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八】

    翌日。

    晨。

    温府。

    温颐中仍在府上歇憩。

    林汝洵出了十几个人,派去京湖,夔路,四川,走访马递铺,查马递铺有无扣留方将军章奏信件。

    早先派去京湖抓证人白洙的人,处处受阻。

    给建康府贺兰鹤白的信件,让贺兰收拾下温颐斐的事,他的人也给派去建康。

    温凛她娘赵秉筠,把温凛和林汝洵放在一块,说看他一年四季除了官服就穿一套衣服,让俩人一起去置办套新衣服。

    林汝洵说家里有料子,赵秉筠就说,去吧。

    意思让两个人回缓下感情。

    御街南段两侧,自熙春楼到五间楼,多有皇亲国戚置宅于此,靠近三省六部。

    南段两侧金银珍宝、奢贵衣锦,市廛汇集林立。

    曾是温凛和赵秉筠最爱。

    依林汝洵看来,温凛在界北花得钱也够多了,银珍宝铺子,逢年过节要给她送一套珠宝作贺礼,在洒金银五色蜡笺上作贺岁词,那种笺纸他都不舍得用。

    温凛和薛忱一样的拿金子浇灌出来的。

    清河坊,顾家彩帛铺。

    四五个彩帛铺的使女照顾着她挑料子,支起镜子,忙上忙下为她套了样衣。

    她心不在焉的,八成在想温颐中的事。

    试的那些样衣,她都不太中意,不太中意,却也全要了。

    莲花纱,那是好货,寻常人进来,彩帛铺不会拿出来。

    他倒不记得朝廷推行过多少次禁令,禁朱漆床榻,禁服销金翠羽,禁织捻金线禁真珠装缀禁纯金银酒器禁彩绘栋宇,禁金箔饰佛像,限制妇人冠梳奢侈,禁鹿胎玳瑁。

    张蘅潇曾说,还禁呢?你先把温府那三尊金佛检举了吧你,长翅帽要不敢花钱了,那半个临安都完了。

    严禁严禁,申严手诏,审查政令,屡禁不止。

    彩帛铺使女声音细小,“抚州莲花纱,一岁仅捻织百瑞,计不足用。”温言朝温凛赞道,“这料子夫人您穿了才真是好看呢。”

    她半碗水的满意,瞧他蹙着眉凝目,这也又是在想事情了。

    “好看伐?”

    他回过神来,又望着她肩颈出神,“嗯,好,好。”

    她觉着无趣,他若同她一起来彩帛铺,永远坐同一个位置,同一句好好,永远神飞天外。

    使女问她要不要上楼瞧瞧独几匹的细锦,她探了探了他。

    他看上去意志已惓,窝在横榻上微微扬了扬首。

    使女引着她去上楼梯。

    这时店面进来一妇人,周遭几个侍女随从,她肯定要看眼是谁。

    她一看倒抽口凉气,拉了使女赶紧上二楼。

    他侧头一看也倒抽口凉气,架着的腿顿时放了下去,直身坐了起来。

    沈庭简爱妾林氏。[沈庭简,沈系;左丞相]

    温凛真是觉着累得慌,酬酢酬酢,早晨去拜访谢祁凤夫人,问问温颐中这事清流如何。温颐中的事不好说,谢祁凤夫人可真是过于热情好客,拉着她吃了顿饭才放她走。

    这回再来一个沈庭简爱妾林氏,彩帛铺里碰见,她总不能站她边上试料子,还得硬说她林氏穿了才好看。

    温凛对财帛铺得使女示以噤声,自己趴在二楼栏沿往一楼探瞧。

    他在下头朝林氏一行礼,林氏见了他,两人互问了三两句。

    随后他便抢着上去殷勤搀住林氏。

    林汝洵才觉得彩帛铺的使女真不在行,竟不认识人,招待林氏还不如对温凛,招来自己的侍卫,又让彩帛铺沏好茶。

    “阿娘怎的劳费来了彩帛铺,这是想挑料子,儿子叫她们都送了相府,供您甄挑便是,可是叫儿子难表孝顺之心。”

    林氏手里卷着绢帕拍了拍手,笑着找了榻椅坐,“听得九哥儿设置策应司,京湖四川与蒙古交战,策应使司出舟师四千援解四川,差军两千分戍归州东,八月又差一千五百人入蜀以边面肃清,遂即回戍,四川防线能没被蒙古打得破碎,离不开夔路司提供的支援。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成就,是朝廷不可多得的英才呀。”

    温凛在二楼听着,沈庭简这个林氏妾不是一般的妾,一般的妾也入不了沈庭简贵眼,沈庭简不少信件都交给这个林氏妾拟写。

    后林氏在下边转了两团,林汝洵都跟着。

    林氏要坐,他也不忌讳,扶林氏落座长榻,自己坐在林氏跟前,笑道,“儿子才薄技绌,设置制司这等大事,没闹出乱子,都是仰仗沈相提点荫护。”

    林氏起身要试料子,林汝洵也不让使女上前,自己亲上去伺候着。

    他取过样衣亲自为林氏套试,伏跪在林氏跟前替她摆好裙摆,他大抵知道现在女子都乐意把下摆收得很窄。

    温凛在二楼偷瞧着,他毕恭毕敬跪在地上,俯身摆整林氏裙角,还裙料绕手不利落,她觉着好笑,提袖掩笑。

    林氏试到云锦。

    他立于林氏身侧,略欠身倾向林氏,瞧着镜子里的林氏说,“金陵云锦,水宫仙彩霞流烟。”

    低手将其袖角收得服帖,特意把声线调到缱绻,“阿娘真是仙姿国色,圣人降世尘寰,要叫万人痴绝。” 再道,“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天下人向慕丞相怀拥此株解语花。”

    温凛在二楼提袖忍笑忍得难受,也不知道他是想干啥,想让沈庭简后院起火。

    他一径对林氏恭维道,“世间绝艳若非阿娘,无有她人能当。”又说,“看来这料子识趣,知道映美人。”

    温凛听着忍笑忍得不行了,爬起来在二楼转看了几圈,看彩帛铺的使女听着一楼的动静,眼中也是诧异。

    林氏好也像没想上来看看,她转半天凑楼梯口听林氏还没走,却听不清两人在谈什么。

    他说:“阿娘封得诰命之事,总的在儿子身上就是了。”

    林氏心情甚好,“九哥儿安心,这点小事,我如何会推脱。”

    后来林氏要拿沈府的面子把帐销了,他非把林氏买料子的钱付了。

    她都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那些江西人很会给他送礼,断断续续地送,可着他一个人送,送来送去不过玉镯,也没人敢给他送钱。

    他缺钱的时候,会卖御赐。

    她很不能理解,不知道这人哪根筋搭错了,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会有哪个傻子官做到承旨,会缺钱是肯定的,把御赐卖了换钱是正常人都想不出来的。

    他把御赐转给张蘅潇,张蘅潇在日本商人里边拍卖。

    他出的货那品质都太棒了,皇家典藏级别,砸进日本商人圈子日本商人都疯了,恨不得把张蘅潇都当场扛走。

    卖了那么两件之后,日本商人都知道,要好货得找张家盘。

    待林氏离去,她才下来楼。

    看彩帛铺使女的神色异样。

    见林汝洵落座回长榻,她凑过去,笑着双臂合抱在胸前,一膝上榻,低身在他耳畔,学他说话,“阿娘真是仙姿国色,圣人降世尘寰,万人仰慕呢~”

    他想死又不能死的心情,蹙眉低声恳声道:“别说了,要吐了。”

    她试最后一件料子,心想还是林氏这种女人好哄,称两句漂亮,开心得不得了。

    他左右扫过那几位使女,使女被他眼神煞得皆低目。

    他觉着也够丢脸,以后不用再来顾家彩帛铺了,日后他在顾家跟前查无此人。

    二人出了彩帛铺。

    她问,“你跟她说啥啦?”

    他略有迟疑,隔了一会儿才回,“左右不过让他给沈庭简吹吹枕边风,温颐中有事,沈庭简才一百个不得利。”

    她想他大抵不止求林氏妾一件事,挑眉问道:“那她想封诰命?”

    他好似觉着荒唐,冷诮道,“能得了她的指示,叫吏部给她封一诰命,多少人争着领命。”

    【三月初二】

    晨。

    阴雨连绵。

    垂拱殿殿庐。(1)

    今天是何笙第二次上朝,班次被排在最后一班。

    两府合班奏事已过两班,下一班需上殿奏事的朝官正在殿庐中歇息,等待皇帝更衣复坐定,阖门使便会宣引朝官上殿。

    殿庐幕次聚议,是朝臣相互讨论奏对内容的最后时机,但也有一言不合就吵起来的情况。

    譬如何笙第一次参加朝会时,那已是很久以前。

    温沈还未交锋,两系相处还算融洽。

    幕次聚议,温丞相的二儿子温颐斐,已同沈系孟瑄不和。[温颐斐,温系;原枢密院都承旨][孟瑄,沈系;原吏部司封司郎中]

    温颐斐差点和孟瑄打起来,殿司禁军都进来拉架。

    何笙当时虽然惊惧,也觉得稀奇。

    如今孟瑄已升任参知政事,是朝廷的副丞相。温颐斐早已离开临安,赴淮西制置司。林汝孙,转任户部,掌管国之财赋。

    林汝孙是两朝丞相林淮的长子,精通律法,自前朝起于刑部任职。那时候各家对他都多有赞赏,夸他,“年轻这般轻,竟如此沉稳持重。”

    后林汝孙转任户部,起初受多人弹劾,弹劾他不通财赋之事,后来沈庭简朝会上说林汝孙管财还行,皇帝也说他管的挺好的,此事也不了了之。

    本朝盛产丞相,并且斗得厉害,没几年就要换一批。六部也没有定数,六部尚书侍郎经常相互轮换。

    至于天下百姓的日子。

    沈辄为相,中期算是好过,市舶司大兴船舶贸易,商人做生意再无府路限制;甚至与金停岁贡,都对民间生活有些助益。

    江秋为相,增太学生额限,请君开恩科;监理盐米药材价格,增建安济坊,桥岸造屋数百楹为民居;仗清田地,录入隐田,以制豪强偷漏田赋,亲派人走访地方官府整饬奸吏。那几年的日子凑合算是舒服的。

    温沈并相,温沈先捞后斗,会价暴跌,民不聊生。[温执中,温系;右丞相] [沈庭简,沈系;左丞相]

    何笙其实并不能感受到什么,家里二弟在扬州的生意还可以,钱都是依法挣来的。靠着他三个女儿都高嫁,他也混个从六品。

    哪里有民变,总之扬州是没有民变,就算是民变,顶多是几百个人抄着种地的农具,举着切肉的菜刀挥舞两下,府衙一出,事情也就消解下去。

    朝中官员连遭贬黜,那是沈庭简和温执中对垒,总不至于伤及他这个六品小官。

    何笙将温颐中带回临安府,路上没得罪和沈氏有姻亲关系的林中复;温执中的女婿来找他要人,他也交人了,也算是没得罪温家,更没得罪林家;温颐中入临安府,不曾辜负圣命。

    他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至于边军有没有钱,民生如何,他自嘲般笑了笑,那更与自己无关了,那是大相公们要发愁的事情。

    何笙回过神来,此次殿庐聚议没有人吵架,只有低声细语。

    这时殿门微启,踱进来一位青年,仪表堂堂,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颜似昀对何笙不过淡淡一瞥,身形端正踱步过去。[颜似昀,不明;皇城司干办]

    何笙心里一酸,他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身上的绯红官服格外扎眼,

    司徒诺敏起身让行。[司徒诺敏,不明;翰林学士,知制诰]

    颜似昀点头致谢,捡了捡袍下摆,垂眸准备进到自己的位置,长翅帽直脚意外蹭到司徒诺敏帽的长翅,司徒诺敏习惯性扶了下帽子。

    颜似昀注意到,顷刻轻声赔礼,“哦,失礼失礼。”

    司徒诺敏自然说:“没事。”

    不成想司徒诺敏让行后,旁边一位官员却不对颜似昀让行,袍子褶皱铺在地上,颜似昀不好跨过。

    也不知谁声音急切压声喊了句,“哎,你让他过去。”

    声音不大,在殿庐里却足够所有人听见。

    孟瑄本拉着闻人钧说话,身形一顿,回头望了望。[孟瑄,沈系;参知政事][闻人钧,林系;参知政事]

    一开口语调九转十八弯,“哟,颜干办,大破大破方士传习妖教案,陛下都对你大加赞赏,年纪轻轻,官升五品,前途无量啊!”

    林汝洵与孟瑄等人向来不对付,竟也侧目看来,跟着孟瑄揶揄起颜似昀,“年纪轻轻,官升五品?你是抢回来几座城了,还是造福了几万百姓呢。”[林汝洵,温系;枢密院都承旨]

    林汝孙对林汝洵投以教训的目光。[林汝孙,林系;户部侍郎]

    京符也起了兴致,“哎,颜干办不依其父蒋相公的提拔,人家的品阶是靠自己谨奉皇命挣来的,我京某佩服,佩服。”[京符,不明;工部尚书,权礼部尚书]

    不知是谁声音尖利,“颜干办,你爹姓蒋,你怎么姓颜呀?” [公孙逢辰,沈系;司勋司郎中]

    颜似昀面北而立,何笙瞧不清他的脸色,估摸着左右是个难堪,不由得默默同情起,想替颜似昀说两句话,话卡在喉咙里咽回肚子。

    姚鹿卿在后边喊,“诸位还请讲究个礼义廉耻吧!”[姚鹿卿,清流;侍御史]

    这话喊得声大,殿庐里的人却全装没听见一般。

    林汝洵侧身注目姚鹿卿。

    京符哂然,“你们可别趁着蒋相公不在欺负他的长子,颜干办刀口舔血,只为加官进爵为母封诰,如此忠义孝顺,我看啊,升二品都不为过。”[京符,不明;工礼尚书]

    宋濂对颜似昀说:“你有空啊,多抓几个亡金奸细,这伙人天天在我仁和县纵火,他是觉得我仁和没水吗?”何笙倏忽想起,颜似昀在这殿中被这般嘲弄,兴许也有他是皇城司干办的缘故。[宋濂,沈系;临安府尹]

    皇城司本职是管理宫城防卫,出名的是它还常安排众多察事卒子在民间网罗情报,有时还会安排密探到大臣身边潜作侍者,以探查消息。皇城司办事往往不奉法,擅威福,士卒横,臣民皆惧怕。

    赵一钦坐在殿庐前边,侃侃一乐呵,“那是我的职责,临安府近日火灾确实多了些,我皇城司会加以严查。” 觉着辰时快到了,“孩子还小,你们就别为难他了。” [赵一钦,不明;皇城司提举,建安郡王]

    ...

    垂拱殿。

    徐士表叩首,“臣,劾温颐中陷害方秀贪墨军饷!温执中势大蔽天!数次扣下方秀陈情章奏,致使方秀状告无门,走投无路,于二月三日领江阳全区辖境投降蒙古。”[徐士表,沈系;监察御史]

    高希跟一句,“附城中官民兵两万五千,财粟十万,军器八库,江阳金银盐钞不与。臣附请治罪温颐中。”[高希,沈系;吏部左选侍郎]

    曹璇珩道:“温签枢秉公处事,而且他跟方秀无仇无冤哇,干啥陷害方秀?”[曹璇珩,温系;监察御史]

    京符挑眉墨眸一转,“秉公处事?哎,对,你跟他弟弟是好兄弟,你替他说话。

    他在荆襄,哎,谁给他送礼多,他给谁判罪轻。

    方秀那么穷酸一个粗人,哪里懂这些,没给温颐中送钱,温颐中可不给他扣个贪赃的帽子。”[京符,不明;工部尚书,权礼部尚书]

    曹璇珩感觉被京符揶了口搜馒头,侧目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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