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瘦,印于天,不过似甲盖儿大小的白痕儿,却不知是那位神女挂星布夜,丹蔻玉指纤尖,楞将这青緺绸的夜生生掐破个弯弯弧的豁口,苍冷冷的漏着寒……

    渭水南路官道,两侧云杉林立,昂霄耸壑直拔入夜幕里去,如是愈将这官道压得逼仄,忽尔,蹄声渐近,少顷,却见茹昭纵马驰行于此。

    茹昭伏身,扬鞭催马,夜风劈头剐面直将她肃冷的脸又扑上几层寒意。系于她腰间之上的两面铜牌随急蹄奔行来回磕碰,磬石般厚古的脆声,一样的材质,一致的刻纹,唯有所铸文字相异……与朝云的腰牌所出一处,同属‘镜阁司’,究竟是何组织?隶属何方势力?

    她咬紧银牙,又策了一鞭。

    张朝云……

    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而这另一面牌所刻之‘屏’字又是何意?

    如欲揭开这迷雾,需寻到令牌主人,这令牌原是山寨喽罗兵送来的,一并交付的还有封手书,而那落款,赫然写着‘芹姑’二字。

    厢房竹门一开,茹昭提声一唤:“芹娘子可在否?茹昭前来赴约!”

    房内,烛火经风一扑,光影乱息,明暗无辄之际,金钗流苏摇映璀璨,雪青曳地罗裙似岚,芹姑姣容惟夭如桃,她端坐贵妃榻上,荔枝香霏微缭绕,似云雾,如薄帐……她正漾着吟吟浅笑,那般亲昵的招着手,示意她过去,茹昭却觉远得无力,跋涉万里难以触及。

    许是有些累了……

    然则就在她膝盖酸软跪地的一刻,她惊觉不对。

    是那香有问题!

    她即刻屏息,咬破舌尖以痛警醒刺神,存着最后的力气冲出房外,却猛然后颈一痛,堕入无垠的晦暗。

    甚么声音?

    鸾铃?

    不对……

    她昏沉沉的睁眼,忽觉手臂伸痛,眼光一循,两条吊于梁上的锁链正束于双腕上,膝下垫着的干草湿潮,究竟……

    “茹医师睡得可还安稳?”一人声霍然荡于房舍内。

    茹昭清眸一抬,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崔彧,他正端坐于一旁桌几前,白净面皮上一径是那温文的和笑,未改。

    “还真巧。”茹昭轻咳两声,嘶哑道。

    “巧?”崔彧眉首一敛,嘴角未落:“茹医师以为在下是恰巧路过?”

    “芹姑同你这位远客竟也是老熟人?可不是巧。”

    “茹医师还信得过在下?”

    茹昭嗤笑一声,抬眸一凝,“你这张扮猪吃虎的脸确实便于藏拙,可惜言行有漏。”

    崔彧起身理了理袍摆,徐步行至她跟前,浅笑问询,犹似不耻下问的儒生:“敢问何处有漏?”

    “你的理由牵强。”茹昭睃他一眼,又道:“足下所侍圣公之踞地与这华州城天南地北,若非紧急事宜,你与郭廓不会千里迢迢赶来此地,然你我初见于关西镇,再遇则是在华州城。”

    “有何不妥?”

    “照理,以足下身份立场,事若办完安全起见必定即刻折返不会耽搁,以免夜长梦多。可你二人竟绕了个远,兜至这华州城,若非有所图,又是为何?”

    “襄助少华山,不可?”

    “方腊距此相隔甚远,这份人情即便赚得,亦不见得于贵方有益,何必冒此风险,掺这一脚浑水?”

    “江湖儿女,路见不平。”崔彧狭起睡凤目幽幽道。

    “呵……”茹昭冷然薄笑,单刀直入:“自家兄弟生死关头,我亦未从足下眼中品出一丝悲怜,崔先生善藏,可也莫要拿别人当傻子糊弄。”

    郭廓将死之际,他的冷眼,他的轻蔑,她可一一都看在眼里。

    “哦?”崔彧含着笑,慵懒的眼里,一抹精光稍纵即逝,“那茹医师觉得,在下意欲何为?”

    “我本以为华州城救人,是福是祸,足下的存在定是个变数。可我算错了,你似乎当真无所图,更像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审视,劫狱,守寨,你一路跟从静观其变,时而顺水推舟,非敌非友,我当真猜不透。可今日这面令牌一现,我心中疑云方才消散,崔彧,你之所以来这华州,是为了我对吗?”

    茹昭静观着他微瞠的双目,缓语:“准确来说,为的,是这面令牌,从你我二人初遇在城门时,你便钉见了这令牌,跟随至此。”

    “没错。”崔彧凝瞧她的眼,敛了笑,自衣袖取出朝云予她的昴字令牌,提到她跟前,沉声,“你可知执此牌者是何身份?”

    “枢密院。”茹昭飞速扫过一眼,“上头写着呢。”

    “镜阁司虽隶属枢密院编制,却非寻常军职。”

    “有何不寻常?”

    “行非常之责,潜伏,探事,拔除。”

    “武德司?”

    “武德司对内,拿这牌子的……”崔彧收回令牌,补充,“攘外。”

    “攘外?”

    “自澶渊之盟以来,辽宋虽暂止刀兵,可毕竟一纸盟书,不足为凭,暗地里宋辽夏,三方势力尔虞我诈,拼命耗损对方国力,以备刀兵再起那日。宋朝皇帝设镜阁专司情报刺探,而我大辽惕隐司也不是吃素的。”

    茹昭嗔目,瞳孔震颤:“你是辽人?”

    崔彧莞尔一笑,和风细雨道:“茹医师,不必激动,在下掳你到此也只是有一个问题请教。”

    茹昭拧起墨眉,愤恨着凝视他,半晌方道:“在下粗鄙愚钝,恐怕要让足下失望了。”

    “你只需告诉我,这令牌主人现在何处?”

    崔彧略微俯身挨近,谦谦公子迷途问津,新月眼弯弯,叫人实难设防,若不知他身份,她定然悉心替他解惑,可惜……

    “人死了。”茹昭挑眉,言简意赅。

    “死了?”

    “不信?”茹昭狭起眼,调侃,“放了我,可以带你到坟头儿去上柱香,如何?”

    倏然,寒光眦目。

    呲!

    是尖铁刺入血肉的声响,并非自耳畔传来……

    是骨头。

    她知觉,泛滥成洪的是锥骨斫心的痛,摧枯拉朽……她失声,青筋隐现,盘根错节,似根须逆生。

    “这个位置,你应当比谁都清楚这一针下去的后果。”

    她已听不清,他声音里头是笑是恼?小指一半粗细的锥针没入血肉,蹭着筋脉,将抵脊骨……亦不知他有心还是无意,手头力道微颤,经络上的凌迟,顺着脊椎直蹿上她后脑去。

    思绪断了,一片空白……

    耳畔锁链泠泠脆响,原是她在挣动……

    “你永远……别想知道……”她切齿,算是最后的清醒。

    未想,锥针去离骨肉,他竟收了手。

    “你甘心受死也不愿叛她?”崔彧含眼,微微摇首,无奈轻笑,“昴倒是没信错人。”

    “甚么?”

    “唯司牌可证身份,见牌如见人,故而这司牌吾等绝不示人,更不会交于旁人。”崔彧正了正神色,略一拱手,“适才多有冒犯,在下昴宿部,天谗,现蛰伏于方腊身侧为探。”

    茹昭缓息半晌,攒眉道:“张朝云也是这甚么鸟司的?”

    “是,她以昴宿为号,昴为主部星官,是我的头儿。”

    “好,那这笔账我跟她算!你们不是刺探敌国情报吗?还管剿寇?”

    “守国土安泰,挽倒悬苍生。”崔彧眱着她,幽幽释解,“这便是镜阁司设立初衷。”

    “国祚式微,究其弊病在于内,若不自朝堂整顿,则治标不治本,便是今日剿灭一个方腊,明日再出个圆腊,端不净。”

    崔彧垂眉轻叹,无奈摇首:“那不是在下操心的事。”

    “那个芹姑也是你们的人?”

    “她是参宿部的屏,专司据点情报收集。”

    “等等……镜阁司皆入军籍?”

    “确是。”

    “芹姑也是?”

    “是。”

    “朝廷何时如此开明?”

    “嗐,见不得光的位置,除枢密院密案无从查考,到死旁人也未必知晓。”崔彧微喟,“蜉蝣命贱,朝生暮死。”

    “既如此,你们为何加入?”

    “这么说罢,入司者鱼龙混杂,原因自然各有不同。”崔彧说着,一边替她解了桎梏,“有贩夫驺卒,为求财;有牢中囚犯,为赦罪;还有像是芹姑,秦楼楚馆,歌舞享乐之地更是情报往来之衢地,而她们求的多半是脱籍从良。”

    茹昭沉吟半晌,复问:“朝云呢?”

    崔彧怔然,缓道:“她有人要保。”

    会是何人?眼下的她还有牵挂之人?茹昭忖思着却被崔彧打断思绪。

    “同你讲这些,是有事求你相助。”

    茹昭退却两步,上下一瞭崔彧,警惕道:“你凭甚么觉得我会掺和这些。”

    崔彧似也预料到她的反应,“事关朝云,万分要紧,你应当不会拒绝罢?”他言讫,观瞧她已然妥协的神色,又道,“在下实在脱不得身,这份秘闻请务必交到头儿的手里。”

    茹昭狐疑,眱他一眼:“你不怕我偷看?”

    崔彧平静道:“上头是镜阁司各部伤亡详闻,以及存活星官任务据地,兹事体大,万望茹医师慎之又慎。”

    “好罢,她人还在汝宁府?”

    “昨夜刚得的消息,她此刻人已在青州。”

    “青州?”茹昭错愕,“她为何回了青州?”

    崔彧愁容,叹息道:“攻讨梁山,她败了。”

    “她在梁山讨伐军?”

    “惊蛰次日,天象骤变,暴雨连绵,巧逢今年倒春寒山雪未化尽闹了流石半数兵马折损,遂后退去青州借兵。”

    茹昭闻言后颔首,按掐眉心,言道:“如此……只怕难胜。”

    崔彧蹙额问询:“为何?”

    茹昭抬眼眱他,释解:“你有所不知,青州三山头领多钦服宋公明之德行,若合力围攻,青州城唯取守势……这秘闻我会交与她,你放心。”

    崔彧交手拜揖,将怀中秘闻交于茹昭手中,茹昭接过时,顿促片刻,问道:“你可有话转交?”

    崔彧沉吟良久,道:“昴宿部除我,余下七人,亡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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