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行尸走肉一般,同手同脚的走回小破凳子上坐下,戚澜伸手拉他没拉住,扯掉了他松松的系在腰上的香囊,是自己的香囊,香囊里塞的纸条露出了一角。

    戚澜手欠,不管什么时候都手欠,什么情况也不耽误她手欠,伸手就揪出了那张小纸条,看了一眼就举到了崔颂眼前。

    “还是你老师高瞻远瞩!”

    那是崔颂最后一次去找丘太傅的时候,丘太傅留给他的字条,是崔颂参不透的四个字“凭心而动。”

    崔颂还是带了点迷茫,“我不懂。”

    戚澜是恨铁不成钢啊:“这有什么不明白,就是你想干啥干啥。”

    崔颂还是毫无波澜,戚澜又补了一句:“就是你想干什么干什么,那怕你说你要在这山里住一辈子。”

    他心神不宁,思来想去,盘踞心头的还是祠堂高高悬挂的一个忠字:“我忠于大周,忠于李家天下,就算齐王坐了皇位,依然是李家天下。”

    戚澜疑心他脑子坏了,仔细一想也不是坏了一天两天了,颔首说道:“好吧。”

    崔颂:“你不骂我?”

    戚澜一脸迷惑:“你有病?喜欢人骂你?”

    崔颂:“可是我……”

    戚澜:“心之所向的未必是正确的,一个人也未必一辈子做的全部事情都是正确的,甚至有时候身在局中分不清是非对错,凭心而动,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崔颂的眼神清明起来,多少千言万语归到最后,也不过一句“我陪你。”

    如果我成了齐王帮凶,碰了暨北呢。

    戚澜气的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不假思索的答道:“那我会杀了你。”

    “然后呢?”崔颂并不多诧异,追问道:“然后呢,你会怎么样?”

    “然后?然后去把你家祠堂砸了,替你好好活。”戚澜翻了个白眼,语气随便的像随便在路边拔了一棵草。

    山上传来阵阵马蹄声,群青又向下滑翔,还夹杂着天青遥远的喊声:“总督,总督。”

    天青正巧领着人一寸寸的搜索这片地,鹰引着他们找到了戚澜所在的方位,月白早顾不得礼数,扑进戚澜怀里就是嚎啕大哭,戚澜揉着她干枯毛躁的头发:“好姑娘,辛苦了。”

    天青也淌了满脸眼泪:“小姐骗人,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你说的没事了。”

    月白发泄完情绪,松开戚澜,抹着脸上横流的泪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戚澜稳如泰山:“即刻启程回京,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伤没好,坚持着骑了一会儿马,就乖乖的坐进了马车。

    崔颂多数时候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的看着关怀邦交给他的佩剑,看着看着就淌下泪来,洇了衣襟也没有意识到,等到马车吱呀呀的驶入了尧都的城墙,他才掀开帘子说出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去关将军府上。”

    关山月至今没有收到关于儿子的消息,或者说,关于齐州军队攻打幽州和登州的战况一点也没有传回尧都。

    他只是喝他的酒,遛他的鸟,装他的病。

    门口的守卫来报崔颂归京侯直接上门,他也只是嗯了一声,就出门迎接,步履匆忙混乱,一向健步如飞的老将

    跨过门槛时居然绊了一下。

    崔颂没有进门,关怀邦的剑他没舍得擦,纹路里还浸着亡人的鲜血。

    见关山月出现在门口,他托起手中的重剑,缓缓的跪下身去,头抵在剑上,叩首,再叩首。

    尧都冬天的第一场雪在秋雨未尽时骤然落下,纷纷扬扬撒在冰冷的天地间,撒在剑上早就冷却干涸的血迹上。

    关山月饱经战事磨砺的灵魂不允许他在众人面前落泪,他自认为见惯生死,已经可以淡然处之。

    哪怕死的是他的儿子。

    那怕他甚至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怀邦遗言。”崔颂涩然道:“让您少喝冷酒。”

    “好,好啊!”关山月仰天长笑,惊走枝头鸟雀:“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崔颂直起身子,把剑托过头顶。

    关山月握上剑鞘,重重一压,取了剑入门去了。

    徒留崔颂一人跪于苍茫大雪之中,直至暮色四合,才被戚澜强拉起来。

    “回家。”戚澜对惊蛰吩咐道,扶着崔颂坐进马车。

    马车绕了一圈,惊蛰惊觉已经大半年没走过这条熟悉的街道了。

    秋蓝嗅见了熟悉的味道,挣动的铁链狂吠,接着门房传来崔伯睡意朦胧的喝止声。

    惊蛰走上台阶敲门,听着门缝处透出一丝亮光,知道是崔伯提了灯笼来,果真听见崔伯在门里问:“什么人?”

    崔颂低头见戚澜站在台阶下,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蹬着台阶,鼻尖冻得通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出神的盯着映在墙上的树影,风卷着稀稀拉拉的雪花飘落挂在她头发上,顷刻间就化了。

    她模糊的哼唱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时间流逝,戍役漫长,曰归曰归,却久戍不归,去时杨柳依依,归来雨雪霏霏,活着归家的尚且悲叹生命的虚耗,战争的残酷,那回不来的人,又是那具河边无定骨,谁的春闺梦里人。

    “风雪夜归人”他答道。

    有人舍生忘死,就有人苟且偷生,有人坚守正道,就有人趋炎附势,齐王入住没几天就有墙头草攀附上去,向李辅周表了衷心,首当其冲的就是他那个二半吊子舅舅徐海川。

    李辅周照单全收,几天间就笼络了一批势力。

    早朝上的阵营又旗帜鲜明的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隐晦的追随崔颂,另一部分倒戈向了齐王。

    阴云散的差不多了,初冬的气息还是很清爽的,崔颂的马车路过步行的范正辞。

    车轮缓了下来,崔颂挑开车帘,笑说:“范大人早,我捎你一段。”

    范正辞拱手致谢,没有推辞。

    崔颂看着他在对面坐定,在招文袋里取出了那封要求彻查吏部尚书徐海川的奏折,是范正辞写的。

    把奏折推到他眼前,说:“范大人恕罪,这奏折我擅自拦下了,徐大人的事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贸然出手有些打草惊蛇,毕竟是太后亲弟,现在也算是齐王的忠实拥护者了,我们还是暂避风头的好。”

    范正辞知道自己折子递上去激不起什么波澜,但他就是看不惯那群人春风得意,偏要寻点麻烦,让他们日子过不安稳。

    他拿起折字展开看了一眼,又合上放回小几上。

    范正辞:“我不犯人,人就未必不会犯我,崔相别忘了,齐王可是一直和暨北不对付,北狄内战,提出削减暨北军费的就是他,戚大帅可一直没表示对他的拥护,和他不对付是早晚的事。”

    崔颂还是没表示什么。

    范正辞又说:“我御史台有几个同窗和我通了个口信,说是弹劾戚总督的折子已经拟好了,不日就能递上去,齐王是不会容许她做这个守备军总督的。”

    崔颂:“两年前徐海川和守备军前总督陈宴维一起查的,卷宗都在刑部存着,下午三司会审,今夜就可着手缉拿。”

    范正辞:“……”

    怎么还喜怒无常呢。

    戚澜回来一天也没歇,第二天就起早去了守备军的大营。

    连城和竺青未正在办事大院坐着。

    忽然就掀帘进来一人。

    真要呵斥着怎么不打招呼说进就进,转头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掀着帘子斜倚在门框上,笑得坦荡灿烂。

    竺青未一把把瓜子摔进了盘子,崩的满桌子都是,猴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叫到:“我的祖宗哎,还活着呢。”

    戚澜:“……”

    这欢迎仪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她进门利落的一甩马尾,一手抱一个,“走,喝两盅去?庆祝庆祝我还活着。”

    三个人藕断丝连的向外走,戚澜才想起来正事,问:“我不在,你们兵练的怎么样?”

    “可还说!”连城一拍手:“快过来看,暨北的马半个月前刚赶到,说这也是巧呢,再晚几天就赶上北边的雪了,齐王那几天范大人书院的学生闹事,齐王也没空出手来为难我们,就这么顺顺当当接回来了,那可都是一水儿的好马。”

    戚澜轻车熟路的跑去了守备军营地,一点白劫后余生,将竺青未和连城甩的老远径直向营内冲去,没想到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两把长枪一左一右咣当一声交叉着横在了戚澜眼前,戚澜紧急勒马,一点白使了老劲刹车,才没撞上去。

    “军营重地,不得擅闯。”守卫冷冰冰的说道。

    “好家伙,合着不认识我,把自家头儿拦下了。”戚澜心想,二话不说,掏出腰牌扔了过去。

    竺青未在后面赶上来,骂道:“混账东西,看清楚是谁来了。”

    守卫已经定睛看清了腰牌上的名字,吓的立刻收枪跪地,连连请罪。

    戚澜爽朗的笑说:“做得好,军纪严明是好事,记住了今天是怎么做的,以后还得这么干,就算是我,没有腰牌也不能进。”

    她在马上一拱手:“今天是我不懂规矩了,劳烦两位小兄弟。”

    “别说是您,上一个被拦下的,可是咱们这位齐王殿下。”竺青未一脸快意:“齐王进了尧都就要来守备军视察,结果没有牌子,根本进不去。”

    连城也跟着补了一刀:“他还带着几个半死不活的锦衣卫要动手。”

    “就他那两个半人。”竺青未嗤之以鼻。

    两人一唱一和光明正大的把齐王贬了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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