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

    “韩洌”的人生,是从七岁开始。

    七岁之前,他的名字是“鸿烨”。

    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为自己取这个名字。

    因为那是“萧鸿烨”的“鸿烨”。

    他最初的记忆是一片黑暗。

    恍惚间有沉重的开门声响起,与烛火的火光一同出现的是一个让他永远也忘不掉的男人。

    那个人是他以后的主人。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长衫上面用黑线织出一个展翅的飞鹰图腾。

    那个飞鹰图腾在烛火的火光映照下,看起来就像是飞鹰在天空掠过时双翼遮蔽了阳光,在地面上留下的影子。

    男人足蹬黑靴,手上也带着黑色的皮质手套,身上完全看不到一点裸露在外的皮肤。

    而男人的脸上,则是带着一个鹰头模样的金色面具。

    密室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的幼童,男人一一仔细看过之后,最后选中了他。

    男人说,因为他最像“那个人”。

    也是从被男人选中的那一刻起,他有了名字。

    鸿烨。

    成为鸿烨的那一年,他三岁。

    因为这个名字,他被带出了那个满是黑暗的地方,有了全新的生命。

    他被养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庄园里,日日都是锦衣玉食,与之前的日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的身边有很多人,有人照顾他,有人保护他。

    他身边的人换过很多次,但是所有人的手臂上都有相同的飞鹰刺青。

    白日里有人来叫他读书习字,入夜后男人会来考他功课,每隔十日会教他一次剑法。

    男人考他功课的标准很奇怪,似乎总是在变化。有的地方他就算不记得也没关系,有的地方他记住了反而会被要求忘记。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猜到,男人的标准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男人的标准是要他与另一个人一模一样。

    而那另一个人,是一个同样名为“鸿烨”的人。

    只是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一直只是作为另一个人的替身。

    他对男人几乎没有任何了解,除了男人身上永远不变的黑色,还有男人脸上永远不曾摘下的金色鹰头面具。

    他一直如同男人所教导的那样,把男人如父亲一般去信任并尊敬。

    男人也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一般,只要他能够满足男人的要求,男人就愿意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无声流逝的时间让他已经忘记了,他只是男人派人搜罗来的幼童之一。

    忘记了男人将他带离黑暗,是因为他最像“那个人”。

    直到有人将他这如同美梦一般的生活敲出一丝怀疑的裂痕。

    那个人,正是阿碧。

    只是当时她还不叫这个名字。

    那一日,他在府中远远见到有下人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捆绑着带进了某个屋子里。

    他知道,那里面藏着一个密室,他曾经数次听见隐约有惨叫声从里面传来。

    只是他不知道,一个小小乞丐,有什么值得带去密室中讯问的价值。

    后来,他从下人的交谈中听到了“慕容碧”这个名字。

    他听到他们悄悄讲述她是如何激烈反抗,不过七八岁的少女却让好几个成人都难以对付,费尽手段才抓住她。

    只是他当时还不知道,在不久之后,他自己也被送进了密室。

    他一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跟之前每一天的日子毫无区别的一天,他突然就被那个他视若父亲的人舍弃了。

    还是从前侍候他的那些人,但是这次换成他们把他送进了那个密室之中。

    他又被丢回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他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直到在一片黑暗中撞上了坚硬冰冷的墙壁。

    他趴在那坚硬冰冷的墙壁上,仔细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

    他希望那是男人来带他出去的脚步声。

    然而他身前的墙壁突然消失,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你是谁?”他被吓得跌坐在地。

    还没等他询问男人在哪,他就被那陌生人一把拎起,捆在粗木桩钉成的架子上,嘴也被破布塞住。

    他双臂张开,手腕处被粗糙的麻绳狠狠勒住。尽管他试图挣扎,但却只能感受到手腕处的皮肤被麻绳刮擦的疼痛。

    “进来!”

    伴随着一声呼喊,又有很多人走了进来。

    那些人在他身旁搭起了一道屏风,屏风后面点满了蜡烛,将原本黑暗的刑房照得灯火通明。

    那些人布置完这一切以后便又鱼贯离开,不久后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头戴帷帽,漆黑的长纱从帽檐垂下,将那人的身体全部遮住,根本辨认不出到底是男是女。

    那人走入屏风后面,他只能看到那人被蜡烛映在屏风上的黑色的影子。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他盯着那个人的影子,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底蔓延。

    终于,那个人影动了。

    肉眼难以辨认的牛毛细针从屏风后面飞出,直射在他的胳膊上。黑色的汁液染黑了人影手中牵动着的细线,染黑了刺在他什上的细针,也染黑了他胳膊上被刺出的那个图案。

    一只黑色的雄鹰。

    正是他曾经无数次在其他人的身上见过的飞鹰刺青。

    他呜咽与哭泣都被堵在喉咙深处,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悲鸣。

    不只是因为疼痛,也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完全被自己视若父亲的那个男人舍弃了。

    “从此之后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主子,是奴才,最底层的奴才!”

    最初进来的那人笑着,捏着他的下颌,强硬地抬起他的头。

    “你也不配再叫‘鸿烨’这个名字,主子开恩,说还是赐你个名字,这样你死了以后还能在下面收点香烛纸钱,不至于做个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

    那人扯掉塞在他嘴里的破布,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瓶子,用嘴咬开瓶塞吐到一边。

    那人捏着他的的下颌,将瓶子里的东西灌进韩洌的嘴里。

    “喝了它,忘了过去,你就还能活。”

    又腥又苦的液体顺着韩洌的咽喉一直流进他的身体里,仿佛在他的身体里点燃了一团烈火。

    “记住,你的名字叫韩洌,你只是韩洌……”

    瓶子里那又腥又苦的液体尽数被灌进韩洌的嘴里之后,那人才终于放开了他。

    屏风后面那个黑影做完了要做的事情,率先离开了刑房。随后又是之前来过的那些人搬走了屏风和屏风后面的蜡烛,带走了刑房中的光明。

    他只看到那些人的背影,以及被关上的大门

    之后便又是无尽的黑暗。

    只是此时的他,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

    韩洌。

    不是任何人的“韩洌”,只是他自己的韩洌。

    成为韩洌的那一年,他七岁。

    当韩洌再醒过来时,他已经失去了从前拥有的一切。

    包括他的声音。

    他唯一知道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他被送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有许多跟他年龄相仿的少年。

    后来他才知道,那里是千仞卫训练杀手的地方。

    他作为“韩洌”重新活了一次,这一次他也成了曾经服侍过他的“奴才”中的一员。

    他成了千仞卫,还是千仞卫中的低级杀手。

    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低级杀手,根本没有去千仞卫总堂的资格。

    只有总堂的飞鹰会给他送来一单又一单任务情报,让他去杀死一个又一个目标人物。

    韩洌也不记得这样刀口舔血的日子他到底过了多久。

    直到有一日,飞鹰送给他一张地图,却没有给他送来目标人物的画像。

    他按照地图去了城郊的一片荒宅,远远看去仿佛就是一座鬼城。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越是深入心里就越是莫名滋生出一股熟悉感。

    地图上标识的目的地隐藏在这座鬼城的最深处,也是在整座鬼城中他觉得最熟悉的地方。

    隐藏在破败庄园中的一间密室。

    他毫不费力就进入了那件密室,因为密室大门根本就没有关闭。

    密室中放着一个早已腐朽的屏风,屏风后却放着一个纤尘不染的锦盒。

    锦盒内有一份千仞卫的卷宗,上面记载了二十年前太子府大火的情况。

    韩洌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太子府大火记录在千仞卫的卷宗里。

    被压在卷宗之下的是一张人物画像。

    出自千仞卫丹青部的画像。

    画像里是一个男人。

    这个人韩洌很熟悉,因为画像中的男人正是他自己。

    可是画像上写得却不是“韩洌”,而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萧鸿烨。

    当朝太子,萧鸿烨。

    韩洌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不知从何而起的熟悉感再次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而在他自己的画像之下居然还有另外一张画像。

    这另一张画像看着也是出自千仞卫丹青部。

    韩洌并不认识画像中的男人,但是认识男人的名字。

    这张画像上写得也是“萧鸿烨”,只是这三个字后来又被抹去,又重新写了另外三个字。

    段。

    玉。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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