣住。

    北晗问:“怎么,认识?”

    小悠打哈哈:“怎么可能,我哪里会认识那样的人。我就是好奇,你到底是做什么的,神通广大的,就算哪天你告诉我你认识皇帝,我都不会太奇怪。”

    北晗迷着眼睛,似笑非笑看着小悠,“咸阳学宫广招天下学子,我受封学士,还是多亏了公子扶苏的决断,我去登门拜谢。”

    小悠有些好奇地问:“长公子的门,这么好登吗?”

    北晗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门童,“长公子为人谦和,门客众多,只要递上摆贴,理由合适,他大都会见。你要不要也去见见?”

    小悠赶紧摇头跑开了,“我还是去听说书吧。”

    北晗望着远去的小悠,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

    小悠叫了一架马车,告诉车夫,哪里热闹往哪里去。

    车夫听了大笑着说:“这位小哥是外乡人吧。我们咸阳自古最繁华的地段便是城东的上阳街啊,那醉香楼的菜哦,香的能叫人吃掉舌头,嫣语楼的姑娘个个娇羞美艳,还有那东篱居,不光茶点天下一绝,吃茶时还有人奏乐吟诵,实是风趣雅致至极啊。”

    “哦?”小悠听车夫说得玄乎,问道:“足下都曾去过?”

    车夫讪笑:“小哥说笑了,那醉香楼的一道菜可得够我架一月车呢,更莫要提嫣语楼的姑娘了。可我架车这么些年,那些个达官显贵都爱去的地方,还能错得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绕过几条街,不一会儿就到了上阳街。

    小悠下了马车,走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东瞧西逛,街道上人来人往,路旁店铺林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营生。小悠想,咸阳城养活了这么多人,自然也能养活自己。

    小悠决心替自己找点事做,总不能一直蹭吃蹭喝,想要留在这里,还是得靠自己。她一家家店铺看,大到酒楼布庄,小到地摊卖小玩意的,走到脚都酸了,她终于发现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什么都不会做。

    不会酿酒不会做饭,不会织布不会绣花,就连浆洗洒扫也是笨手笨脚。

    小悠深深叹了一口气,曾经阿妈和父亲只教会了自己读书写字,而与之相关的营生却少之又少,且大都要男子才可以做。大概是阿妈和父亲从未料到自己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吧。

    小悠正出神,不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小悠驻足细听,那琴音时而舒缓如山涧清泉,时而高亢如高山飞瀑。细寻琴音源头,是一间茶肆,这茶肆门面甚大,门口左右两棵雕花红漆木柱,中间一方牌匾上写着:东篱居。

    “这就是东篱居,果然不一般。”小悠赞叹。

    东篱居门口有两个小厮迎来送往,出入其中的人非富即贵。小悠打量了一下自己这身衣服,想着能不能混进去瞧瞧热闹。

    早知道该找娥北晗借一身衣服穿呢。

    再抬头时,从东篱居走出一位着降紫色绸缎长袍的男子,那男子身量挺拔,气宇不凡,即便在这满是王公贵胄的上阳街,仍是引人侧目。

    眼前的面孔与儿时的少年重合,是他,偌大的咸阳,竟遇到了他。

    “扶,苏。”小悠念出记忆中的名字,眼前浮现出那个一笔一划在地上书写名字的少年。

    重逢的喜悦让小悠忘记了身份的尊卑,她欢喜地跑过去,想要叫住眼前的人,问一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

    一架马车疾驰而来,刚好挡住了小悠去路。

    马车上下来一个女子,款步姗姗朝扶苏走去。那女子身穿妃色锦缎深衣,头戴玉簪,耳珰垂珠,轻纱云披下的腰肢不盈一握,行走间脚下的裙裾轻轻摇曳。

    她对着扶苏施施然一屈身,将一个揖礼行得袅袅婷婷仪态万千。

    扶苏颔首,两人说了些什么,扶苏转身离去,女子亦步亦趋,却一不小心拌了一脚,险些跌倒时扶苏一把扶住她的小臂。

    女子将将站稳身子,扶苏的手立马放开,女子娇羞地扭过头。小悠这才看到女子的正脸,巴掌大的小脸凝脂一样白嫩,眉目间含羞带怯,顾盼生姿。

    那是一种自带风情的美,让同为女子的小悠竟有些自惭形秽。

    小悠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如同谪仙转世,光彩夺目,她心中不知为何空落落的,再也没有了上前打个招呼的欲望。

    “看什么呢?”

    男子的声音在背后想起,小悠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却不想身后的人离得这样近,险些撞入他怀中。

    惊慌间小悠看清是娥北晗的脸,她别过头,遮掩着解释:“没什么,只是看到好看的女子,有些艳羡。”

    北晗的目光越过小悠,看到正上了马车离去的女子和扶苏,漫不经心道:“哦,那是丞相的外孙女。你为何要艳羡她,你可比她美得多。”

    小悠有些懊恼,“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北晗目不转睛盯着小悠的眼睛,认真道:“我何曾取笑你了,你就是比她美,你比咸阳城中任何一个女子都美,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美。”

    两人相距咫尺,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结,小悠只觉得自己的心噗通通直跳。

    北晗笑得风流倜傥,“这咸阳城的女子都是一个样子,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不像你一般灵动。不过嘛……”

    小悠疑惑,眨眨眼睛问:“不过什么?”

    北晗后退几步上下打量起小悠,说:“跟我来。”

    小悠一头雾水,但还是紧紧跟上北晗。

    北晗将小悠带进一间店铺,里面满是绫罗绸缎、金珠玉翠。

    老板娘看出是贵客,亲自上前招呼:“二位郎君,可是要给自家女娘选衣裳首饰?”

    北晗说:“用最好的料子,给这位姑娘做几身衣裳。”

    小悠瞪大眼睛看着北晗:“你要送我衣服?”

    北晗说:“姑娘就该有个姑娘样子,整日里穿成个假小子,还想去逛青楼不成?”

    老板娘听了二人的话,又上下打量了小悠,笑着说:“我眼拙,竟没看出是位姑娘,只当是哪家俊俏的郎君呢。”

    说着拉过小悠,让侍女量起小悠身量尺寸,赞叹道:“姑娘真是好身量,郎君有福气呦。不是我夸嘴,我这里的料子可是咸阳城数一数二的,姑娘尽管挑。”

    北晗挑了件嫣红色料子,又挑了件杏色料子,还挑了件藕荷色料子。

    小悠连连摆手,北晗说:“我想送你的,不必推辞。”

    小悠继续摆手,“我不是推辞,是不喜欢这些颜色。”

    北晗失笑,“是我唐突了。”又柔声问:“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小悠纤纤玉指一点,指了一件鸭黄色,一件松绿色,“这两个颜色就很好。”

    北晗对老板娘说:“好,就这两件!”

    老板娘见状拍掌道:“好巧不巧,我这里有件做好的深衣,姑娘的身量穿上正合适,是上好的柳绿色丝帛,绣华云暗纹。原本是和其他衣服一起送到咸阳宫的,可宫里的娘娘们不喜绿色寡淡,只把红啊黄啊的挑走了,独独留下这一件。”

    老板娘让侍女将衣服拿出来,的确是上好的丝帛,样式素雅又不失华贵。

    北晗点头:“也好,新制的衣服还要等几日才能做好,有现成的也不错。”

    小悠也觉得好看,侍女带小悠去隔间换了衣服,又把小悠的男子发冠摘下,梳成流云发髻。

    小悠从隔间走出来时,见北晗直直盯着自己,她脸颊有些发烫,小声问了句:“好看吗?”

    衣服很合身,将小悠的身姿勾勒的纤细窈窕,柳绿色衬得小悠的皮肤白皙透亮,北晗赞道:“自然是好看的。”

    北晗信步走到首饰台前,骨节分明的手在一排簪子上游走,口中念念有词:“金簪太俗,珠簪老气,银簪未免寻常了些。”

    小悠噗嗤笑了:“照你这么说,就没有你能看得上眼的簪子了。”

    北晗拿起一支白玉簪,“你本名杨柳,这片柳叶倒合适你。”

    这是支通体雪白的和田玉簪,簪尾雕刻出一片叶子,澄澈无暇,雅致非常。

    北晗将簪子戴到小悠的发髻上,拿了一面铜镜摆在小悠面前:“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不必艳羡任何人。”

    白玉簪子簪在乌黑如夜的发上,仿佛静谧夜空中悬挂的月,美得摄人心魄。

    小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亲切又有些陌生,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那个世界里父亲和哥哥没有死,自己如寻常的楚国女娃一般娇养长大,大抵就是现在的模样吧。

    小悠神情凄然,北晗问:“怎么,不喜欢?”

    小悠摇头:“喜欢,很喜欢。”

    北晗放下心来,“既然喜欢,那就开心一些。人生总会遇到太多烦恼,而大部分烦恼,你都不必在意。”

    小悠看看镜子,又看看北晗,绽开一个明媚的笑。

    北晗知道小悠会笑,可他仍是被这笑容晃了眼,早已凝结成冰的心泛起层层波澜。

章节目录

悠悠大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八尾狸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八尾狸猫并收藏悠悠大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