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那尔克,在起程时你那样喜欢的究竟是什么?」他回答:「临死前的一种滋味。」

    ——安德烈·纪德《地粮》

    那天之后,菲碧再没来过双子岬。西萨里奥把常规的采购拖了好几天,直到库洛卡斯因为烧烤调料见底而把他踹出家门,才磨磨蹭蹭地动身去威士忌山。

    踟蹰行至杂货铺附近,少年一眼看到门口有人正在交谈,于是停在一旁的暗处屏息静观。

    探知到那袭雪白制服时西萨里奥感到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情绪的波动使见闻色霸气的力量打了折扣,很难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靠在门框上的是菲碧,而用俏皮话逗得她不断发笑的正是那天酒馆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海军上校。她在自己面前时从来没笑得这么开心过。

    直到海军离开,西萨里奥才走近杂货铺。菲碧见到他表情立刻冷淡下来,态度仿佛对待陌生客人一般。店内这时空无一人,他拿了两罐调料就回到门口结账,全程笼罩在尴尬而诡异的沉默中。看着少女青葱似的手指翻动着抽屉里的钞票,西萨里奥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开口,然而菲碧抢先说话:「别这样。」

    「……?」西萨里奥眉头一皱。这时少女方才抬眼正视他,湛蓝眼眸中充满复杂的情绪:「不要给我无谓的希望。」

    「最近你每次看我的时候,都好像在透过我看我身后的什么东西……」她的语气平缓柔和,却让人想起一潭死水,「你做不了的事,就让别人代劳吧,可以吗?」

    少年凝视了她一会,终究还是咽下没有出口的话,收起商品和零钱后沉默地离开。

    ***

    回到灯塔,西萨里奥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直到晚上都没有一点动静,只有窗口飘出的白烟证明他还活着。库洛卡斯端着烤好的鱿鱼敲了敲他的房门,也是毫无回应。正当他弯腰打算把盘子放在门口时,门却突然开了。

    一整天没吃没喝,西萨里奥面容略显憔悴:「我是不是太代入这事了?」他没头没脑地抛来这么一句,「表面为她好,实际只是想着自己而已?」

    无须多言,老医生已经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这两者并不矛盾,不是吗?」他直起身,似笑非笑,镜片在夕阳下反射出金光,「动作快点的话,你或许可以拯救两个人。」

    目光由愕然转为坚定,少年夺门而出,冲向码头。

    ***

    今晚几乎没有风,西萨里奥不得不摇桨划到威士忌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杂货铺时,正赶上老板娘在锁门,看到他出现时一脸惊讶,说菲碧往镇子另一边的码头去了。话音未落,少年便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他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拼命地狂奔过。身体完全凭借着本能向前,肋骨下方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如果来不及,他会为此后悔一生。

    带着海鸥标识的军舰停在码头,少女一只脚已经踏在船沿,海军上校正托着她的手要扶她上绳梯。西萨里奥拼尽剩余的全力大喊道:「等等!」

    金发的少女应声回过了头。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西萨里奥按住侧腹,稍微稳了稳呼吸:「我知道你想逃离现在的生活,但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直起身正视菲碧的眼睛,「否则你就是把生活交给别人来掌握,而这样的生活不堪一击。」

    「……什么生活不都比现在这样要好吗?」少女的金发和裙摆飘扬在空中,衬得她尤为柔弱。西萨里奥的眼神和声音一样哀伤:「相信我,不会的。曾经有人站在跟你一样的地方,我见过她的结局。」

    「那我……应该怎么办?」

    「变强,直到你有勇气和能力做出改变。」他看向她身边那个海军,「你要找的人必须是与你平等的伙伴,而不是拯救者……因为唯一的拯救者是你自己。」

    上校额角有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失去耐心。他恶狠狠地拽了菲碧一把,让她差点摔倒。醒悟过来的少女与他抗衡着,向西萨里奥投去求救的目光。

    「放开她!」少年从袖中释出□□。船上传来一阵火器撞击声,海军士兵纷纷举枪瞄向下方。上校向他投来嘲弄的目光:「怎么,打算单挑我们一群?」

    西萨里奥咬紧牙关,然而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枪响。子弹擦过上校的肩章,留下一道黑痕,刺鼻的焦糊气味弥漫开来。西萨里奥跟海军一同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海贼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黑发的副船长单手持枪对准上校,另一手还捏着烟卷,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听他的,不然下一枪可不会偏了。」

    「喂喂,海军强抢民女,反倒要海贼来阻止,也太难看了吧?」香克斯一手按住头上的草帽,一手握住腰间的剑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西萨里奥扫了船上的士兵一眼,帽檐遮去了他们的表情,然而那些起伏不定的情绪明显是在动摇。海风扬起那件制式大衣,背后的字迹令他有些恍惚:「这就是你们的正义吗……?上校。」

    白衣的男人面容阴晴不定,似乎在权衡利弊。大概是觉得为个小姑娘动手不值得,他嘁了一声将菲碧一推,转身上船。西萨里奥紧作几步上前扶住少女,她扑到他肩头哭了起来:「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话的……」

    西萨里奥摇了摇头,伸出胳臂拥住少女:「别道歉。你什么都没做错。」

    「你要跟他们一起走了,是不是?」菲碧在他耳边低声问。

    「……嗯。」西萨里奥轻轻应了一声,松开少女,抽出前胸口袋里的丝帕递给她。「真好,你找到你的伙伴了。」菲碧拭着眼泪,露出微笑,「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西萨里奥垂下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临走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少年轻声说。

    ***

    既然惹了海军,还是尽快出发的好,贝克曼这样告诉船长。于是香克斯当即决定第二天早上起航,今晚就开宴会庆祝新成员加入。

    来回被灌了几轮酒,西萨里奥感觉有些头晕,于是借口要去解手,才脱身来到屋外。贝克曼正坐在酒馆门前的台阶上吸烟,怀里揽着□□。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向对面一扬下巴:「那边的山形状很特别。」

    西萨里奥沿着他的目光望去,暮色勾勒出远处山体仙人掌似的独特外形,但大概只有不了解这里的人才有心思欣赏。他笑了一声:「确实,不过上面的每一根刺都是海贼的墓碑。」

    少年在黑发的海贼身边坐下,叼起一根烟。酒劲渐渐上了头,凉爽夜风拂过发热的脸颊,让他慰藉地舒了口气。这时贝克曼忽然开口:「你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是吧?」

    西萨里奥闻言怔了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别勉强自己,」贝克曼侧目看向身旁的少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当海贼的好处。」大概也是唯一的好处,他在心里暗暗补充了一句。

    西萨里奥低头看着脚尖,酒精作用下脸颊火烧似地滚烫。自以为完美的伪装被一眼看透,不安感在内心弥漫开来。于是他将话锋指向对方,几乎带着挑衅地反问:「那你呢,副船长?」

    贝克曼笑了笑,屈指弹掉烟灰;暗红余烬跌落在地,缓缓熄灭。「总得有个人在他们都喝醉时保持警惕,不是吗?」

    月光自云层间透出,少年陡然睁大了眼。面前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威士忌山的特产——赏金猎人。他们在屋里饮酒寻欢时,这男人独自在外面悄然解决了所有威胁。西萨里奥侧目看向黑发海贼,目光里多了几分钦佩,随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贝克曼微微挑了下眉,少年收敛笑容摆了摆手:「抱歉,只是突然想到……你就像这个队伍的守护天使一样。用船来做比喻的话,就像船锚。」他吐出两个烟圈,「他们也是知道有你在,才能放心狂欢吧。」

    男人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寂静夜色中只余酒馆里传出的吵闹声。狠吸两口剩下的烟,西萨里奥站起身,把烟蒂扔到地上踩灭:「我先回去了。」迈步走向门口,他声音里有几分调侃,「今晚的宴会可是为我开的,不去参加也太亏了。」

    ***

    伟大航路的气候变幻莫测,起点处也是如此,风向正确时就要立刻起航。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戴着太阳镜的年轻航海士就喊醒了宿醉的伙伴们,吆喝着指挥他们做好准备。西萨里奥背着包裹轻手轻脚出了灯塔,身后却传来老医生的声音:「一路顺风。」

    少年听见这话回过头,眼中盈满泪水。库洛卡斯诧异地眨了眨眼,随后叹了口气:「傻孩子。」

    西萨里奥飞奔回去抱住老医生,差点把他撞倒在地,俯在他肩头抽泣着。许是为这敏感的孩子所感染,库洛卡斯也感到眼睛有些久违的湿润。这位孤独的守灯人并不习惯与他人亲密接触,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生硬地拍了拍少年的背。

    红发海贼团的船员们站在船上耐心等待,脸上挂着同情的笑容。他们都把家乡抛在了身后,踏上这条凶险征程。鲁咬了口鸡腿,有几分调侃地对耶稣布偏了偏头:「真是让人想起自己啊,是不是?」金发的狙击手抱着胳膊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待眼泪流尽,西萨里奥爬上了雷德·佛斯号的绳梯。他并不习惯用这个,一脚踩空差点掉下去,好在副船长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小心点。」

    他总是这么可靠。年轻医师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借力爬上了船。海面泛起金光的同时起了风,香克斯一手按住头上的草帽,另一手向岸边的老医生用力挥舞着:「再见了,库洛卡斯先生!谢谢你!」

    那孩子也成了厉害的海贼啊,时间过得真快。库洛卡斯这样想着,微笑着挥手应答。

    海贼们喊着号子拽起满帆,龙头船如一道红色利箭破开海面,倏忽间便消失在地平线。

    ——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不远处的鲸鱼发出悠长的鸣叫声,老医生转头望去:「你也舍不得她吧,拉布?」他脸上还有笑意,眼底却闪过一丝落寞,「看来又只剩我们两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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