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澜放下了信纸,说:“那咱们怎么办,不理他,接着修。”

    崔颂:“接着修。”

    戚澜:“你就一定得进山去舍那几碗粥?”

    崔颂拨了拨快灭了的烛芯,点了点头:“一定。”

    戚澜本来也没指望他放弃这个想法。

    “你就没想过,他们不领你的情,还一心要取你的命?”戚澜缓慢的说:“你就没想过,你万一去了就回不来了。”

    崔颂披着的外衣滑下来些许,露出了里面雪白的里衣。闻言没表现什么,说:“哪只好劳烦夫人收拾遗骨,让我落叶归根了。”

    “那我呢?我怎么办。”戚澜声儿有点儿小,但还是送进了崔颂耳朵里。

    “你回暨北去,继续做你的小将军。”崔颂一顿:“就当没我这个人。”

    一阵鸦雀无声的沉寂。

    “行。”戚澜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崔颂突然出声,叫住了戚澜。

    戚澜停下脚步,偏了半边身子等着他说话。

    崔颂把滑落的外衣拉上来,神色有些古怪,舔了舔嘴唇抿住,又不出声了。

    戚澜在他的沉默里察觉出了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歪向一旁倚在了门框上,抱着臂等他的下文。

    崔颂的眼睛在烛光下亮亮的,一眨不眨的看进戚澜的眼睛里,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把戚澜的衣摆吹的微微翻开些,一天折腾下来微微凌乱的马尾迎着风微摆着。

    她身前是一片光影,散发着温暖又安宁的光辉,身后却背靠着漆黑的夜幕,星月的光也叫树遮住了没漏下半点,好像不可前往,无法预料,前途未卜的深渊。

    崔颂穿上了披着的外衣,用没伤的手撑着塌站了起来,一步步向前走,他背对着烛火,将自己置身于阴暗中,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个什么东西向前递了过去,眼底笑意浮动着:“拿了你的香囊,这个赔你。”

    他不往前走,就站在距离戚澜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挡住了光戚澜看不清看不清神色,也看不真切他掌心的事物。

    只好直起身子走回去,问:“什么?我不用你赔。”

    她走到崔颂身前,伸手接过他手里冰凉的的东西,对着灯着看了一眼。

    是半块玉佩,垂着银灰色的流苏,半块祥云托着一条越出水面的鱼,温润异常,是极好的羊脂玉料。

    戚澜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那香囊又不贵重,哪里值得这样的回礼。”

    手边没地方放下它,就又递还给崔颂,冷不防看见了他腰带上系的另外一半,和自己手里的,正正好好拼起来是一对儿。

    戚澜:“……”

    崔颂将她摊开的手掌合上,握住手心的玉佩,说:“这玉佩是我家传的,祖上传给我祖父,祖父给了祖母一半,我父亲娶我母亲时,又合起来传给了我父母两人一人一半,现如今他们也不在了,这玉佩就又交到了我手里。”

    戚澜见推脱不成,索性收回了手,三下五除二绕在了腰带上,一条腿上下颠着它上下翻飞:“那我来时候你怎么不给我,快两年怎么也想不起来给我,合着是之前根本不认我作你们家的人”

    崔颂:“……”

    他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温馨气氛一瞬间就毁于一旦,刚准备好的剖白一句也想不起来,低头无奈的笑了一下:“我怕我拖累你,给你添麻烦。”

    戚澜深表赞同,大言不惭的说:“你确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所以明天别去舍粥了,叫惊蛰去也一样。”

    崔颂长舒一口气,看着她笑着不说话。

    屋里一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只能听见两人轻缓的呼吸,和蜡烛时不时爆出的声音。

    僵持了好一会,还是戚澜先举手投降:“好好好,我拦不住你,反正你本来也没认我。”

    她向前跨了一大步,用了很大的力气,一把拥住了崔颂。

    她个子高挑,但崔颂更高,只是常生着病看起来没戚澜康健罢了,戚澜往他怀里一冲,撞的他后退了半步,险些没站稳。

    戚澜没配香囊,身上清冷的瑞龙脑香却没散去,盈盈绕绕的飘在崔颂鼻尖,闻起来让头脑清醒的香气现在适得其反了。

    戚澜整天晒在太阳里,暖融融的阳光的气息腌入了骨头。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崔颂满脸茫然之色,怔了好久,犹豫了好久,终于抬起了手,回抱了回去,

    “那你小心点。”戚澜的声音改了往日的掷地有声,放的向羽毛一样轻,温热的气息吹在崔颂微凉的脖子上,整条脊柱都过了道电。

    他想放开人,可戚澜环着他的腰,两手在腰后扣在一起,圈的紧紧的。

    “齐王得不到回响,肯定得另想法子折腾你,你也多留心。”

    “嗯。”戚澜闷闷的答了一声,头放进崔颂的肩胛窝里,人就是一松弛下来就犯困。

    “快去睡吧。”崔颂抚了抚戚澜的脊背,低声说道。

    戚澜不答话,站的累了,想坐,又不想撒手,就着搂抱的姿势就带着崔颂往椅子上坐,崔颂站的不稳,歪斜了一下,戚澜一把捞住了崔颂的手腕,摸了一把硌手的骨头,手腕的握感和刀剑差不多,只是钢铁没有那样鲜活跃动的脉搏。

    “得多吃肉。”戚澜说:“你该跟我回暨北。”

    戚澜撒开手,在空中笔画着:“我们的羊,这么大一只!就整个架在火上烤,奶茶锅里煮上肉干炒米,再加上二两烧酒,你想不胖都难。”

    崔颂点了点头,应允道:“等这些事过了,我陪你回去。”

    “不是陪我回去,那也是你的家人。”

    “家人。”

    崔颂眼神一动,多久没听见这个词了。

    戚澜还想再说什么,看着崔颂不太好的脸色,又咽了下去,起身说:“算了,你早早休息吧,我也累了。”

    走到门口还记着道谢,又抬腿颠了颠玉佩“多谢。”

    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崔颂也试着颠了一下,没那个感觉,技不如人啊,崔颂想。

    崔颂进了山,就在一间破旧房舍歇了脚,侯观颐寝食难安了好几天,非要跟着,崔颂笑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认为这祸事我挑起来的,还是让我自己来解吧。”

    侯观颐没法子,只能作罢,通知了山附近几个县的县令跟着配合,打打下手。

    几个县令对崔颂自降身份的做法大为不解,但也不敢言语,各自点了亲兵护着粮食就一起进了山。

    崔颂在尧都统领六部,对怎么布置任务监督实施还是精通的。

    但他这次不想假手于人,他亲自去选好了舍粥的地点,然后把几个县带来的人分到各个舍粥点,自己则拿起算盘,仔细的核算赈济粮食的账表,具体落实到每一天,每一顿。

    他本来想着自己这样严防死守的盯着,总不会再有不长眼的硬往人刀口上撞。

    没想到没过几天,就真让他发现了端倪。

    崔颂闭了闭眼睛,面前一堆小官儿鸡毛蒜皮的扯,贪污的事情绝不可能瞒的严严实实,这几个官儿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互相包庇不肯说罢了。

    崔颂挺久没和人扯皮了,嘴懒,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了戚澜。

    底下的人间崔颂不表态,都闭了嘴,料定这荒郊野岭的崔颂还得依仗他们,不会和他们过不去。

    “好呀,你们既不肯守规矩,也不能怪我手下不留情了,我有一个故人,很擅长处理你们这种事,她手下的人都听话的很。”

    他不咸不淡的开口,和素日的谦和没什么区别。

    “惊蛰。”崔颂说道:“这里也没几个人,你一个一个的问过去,不说的杀,胡说的,也杀。”

    惊蛰都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这话太狠了,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

    没等惊蛰走过去,那一小撮人就动了,往后退着,推出了一个已经吓的说不出整句话的人。

    崔颂冷笑一声,咬了咬牙。

    “外面有很多难民,把他扔出去,告诉他们,这就是贪了他们口粮的罪人。”

    人生嘈杂。

    群情激奋的难民用仅有的力气惩处着企图在他们嘴里夺食的恶棍,待到人群散开后,地上只剩下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死物。

    惊蛰看着崔颂一天天白下去的嘴唇,急的一个转身差点撞在树上,抓耳挠腮了半天,刚掏出纸笔来崔颂就在背后轻飘飘的说:“不用告诉阿澜,我给她添的麻烦够多了。”

    惊蛰反应过来阿澜是何许人也时好像骤然淋了一场暴雨,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一时分不清谁更可怜些。

    崔颂把丝绸料子的衣服换成了寻常粗布,自诩布衣丞相。

    惊蛰已经麻木了,见怪不怪,甚至开始怀疑戚澜那句“他绝对有病!”的真实性。

    果然还是总督见多识广,识人断事一针见血。

    崔颂舍粥的手停在半空,探究的眼光落在来人面黄肌瘦的脸上。

    这人是劫粮车那天想要给崔颂最后一锄头的人。

    月白仍然没有要他的性命,他在混乱之中逃走了,可聚做一团的民兵已经四散奔逃,找到他们承诺给供给粮食的神秘人也死在战场上。

    他自己可以咬紧牙关,豁出一条命去,不去向崔颂乞食。

    可他的妻子儿女不能跟着她受罪,她们已经两天没吃什么真正能填肚子的东西了。

    直到他一直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的小女儿奄奄一息的歪在屋角的破草席上,不再清脆的声音最后叫了他一声父亲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的拖过了一截枯枝当做拐杖,跌跌撞撞的向舍粥点走去。

    他的左手耷拉着,月白看似轻飘飘的一击,它再也抬不起来了。

    身后的妻子怀里抱着一个黑瘦的男孩,妻子看着崔颂苍白的脸色和被缠紧的左臂,绝望在脸上凝固,他拉了拉丈夫的衣带:“,回去吧。”

    捧着破碗的手仍举着,身后蜂拥而上的人发现前面的停着,推挤着抗拒:“干什么呢前面的。”

    “快点啊。”

    崔颂垂下眼舀起一勺粥,稳稳的倒进了碗里。

    温声说:“下一个。”

章节目录

风雪千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燕衔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燕衔青并收藏风雪千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