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与此同时,韩洌和罗景明也在入夜之后带回了药材和食物,众人分工煎药煮饭,吃过饭之后各自回房休息。

    薛怜心和阿碧继续照顾蒋月岚,罗景明与孟辰安暂居书房。

    与段玉书同住一室的,自然是救他回来的韩洌。

    段玉书一直在等韩洌。

    自从见到孟辰安使出北落剑法之后,段玉书知道,有些事情自己必须要去面对了。

    段玉书一直在逃避韩洌。

    从韩洌浑身是血地去见他的那一夜开始。

    当时他们成功击退了白衣人的袭击,一同住进了太守府养伤。段玉书先于韩洌醒来,被蒋月岚安排移居了其他房间,所以他并不知道在他之后醒过来的韩洌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玉书只听说韩洌疯了。

    他当时还在想韩洌发疯的原因,却没想到韩洌直接破门而入来到他面前。

    满身是血的韩洌走进段玉书,突然跪在他的面前。

    韩洌对段玉书说了两个字。

    那声音嘶哑干涩,不似人声。

    段玉书震惊于韩洌那满身的伤痕,震惊于韩洌韩洌脸上陌生的神情,震惊于韩洌居然会开口说话。

    他还没来得及震惊韩洌对自己说了什么,还没来得及问韩洌那许多的疑问,韩洌就已经又突然口吐黑血,昏倒在自己面前。

    段玉书不能为了让自己能够置身事外就眼睁睁看着韩洌死去,情急之下只能把韩洌送了回去,找人求救。

    当时他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其他人想知道答案还能来问他,而他却没有办法再开口去问。

    去问疯了的韩洌,还是去问清醒的韩洌?

    就连段玉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应该盼着韩洌早点清醒过来,还是盼着韩洌继续疯下去。

    疯了的韩洌已经疯了,他能回答出来什么?

    清醒的韩洌已经清醒了,他能回答出来什么?

    段玉书本想等韩洌病情稳定之后再考虑这件事,结果后面就发生了萧鸿烨掳走韩洌之事。

    不论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还是为了曾经帮过自己的蒋月岚,段玉书都不能眼睁睁看着韩洌死在萧鸿烨手里。

    他救回了韩洌,也等到了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韩洌醒了。

    当时他把韩洌救回了荷塘小院,韩洌醒后见到他便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话。

    韩洌才刚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段玉书就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对他摇了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段玉书听到了从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韩洌可能说出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段玉书不希望被其他人听到。

    于是当段玉书背对着薛怜心给韩洌盖被子的时候,对韩洌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不要说。

    随后薛怜心站在韩洌床边,问韩洌认不认识自己,韩洌点了点头。

    这一刻,段玉书确定自己眼前的韩洌就是能给他答案的韩洌。

    如今的韩洌既如同当时“疯了”一样能够说话,又与“清醒”时一样认得出所有人。

    但是这一次,却是段玉书退缩了。

    段玉书不知道,那夜听到的那两个字到底是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两个字。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继续假装不在意那一夜的事情,还是去找韩洌问个清楚。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韩洌。

    段玉书不敢相信任何人。

    他能够与薛怜心和阿碧一同进退,能够帮蒋月岚,能够救韩洌,那都是因为这些人都没有涉及到他真正的秘密。

    他一路走到如今,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也不敢完全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除了那个远在皇宫里的皇帝。

    只有皇帝,才是如今的段玉书在这世上唯一敢完全相信之人。

    可是皇帝,也是段玉书最难以接触到的人。

    他害怕自己去问韩洌反而会暴露自己的秘密,所以只能用眼前的事暂时逃避这个问题。

    比如帮韩洌假死。

    比如帮薛怜心搞好怜心堂。

    比如陪薛怜心进京。

    直到段玉书被萧鸿烨困在太子府的刑房中等死,直到韩洌来救他。

    段玉书亲眼看到韩洌使出北落剑法。

    当时段玉书身受重伤,只想着先把身上的毒告诉给薛怜心,所以一直撑着一口气等薛怜心回来。

    在阿碧验出陆瑶华的药确实有毒之后,段玉书精神一松便昏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他看见了使出北落剑法的孟辰安。

    段玉书终于下定了决心,有些事不是他想逃避便能够逃避得了的。

    这世上会北落剑法的人,除了自己之外,原本只应该有一人。

    可如今却多了三个人。

    萧鸿烨。

    韩洌。

    孟辰安。

    这三人之中,萧鸿烨是段玉书的敌人,孟辰安是初次相见的陌生人。

    只有韩洌,是与段玉书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人。

    如果韩洌想让自己死,大可以让自己直接死在太子府中。

    段玉书决定在韩洌身上赌一次,赌韩洌不是自己的敌人。

    韩洌先去找薛怜心问过蒋月岚的伤势,而后才回了房。

    他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桌边等他的段玉书。

    韩洌知道段玉书应该是有话要说,关好房门之后便也来到桌边坐下。

    “韩洌,你为什么会北落剑法?”

    段玉书下定决心,直接开门见山。

    “我会北落剑法是因为你会北落剑法。”

    韩洌的声音清澈干净,不再像之前一样干涩嘶哑,根本听不出他曾经失语十几年。

    但是段玉书仍然听不懂韩洌在说什么。

    “我是你的第一个替身。”

    这是段玉书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答案。

    “在‘韩洌’之前,我还曾经有过另一个名字。”

    韩洌看着段玉书,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鸿烨,萧鸿烨的鸿烨。”

    这是韩洌曾经被迫遗忘的过去,也是韩洌在“死”过一次之后,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段玉书的秘密。

    段玉书不知道的是,韩洌也在躲着段玉书。

    韩洌当初因为吃了阿碧的解药打破体内毒素平衡,所以暂时恢复了记忆。

    但是他的记忆却停留在了与蒋月岚相遇的那个雨夜之前。

    当初的他在被千仞卫杀手们追杀前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寻找段玉书。

    他要告诉段玉书一切的真相,要段玉书跟段玉书一起为自己复仇。

    所以“疯了”的韩洌也去找了段玉书。

    韩洌还记得,他当时对段玉书说的那两个字是——

    殿下。

    但是他没能等到段玉书的回应,就先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等到他身上的毒全部解除,再次有机会跟段玉书独处的时候,段玉书却不让自己说话。

    之后韩洌发现原来是薛怜心和温小玉也在,他猜测段玉书不让自己说话,也许是不希望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

    后来韩洌假死,被蒋月岚安排躲起来养伤。段玉书一直跟温小玉和薛怜心一起忙着怜心堂的事情,再没有了接触的机会。

    也正是这段时间,韩洌重新考虑了一切的事情。

    他开始退缩。

    韩洌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继续下去。

    他不希望给蒋月岚带来危险。

    蒋月岚为人善良又爱行侠仗义,若是知道了一切,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即便段玉书瞒住蒋月岚,但只要段玉书有所行动,蒋月岚也一定不会放任段玉书一个人去闯龙潭虎穴。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初她才会在那个漆黑的雨夜毫不犹豫地救了来历不明的他。

    韩洌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恢复记忆,为什么能重新说话。

    他甚至开始羡慕之前那个失忆的自己,那个失忆的太守府暗卫韩洌。

    只要自己还是那个不能说话的韩洌,自己就还能继续待在蒋月岚身边。

    至少自己希望是这样。

    直到段玉书牺牲自己拖住萧鸿烨让其他人逃走的时候,韩洌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段玉书几乎是用性命换其他人平安,可自己却一直瞒着他最重要的事情。

    甚至就连韩洌自己,也是伤害段玉书的众人之一。

    自己真的有资格被段玉书几次三番的拯救吗?

    在段玉书被萧鸿烨带走的那一夜,韩洌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次。

    当韩洌进入太子府刑房之时,韩洌整个人都如坠冰窟。

    不只因为满是血腥味的刑房之中确实阴冷,更是因为眼前那浑身是血生死不明的段玉书。

    如果段玉书真的死在韩洌的眼前,韩洌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偿还段玉书这一生孤苦。

    还好他还有补救一切的机会,段玉书并没有死。

    只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惊喜,却同时又给了他另一个打击。

    蒋月岚为了保护薛怜心身受重伤。

    即使自己什么都不说,蒋月岚依然还是被卷入其中。

    蒋月岚追着薛怜心上京,到最后还是与萧鸿烨刀剑相向。

    事到如今,即便自己继续瞒着蒋月岚,萧鸿烨也不会信她不知情,更不可能放过她。

    至此韩洌终于看清楚,只凭自己一人没有办法护住蒋月岚的一世安好。

    他的敌人,始终是萧鸿烨背后那人。

    也是曾经赐他“鸿烨”之名的那个人。

章节目录

锦绣成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闻人落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闻人落歌并收藏锦绣成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