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知雪的去而复返,打断了一室僵滞。

    致使夕醉暂得缓息之余,亦不免对浮生眉心黯然、有所触动。

    可,现系天子脚下,又蒙帝王赐敕……

    此番和离,若当断不断,必定后患无穷。

    ‘情深缘浅,为之奈何?’

    良久,一余幽叹,徒添别梦惊寒。

    *

    知雪抬眸,见他二人眉间神伤不散,顿心中了然。故,便也趁机开口道:

    “今夜月台,灯火琉璃。又逢太后寿诞之喜,得以暂解宵禁。

    所谓,良辰美景,慎莫待。

    此时此夜,小姐何不亲往,一睹星河光转、云霞翠轩之妙?”

    “我……”夕醉抬目,先是微觑了下浮生。继而,眼波流转,盈盈道:

    “正有此意。”

    言罢,见知雪俯身欲退,忙又轻唤步履,温语提醒道:

    “九黎一人,想来,必也落寞。

    还请姐姐勿辞辛劳,代我转至飞羽阁,邀她与我等同往罢。”

    “是,小姐。”

    *

    月华淡淡,风露凝香。

    苑林一隅处,夕醉静坐汉白玉螭龙石台前,赏枝上芳菲、玉树琼花。

    忽而,一缕月华如练,泄地生辉。

    更衬其境,仿若静影沉璧……

    良久,蘋末之风渐起~

    浮动衣袂飘飘,满园暗香萦绕间,月照花林下的女子,一袭素衣轻纱,臂挽祥云纹银丝月白披帛,铅华弗御,清冷若遗世仙姝。

    “小姐……”

    陌上人归,环佩珊珊。

    知雪来时,夕醉正值闲敲棋子落灯花。是以,忽见倩影,遽眉眼生喜~

    “九黎姑娘那里……”言语微顿,佳人俯身施礼,垂目含歉道:

    “说是已然歇下了,实不便同往。”

    “如此,倒是我唐突了。”话落之际,夕醉纤睫微敛,任由冷月清辉拂照下的三千鸦羽,半遮住点点辨不清神色的黯然。

    少顷,指尖黑子应声落于棋案……

    夕醉淡拢了拢,凉意微沾的衣衫。随后,玉骨纤姿轻披月华,袅袅而立:

    “告知浮生,我们走罢。”

    言落,月下娇娥,步履如莲。款款生姿间,迈步入百花丛林……

    偶有风来,月白披帛轻拂过牡丹娇蕊。惊起隐匿其中的玉腰奴,纷纷蝶舞翩跹~

    此一幕,诗意梦幻。

    以致知雪,渐慢下脚步,屏息凝望……

    堪叹古今情不尽。

    无人知晓,唯有在这样云破月来花弄影的银夜里。

    她方才敢抬目,让那些、心头桎梏多年的痴迷炙热,微微流露出些许。

    “知…雪?”

    似心有所感,万花丛中,伊人忽敛黛回眸,目露疑惑。

    繁华一刹,风静云遏。

    数年情愫隐忍,倏止于低垂眉眼,知雪轻提裙裾,故作寻常般回道:

    “这就来,小姐。”

    镜生梦泽,白骨生花。道不尽,风中月下,海棠低语:

    只愿此生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夕醉一行三人穿过长街鱼龙灯舞时,只见遥遥的、一点火光于月台,似未挑的灯芯般噼啪作响。

    紧接着,这半浮空中的火焰,忽一分为二,继而又在众人瞠目间衍生为三!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浮生声线微凉,倏出此言。

    其,远眺高台的眉眼,隐约若有所思。

    “可是…不妥?”

    夕醉侧首而视,观其修长的指骨,已本能地、按压在腰间长剑之上,遂黛眉微蹙,含忧问道。

    “但愿是我想多了……”

    浮生言罢,渐卸下防备之态。

    不料,其音初落——

    月台上的三簇火焰,倏似西疆的胡旋舞般、渐成回旋之势!

    一时间,无数迸溅的星火,跳跃着、汇就了有史以来,最令人震撼的丹青画卷。

    火树银花摇曳,枝蔓流淌星光~

    短短须臾,不断滴落的萤烛之辉,共谱一地星月银河。

    “这真是……”

    亲睹眼下之美轮美奂,夕醉身心俱感震撼,叹为观止间、竟无有词藻可以形容。

    那时,杨柳岸,清风徐来~

    眉黛春山,秋水剪瞳的女子,美目不暇地流连于、远方以青玉所筑月台上的种种流光溢彩。

    浑然不觉,她身侧之人,是如何眉眼缱绻,痴情凝望。

    “绾绾~”

    满含情意的唇齿呢喃,仅在出口须臾之际,便已为看客们潮水般的赞叹所湮没。

    独留下,月影流纱朦胧梦幻里~

    雪玉似花人,一缕鬓间青丝,携卷幽香,漫舞风中……

    常言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类同盛极必衰之理,青玉高台之上,一树灼灼焰火,曳带繁星。

    猝在众目睽睽下,轰然塌毁!

    一时间,围观诸君之惊呼,此起彼伏。接踵而至的怨懑,犹如钱塘春潮,络绎不绝。

    而,与此同时,正弥漫爆竹燃尽气息的月台。少数仍旧残存下来的火种,忽自浓烟中,随风化作流萤点点……

    此情此景——

    或许,唯有前人之诗词,可堪生动诠释: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

    待到,繁华落尽。

    众人意兴阑珊,倦怠欲离之时,四周遽有寒鸦惊枝离巢……

    紧接着,大隐空灵处,壎乐忽起。

    “这是——

    《楚歌》?!”

    耳畔闻听埙音之呜咽,夕醉心生疑虑,今朝乃太后寿诞大喜,普天同庆。

    缘何会有这等,霸王骇下,乱世之音?

    好奇催使,三人离去之意暂歇,侧耳聆听。

    半盏茶后,一曲罢,泪落潸然……

    其,余韵之悲怆,但凡通晓音律者,无不扼腕兴嗟。

    正抑抑不得抒怀,耳边厢,倏又闻得沧桑粗犷之悠远古调:

    “人间多苦难——

    见傩者,百病消……”

    音初落,月台浓烟之中,隐有一人,掌执金刚铃,赤足踏残烬而来。

    其身着朱殷祭司服饰,帔之以靛青云肩。冠盖羖羊乌犄,面覆阴阳傩具。

    因未曾束发之故,此人青丝肆意垂落胸膛。只垂梢处,略微缀以十二条极窄的红绸,用作约束。

    “青乌祭司!青乌祭司!……”

    似一点火星入炭,本已渐趋冷清的月台,霎时沸腾起来。

    狂热的人群,宛若虔诚的信徒,纷涌着向青玉高台靠近。

    “小姐……”知雪护着夕醉,眉眼忿懑:“哪里来的老神仙,好大的架子!”

    “好啦,知雪~”夕醉颇具安抚姿态地拍了下,挽在臂弯间的凝脂皓腕。

    随后,仰目望向高台之上,那一袭异域打扮的青乌祭司。

    眼底浮云轻掠,略作沉思道:

    “对于此人,我倒是有些耳闻。传言,上古洪荒时期,西疆一地,名曰鬼方。

    其族以祭祀神明为任,擅占卜,通晓阴阳术法,知四时,可断吉凶祸福。

    故,王甚推崇之……”

    “那他——”知雪说着,亦抬眸望向月台:

    “来自,鬼方一族?”

    闻言,夕醉默然颔首。垂睫间,幽幽轻叹道:“繻葛之战,周天子负箭逃窜,礼崩乐坏,战火连年。

    世人迁怒于鬼方无能,自此神权不复。

    及至始皇,一扫六合,焚百家之言于咸阳。当世时,异族无不各威天命,独鬼方一氏辗转腾挪,重归故土。

    尔后,山中不知岁月改,直到……”

    言至此,夕醉话语微顿,迎着知雪不明所以的目光,唏嘘道:

    “数月前,北疆暴动,元帅封淮之奉命征讨。途经尼雅,遇一部落携老挈幼前来乞降。

    为表诚意,鬼方酋长当众自刎于封将军麾前,得保全族无忧。”

    “这……”知雪嗫嚅几番,竟发觉自己忽有些语塞。

    家国不在,故土崩毁。

    老酋长以身换命,古今慷慨悲歌之士,莫过于是。

    正情思复杂间……

    素来寡言的浮生,却遽然目睑微掀,神色漠然道:

    “鬼方一地,临近昆仑山脉。又在如此短暂的时日内,风靡京师。

    所谓——

    无常之风骤起,敌友难明。”

    浮生薄唇轻启,紧盯着台上那彼时正吟唱古语的大祭司。眸底清寒,逐渐泛冷:

    “此人,不简单。”

    话毕,几乎立时间,只见月台之上青乌素手微扬,掌中金刚铃顿化作立地金杵!

    随后,声如洪钟,震魂发颤:

    “鸿运——起!”

    “二十四神生,万鬼回避……”

    伴随这一语话落,刹那间,月台四周白烛凭空忽现。幽暗摇曳的火光,映着漫天赭黄阴司纸,飘扬而下。

    紧接着,锣鼓镲钹随之而奏,开坛祭神!

    似晚霞红透。

    冲天火阵中,三十三名雄武男儿,面带凶恶傩具,仪态各异。

    低吼着,现身月台浓烟之间……

    万鬼临世。

    此一幕震撼,令人观之,头皮发麻。

    由沸反盈天到寂然无声……

    纵是,人潮如海。亦不过、仅在一息之间。

    玄衣朱裳,执戈扬盾。

    以人之力,驱鬼逐疫。

    台上瞬息万变,展世间百态于目下……

    古老的低语仍萦绕耳畔。

    恍惚中,夕醉忽生出种感慨,好似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鼓声,渐入低沉。

    若骤雨初歇,孤光穿透云层之时,只闻金铃清脆。紧随其后,一抹藏蓝身姿,倏闯眼帘~

    如飞燕临风,额坠靛蓝赤玛瑙珠的异域女子,耳饰青琅翠羽,腰束红绦。

    翩若惊鸿间,足尖轻点十二大傩之肩头,轻盈落至月台中央处、雕有玄鸟的墨色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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