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崇光十年,上元将至。

    齐州的冬季不似尧都寒冷,齐王府花园栽种的多是耐寒的品种,即使在撼动也郁郁葱葱的一片,廊下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在犬牙交错的树杈中间穿过,钉进了鸣鸟的心窝,那只蓝背白尾的生物保持着向天嘶鸣的姿态静止了。

    李辅周攥着弓的手臂垂下,嘴角浮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扫了一眼那血迹斑斑的笼子,转身走向凉亭中的老者。

    “太傅,孤这剑法,可是又精进了。”

    庄身正微微颔首不置可否,“陛下已经下诏给崔相和暨北戚家戚澜赐婚了。”

    李辅周把弓抛向身后的小厮,笑道:“那可太好了,真遗憾看不见丞相大人的表情,整天端着个笑脸给谁看啊,又不是青楼卖笑的。”

    庄身正面上并无波澜,说道:“暨北戚家手握重兵,在暨北势力根深蒂固,这两家要是联手,恐怕对我们不利。”

    “那有什么所谓。”李辅周不以为意的说:“他暨北戚家自身难保,老的快打不动了,小的又不成气候,等北狄……”

    “殿下!”庄身正抬高声音,截住了李辅周的话。

    尧都崔家世代为相,辅佐了一代又一代君王,在尧都很有威望,只可惜代代都是独苗,到了崔颂这一辈,二十四五了还没有妻室,更勿论子嗣了,他父母双亡,没人张罗婚事,这样的名门望族,京城多少人家都盯着这块美玉,谁料到突然指给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暨北戚家。

    “谁信这其中没有门道?”庄身正说。

    “你怀疑是崔颂自己求来的?”李辅周看向他,“咱们的人说,他也是被人摆了一道,皇兄下诏时,他并不在城中。”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庄身正抚着长须,沉吟道。

    李辅周轻笑一声,“这有什么难的,砸了他的算盘还不是易如反掌。”

    庄身正看向他:“殿下有什么办法。”

    李辅周说:“我听说那位戚小姐不爱琴棋书画偏爱舞刀弄棒,十几岁就跟着戚大帅征战沙场了,和他爹一样是个难得的将才。”

    庄身正:“此话不假。”

    “来人。”李辅周向庭外喊了一声,檐上随即落下数个黑影,悄无声息的跪在李辅周面前。

    “去命人散布消息,说崔丞相喜欢的是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极其不满这桩婚事,尤其!务必!要传到戚家人的耳朵里。”

    他悠闲的把玩着手里白玉的茶盏,笑的像寻常人家未经世事的孩童,轻巧的说:“要是那家人真的要帮崔颂,那就只好委屈那位戚小姐,去陪陪我的爱宠了。”

    ……

    暨北,黄沙漫天,冰冷的空气将玄铁侵染的像数九寒天檐下的冰柱。

    北狄和大周的边境线上聚集了一支军马,军阵俨然,显然是一支精锐之师,缓缓向大周最近的一道关隘逼近。

    广袤的草原上耸立着黑灰色的城池,一杆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站着个一身轻甲的姑娘,她看着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面无表情指挥着城墙上的将士,时不时瞄一眼远处缓缓席卷而来的大军。

    “探马回来了。”天青气喘吁吁的爬上城墙,同手同脚的走到她面前,嘴唇冻的微微有些哆嗦:“两万人,北狄来了两万人,我们城中兵力只有五千,援军赶到至少要三天。”

    “大过年的真他妈晦气。”戚澜面沉如水的骂道。

    “城墙上是谁?”为首北狄的将领沉声问道。

    “是戚谨戈的女儿,戚澜,主帅放心,早就打探清楚了,戚谨戈和他的大儿子戚平均不在此。”

    “那就好办了。”北狄将领胜券在握的勾唇道。

    戚澜有些绝望。

    北狄已经五六年没能推进一步,难道今天第一道关隘就要送在她手上。

    “这份年礼可真够大的。”她自嘲道。

    戚澜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关节僵硬的像没了知觉,脑子也好像被冻住了想不清事,她轻轻的跺了跺脚给四肢找回知觉,骂道:“那群王八羔子发的什么疯,年还没过完就来找死,这破天水壶的水都能冻上,这是都不想活了。”

    水都能冻上……

    “天青!”她压下心头的一点激动回头大喊道:“叫人取水来,能取来多少取多少。”

    “把这水,全往城墙上浇!快,!有多少浇多少。”戚澜眉头紧锁着。

    第二天一早,城墙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兵甲,在日光的照射下玲珑剔透,城池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冰城。

    敌军大举攻城之时,城墙冷硬湿滑难以攀爬,戚澜拉开重逾百斤的霸王弓,一道箭光如白虹贯日,正中敌军将领眉心。

    北狄军心大乱,三日后戚平带兵驰援,脸上不见嘉奖惊喜,他带来的除了援兵,还有朝廷赐婚的圣旨。

    “阿澜!别跑了。”

    戚澜骑了匹快马在草地上跨狂奔,胯下战马四蹄生风,身上的骑装在风中猎猎作响。“哥,你别追了,我不去尧都,更不嫁人。”

    戚澜抽剑回手一掷,剑锋凝力,“当”的一声钉进地里,戚平猛的一拽缰绳,马嘶鸣一声,堪堪在距离剑锋几寸远的地方刹住了蹄。

    戚澜不在向前,调转了马头瞪着身后追来的人。

    戚平:“跟我回去。”

    “我不!”戚澜紧锁着眉头,斩钉截铁的说道。她身材修长纤细,拽紧缰绳的胳膊透着凝练的力量感和蓬勃的生机,英气的剑眉下是凝聚着光彩的一双瑞凤眼,眼尾微翘,昂首挺胸的坐在马上。眉间尽是倔强。

    “非是遣你一身安社稷,实在是……”

    赐婚的圣旨来的突然,一家人还没反应过来,戚澜已经夺门而出,戚平急匆匆追出去,脑袋还是懵的。

    “那是什么!”戚澜眼眶通红,扯着嗓子吼道:“分明是尧都看咱们一家不顺眼,克扣军饷还不够,这次还要弄个质子过去吗?”

    “不要胡说。”戚平低喝一声,弯腰拔起戚澜的佩剑,拉过她的缰绳“回家再说。”

    戚止戈端坐在主位,看着被强拉回来的女儿。

    “我去面陈圣上。请陛下收回成命。”戚平快步走到戚止戈面前说。

    “不成!”端坐在主位的戚止戈沉着脸,想都没想就把儿子的想法否定了。

    “怎么不成!”戚夫人一掌拍在茶桌上,震的几个茶杯胆战心惊的哆嗦,“那崔丞相是什么烫手山芋急着找人接手吗,平白无故要我的女儿去干什么,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不然还能轮到咱们吗。”

    戚止戈沉默片刻,等戚夫人不再做声,才继续接着说:“这几年从西陵到暨北,咱们家确实风头太盛了。年前进宫贺岁,陛下就说戚家劳苦功高,要封侯犒赏,我推辞再三,他才答应容后再议,眼下北狄未定,要是将来有一天北狄也安定下来……”

    戚平走到一边拉开椅子坐下:“那就真封无可封,只能封侯了。“

    戚止戈身形魁梧,山一样端坐在上,手攥成了拳头搁在膝盖上:”大周现在没有还没有异姓王,齐王殿下也一直不老实,再多一个暨北侯,皇上这把龙椅,怎么能做的安生,咱们家想来不参与党政之争,这次赐婚,是逼咱们站队了。”

    “兵部的人说,今年冬天既然没什么兵刃冲突,军费还要再减。”

    戚平皱起眉头,他不像是将军家的儿子,随和里带着几分儒雅的书生气,沉稳的气质里有军令如山的气魄。

    “还减?”戚止戈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没有表情,满心忧郁不表露在外,都揪在了心里。

    戚平苦笑一声,心道,别说是造反,若是军费不按时拨来,便是即刻北狄来犯,以此刻的军粮储备和那些七零八落的兵刃守边都得守个一塌糊涂。

    大周国祚数百年,到这一代,四海皆平,国泰民爱,在这花团锦簇里养出了个慈悲心肠的小皇帝,仁善有了,缺了几分帝王杀伐,朝中由崇光帝的生母徐太后一党和身为丞相的崔颂把持大权。

    徐太后顽固守旧,崔颂锐意进取,久而久之,形成了徐党和崔党分庭抗礼的局面。

    戚家要是和崔家联姻,无疑是给其中一方加上了一块沉重的筹码。

    戚澜:“那要是我嫁过去,那崔颂会看在我的面子上让户部痛痛快快发钱吗?”

    “又拿自己当碟子菜了。”戚夫人余怒未消,气势汹汹的开口:“你没听满天下的人在说什么。”

    “母亲。”戚平微皱了眉头。

    “听到了啊,那有什么。”戚澜坐直了身体,满不在乎的说:“不就是说他有多看不上我们,大周重文轻武多少年了,难免的,再说看不惯我的人多了,他还能拿笔杆子戳死我啊。”

    “那倒不能。”戚平说:“他年少成名,文采斐然,即使有这种心思也会藏在心底,哪里会让人传的沸沸扬扬了。”

    “让我知难而退呗。”戚澜嗤之以鼻:“装什么王八犊子,搞不好贤良忠贞都是装给别人看的样子。”

    夜已深了,戚澜起身走出门去,戚府建在离军营不远的地方,在旷野上孤零零的的拔地而起,入夜后的冷风卷起角落里残余的雪渣,打在人脸上生疼。

    戚澜趴在回廊的栏杆上,深吸了一口冷硬的空气,寒流剌的她鼻腔生疼。

    戚平跟着出来给她披了件外衫,又随手把她嘴里叼着的松针薅出来,看着一旁被折磨的惨不忍睹的秃头松树问:“还不去睡?”

    戚澜被冷风吹的眼发干,用力的眨了几下:“睡不着,准备去祖坟找祖宗彻夜长谈。”

    戚平低笑一声。

    “我就是气不过。”戚澜说:“人家都明明白白的说了看不上我,我还要硬凑上去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她愤愤不平的说完,踹了秃头松树一脚。

    戚平嘴角一阵抽搐,默默的挪了几步,隔开了一人一树。

    “你怕什么,咱们家虽不及崔家风光,可这暨北二十万铁骑,皆是你的后盾,谁敢给你一点委屈。”浑厚的声音响起,是戚止戈出现在了二人身后。

    “我不怕。”戚澜撑着栏杆微叹了口气。“时局所迫,不会给家里惹麻烦的。”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戚止戈说:“你过去了,不可开罪崔大人。”

    “嘁。”戚澜撇了撇嘴:“顶多是井水不犯河水,要我让着他受他的气那不用想。”

    “不是。”戚谨戈压低了声音:“我们家在尧都,并没有势力,那边什么风声我们一概不知,崔丞相是敌是友也不知道,要是有人给我们背后捅刀子,我们就只能受着。”

    “让我看着他?”戚澜一下来了精神,直起了腰。

    “你小点声。”戚平提醒道,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夜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在庭院中穿行,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大声密谋。

    “这就好了。”戚澜语调轻松的说:“总算不是太无聊,还有点事情做,还能为暨北出一份力。”

    戚平说:“所以你不能和他闹的太僵,尽量……和睦相处。”

    “这好说。”戚澜向外走了两步,扬声喊道:“天……”

    “小姐。”没等她说完,夜色里歪歪斜斜的冲出一个身影,天青在两人面前站定,月光照亮她惊疑不定的脸,她手上倒提着一只黑猫,咽喉处鲜血早已凝固了。

    “哪来的?”戚澜微眯了眼睛。

    “刚发现的。”天青吞了下口水:“在您房门上钉着。”

    戚澜拔下猫尾上插着的匕首,举在灯下端详了一下,冷笑一声:“尧都的手笔。”

    “这下好像没法和睦相处了。”戚澜捻了捻手上沾染的血迹,随口说:“埋了吧。”

    天青刚要转身又被她叫住,戚澜想了想,说:“着几个人去尧都散布下消息,就说……”戚澜眼眉挑了挑,眼底盛满了戏谑的笑意:“就说戚家小姐同京中的姑娘一样仰慕崔相已久,不愿他厌恶与否,惟愿生死相随。”

    “这次怎么不脑?”戚平颇有兴致的问。

    “就算真是他命人做的又怎样。”戚澜漫不经心的说:“我就喜欢这样的,有挑战性,够劲儿。”

    戚平被她做作的语气刺激的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抖了一地,竟有些同情起崔公子来。

    戚止戈不放心,又补了一句:“要是他有不利于暨北的动作……”

    戚澜:“我就杀了他。”

    戚止戈吓了一跳,转头看着戚澜,她面无表情,眼底却杀机暗涌,不像在开玩笑。

    戚澜转过身,风灌进她的衣袖,临风而立,“我不在乎哪一派得利,这方水土养我二十余载,谁于它不利,我就杀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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