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澜向端药的侍女挥了挥手,眼神寒的像六月飞起了鹅毛大雪,侍女吓了一哆嗦,递过碗出去了。

    她拿起了汤匙,握刀握枪稳如泰山的手拿起小小的汤匙竟有些颤巍巍,胡乱的就要往人嘴里塞。

    月白哎了一声,提醒道:“烫。”

    戚澜才如梦初醒般收回了手,凑到唇边吹了吹,又试探的灌进嘴里。

    第一勺送进去了,第二勺也送进去了,第三勺倒了一半,满满当当的嘴就再也盛不下去,顺着耳侧滑进了脖子里。

    戚澜鼻头有点发酸,视线也有点模糊了。

    仍是不停的一勺一勺的送,任它一滴不剩的流下去,尽数被衣服和被褥吸收。实在喂不进去就用了点力气歪着勺子将崔颂的嘴掰开了些许,干裂的嘴角已经卷起了皮,一掰就从起皮出裂开了小口,渗出了点点血丝。

    月白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了碗。

    戚澜无力的撒了手,手颓然的在床铺上砸了一下,夺门而出坐在了回廊,任飘进的雨滴打湿了半边衣服,冰冷的雨水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抬头注视着被雨水击打的左摇右晃的檐铃。

    上一次见到檐铃还是在兰若寺,那时还是蓝天白云做底色。

    “小时候一生病,母亲总来兰若寺给我祈福。”戚澜一震。

    他说,每次他母亲每次回来,真的会好很多。

    戚澜又站了起来,一下子冲向了侯观颐的房间,无视门口的守卫,砰的一声撞开了房门,把正准备倒口水喝的侯观颐吓的一哆嗦。

    戚澜开门见山:“最近的寺庙在哪?”

    “出城西走最近的一座山脚下。”

    “好。”

    “你要……”侯观颐数不清今天自己第几次手足无措。

    “月白,备马!”

    戚澜闷头向外冲,夺过缰绳,还对月白喝了一句:“不许跟着我。”

    戚澜没带斗笠,淋着雨狂奔,雨水越下越大,暴雨噼里啪啦的溅在水坑里,又被马蹄一脚踏开。

    雨太大了,缰绳滑的几乎握不住,麻绳浸了水剌的手心生疼,急雨加上疾驰,呼吸都停滞住了,根本睁不开眼,戚澜间隙间睁开眼辨一眼方向,就继续在黑暗里闷头向前冲。

    继续全力往朦胧的山影处跑。

    一点白身形矫健,挑着没有光溜溜石头的地方落脚,还是会冷不丁歪上一下,直到颠得戚澜腰胯已经快失去知觉,才在一座不大的小寺院前停住了。

    已经入夜了,戚澜跌跌撞撞翻身下马的时候,正好一个小沙弥正在合上寺门,手里还拿着锁门的木杆。

    戚澜一把扒住门缝,用手背挡住了合上的木门,小沙弥看了门外一身狼藉恶鬼一样闯过来的人,仔仔细细思量了一下最近寺里有没有什么会来寻仇的人。

    他年纪不大,执伞而立,方寸不乱,单手行了个合掌礼,好像看不见戚澜一身的狼狈,规规矩矩的说:“太晚了,师傅们都睡下了,施主明日再来吧。”

    戚澜甩了下前额滴落的雨水,勉强挺直了腰:“我不找你们师傅,你让我进去,我上柱香就走。”

    小沙弥没动,戚澜就撑着门不撒手:“我有一条命要救,你让我进去,我上柱香立刻就走。”

    小沙弥迟疑了一瞬,松开了门,将手里素色的油纸伞递给了戚澜。

    戚澜觉得惨白的伞在雨帘中很是骇人,没有接,她腿有麻了,走一步激一下,在雨中不住的抖。

    四面各殿里佛像庄严,一尊尊慈眉善目的笼在烛火中。

    问小沙弥:“哪一个管祈福消灾?”

    沙弥带着她来到了一间佛殿,一尊全身绿色,一面二臂的佛像前,说:“此为多罗菩萨,断生死轮回,消除一切魔障,业障,病苦,消灾,增福,延寿。”

    戚澜取了香手足无措,问:“这怎么拜?”

    小沙弥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面朝佛像,礼敬三次,再面向东西南北,各礼敬一次,大拇指,食指,将香夹住,其余三指合拢,将香举至眉齐……”

    小沙弥耐心的示范,戚澜一一照做了。

    她绷直的腰背弓下去的时候,听着僵直的骨节稀里哗啦的响忽然有些感慨。

    从前妄自尊大,自诩不信神佛,如今轮到自己神佛脚下长跪不起,竟是比谁都虔诚。

    雨势渐小了,小沙弥执意送戚澜出去,路上说:“小僧多嘴问一句,姑娘雨夜疾驰而来,为的是谁。”

    戚澜已经缓过了劲,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的……家人。”

    小沙弥听出了些微妙的难以启齿,了然的笑了一下,说:“公子好福气。”

    戚澜勉强的笑了下:“他的福气并不好。”

    小沙弥把她送到门前。

    戚澜揽住马头抚了抚,心疼的安慰了一句“辛苦你了。”一点白打了个响鼻算作回应,轻轻的蹭了蹭戚澜。

    小沙弥双手合十:“姑娘一路顺风,诸事顺遂。”

    戚澜在马上拱了拱手,说道:“多谢。”转身策马而去。

    卯时回到侯观颐府上的时候,大门还没进就听见惊蛰带着哭腔变了调的嚎叫:“公子,您可算醒了。”

    戚澜两天一夜没喘上来的一口气骤然松下来,一脚踩滑险些跌在台阶上,呆滞的看了那间屋子一会儿,转身回自己屋去了。

    半夜风雨至,满山松桂香。

    次日,崔颂在见到戚澜时她已经恢复了元气,上蹿下跳的指着崔颂破口大骂:“都说了叫你别去别去,别去!你个二百五就非要去,这下好了,不把命搭进去你就不放心,你把命送了可是一身轻松轻松,别忘了这幽州城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就要给你陪葬。”

    崔颂还是没力气说话,虚虚的靠在身后的枕头和锦被上,有气无力的带了丝笑看着戚澜。

    戚澜昨天回屋倒头就睡,今早忙的鞋也没换,昨夜疾行的鞋上沾满了泥点。

    崔颂沙哑着嗓子问:“怎么弄的这么惨。”

    戚澜怔了一瞬,随后满不在乎的说:“去了趟城墙,昨夜雨太大,我盯着点别给冲塌了。”

    崔颂盯着她有点躲闪的眼睛,他越盯,戚澜越躲,实在躲不开,就转身去拿药,她走进看着搁在小几上的药碗,伸手试了试温度,问:“怎么不喝要凉了。”

    “苦。”

    说着端着药碗端到崔颂床前,拿起汤匙搅了搅,觉得还是这人晕着好,醒了自己就做不来这种肉麻事。

    崔颂看出她的迟疑,伸手接过了药碗,说:“可不敢叫你喂我,嘴角现在还疼这。”

    戚澜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说道:“你要不长记性,疼的时候还在后面。”

    见崔颂不会轻易没了命,戚澜就不一天好几次的的往他床前跑,早起练剑时看一眼他的药,就整天泡在城墙上,天擦黑才进门,看看自己这位家人暂时死不了,又掉头走了。

    这病来的快,去的却不快,崔颂养了一周,才勉强能下床走动。

    惊蛰扶着他出了门,久不见光的崔颂一见到刺目的阳光觉得有些炫目,眼前浮现了无数个光圈,合眼缓了半天才挨过去这股难受劲儿。

    惊蛰给他披了个外衫,扶着他在廊下溜达,溜达着就走到了书房。

    惊蛰一阵无语,简直向一头把自己撞死在柱子上,痛心疾首道:“公子,郎中说了,您千万不能再太过劳累了。”

    崔颂手推上门板,平日里轻松推开的门板此时重若千钧。

    书墨的气息扑面而来,崔颂感觉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力气又回流到了四肢百骸。

    走时的墨碟还没清洗,墨汁干涸成一块一块的,久旱的土地一般皲裂开来。

    他左臂还不能活动,一只手不太利索的收拾着墨碟,惊蛰想要帮忙,被他摇头拒绝了。

    崔颂单手笨拙的铺纸,磨墨,在笔架上随意捡了支笔。

    写点什么好呢。

    他提起笔脑中空空,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牵着它游走一般。

    再回过神来,纸上已经写好一个龙飞凤舞的“忠”字,和崔家祠堂上高高悬挂的如出一辙,笔锋走势分毫不差。

    崔颂垂眸看了半晌,放下笔一言不发的踱了出去。

    他突然心知肚明,他的病好不了了。

    ……

    崔颂说,他要去亲自舍粥赈灾。

    消息是惊恐交加的惊蛰送过去的,戚澜闻言差点脚下一滑在城楼上栽下去,她一手扶墙一手掩面而笑:“他是实在嫌自己命长。”

    惊蛰一想到崔颂挤在脏乱不堪的人群里守着大锅就发怵,觉得自己简直也活不下去了。

    对月白说:“腰带接我用用。”

    月白一脸惊诧,问:“干嘛?”

    惊蛰:“不太想活,先行一步,吊死在城上算了。”

    戚澜坐在阶上磕着指挥用的小破旗,说:“他看着好说话,实际打定了主意谁也拦不住,月白,你……”

    “我不去!”月白平生第一次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主人的话。

    戚澜没有再言语,没事发生一样扣着墙缝里新长出的小草:“这草得清清,土还没干透,草在里面长起来的话墙体就不结实了。”

    晚上戚澜请了几个幽州的官员喝酒。

    回来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几个人缠着说个没完,应付完一群人已经乏的不行了,戚澜快步往自己的屋子走,边走着就把剑卸了下来,路过崔颂的屋子,看竹影里的窗子还亮着点微弱的光。

    “又熬夜。”戚澜嘟囔了一句,脚尖转了个弯去看他又在忙什么。

    夏夜闷热,门开着通风,戚澜挑帘子进去。

    崔颂披着外衣,左臂松松的搭在腿上,只点了一点半明不暗的油灯。

    “怎么还不睡。”戚澜说:“有病就得多睡”

    说罢端起崔颂剩在一边的姜汤喝了一口。

    “我等你,就知道你得过来。”崔颂说:“齐州摆了你一道,齐王上书检举,你在幽州修筑的城墙规模过大,严重越制。”

    戚澜龇牙咧嘴的放下碗,也不知道是姜汤辣的,还是让齐王辣的。

    “好家伙,咱们给了他个面子,他到来个恶人先告状,要说越制他才是鼻祖,我顶多算照猫画虎,班门弄斧。”

    崔颂轻笑了一声,说:“倒不必太在意,只是有点恶心人罢了,陈宴如说,陛下是默许的。”

    “他不管什么都默许。”戚澜想起了那个好说话的皇帝,凉飕飕的说。

    戚澜拿起桌子上搁着的信纸,说:“你每天,给这个写一封,给那个写一封,这一天得收多少啊。”

    崔颂说:“没法子,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怎么也不给我写。”戚澜随口说。

    崔颂:“明天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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