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阿明赖在我的被窝里,想跟我一起睡但又睡不着的时候,就会问我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她问出口的时候其实也没有期待我的回答,因为本来那也算不上问题,只是些小女孩柔软的睡前遐想罢了。

    走在昏暗的走廊上,走过路两旁几个站得齐整、抬头挺胸对我们行礼迎接的部下。

    我温和地笑着与他们一一对视点头,走到了一扇由人严密把守着的门前。

    在整个走廊上几乎只能听见呼吸声的情况下,我看着那扇门,突然想到了其中的一个问题。

    【“老师做这些事的时候会开心吗?”

    尚且年幼的小姑娘带着好奇,撒娇般地仰头看我。

    “不是很开心。”我顺着她的头发,如实地回答了她。

    “那老师要怎么样才能开心呢?”她有些不依不饶。】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应该是类似“阿明开心我才能开心”这样哄孩子的话吧。

    我看着眼前的门被看守拉开,露出了门后昏黄烛光下正在颤抖着的肥硕身影。

    我走到那个人身前,看着他面露惊恐的样子。

    但如果让现在的我来回答的话。

    最我能让开心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啊。

    我看着眼前这个十年未见却依然熟悉到让人厌恶的脸,笑了一下。

    “大人,还记得我吗?好久不见,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别紧张,我这次只是来打个招呼,顺便同您做桩交易罢了。”

    **

    离开那间关着对外联络管理组负责人的房间之后,跟在我身后、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沉默到现在的横山突然出声问我:“老师为什么不选择杀了他?”

    我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笑着反问:“为什么觉得我应该杀了他?”

    横山没说话,但眼神不经意间往旁边瞥了一下。

    我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是正在和部下交代行动细节的北岛。

    我有点无奈地笑了下。

    北岛这人真是年纪越大就越操心,什么话都往外说。

    “不用在意北岛的话。现在让他活着只是因为这样做的价值更大而已。”

    我转身揉了揉他的头发。

    横山被我压了下脑袋后有点着急地抬起头:“可是,难道我们就要因为这些利益而无视那些他造成的罪孽吗?”

    我闻言愣了下后,失笑:“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等到他把职位交接完之后,我就会公开他过去的罪行,安排他自杀谢罪的。”

    我看到他呆愣的样子,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了吧,只是‘现在’让他活着而已。”

    “况且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没有资格代替那么多死去的冤魂去原谅他。”

    站在昏暗的走廊中,继几年前他独立行事以来第一次,我又用起了老师的口吻与他对话,

    “右也,无论有多少利益可图,我们最终做出的选择都应该忠于初心,否则不管结果如何漂亮,那都并非正义之行。”

    我对他眨了眨眼,小小地笑了一下,补充了一句。

    “更何况,即使出于利益的角度,事成之后还让他活着才是比较麻烦的一件事。他对春雨来说可是在地球横行的一大助力,放他离开的话那岂不是放虎归山嘛。”

    横山眼睛亮了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我明白了!”

    北岛不知道什么时候交代完了事情,走到了我们旁边,等到我们的对话结束之后才突然出声:

    “可是主公,以这个人的重要程度来看,公开他那些罪行势必会引来德川定定的围剿和敌视。那之后清平*如果要以他心腹的身份接手那个职位的话,定定一派难道不会怀疑吗?”

    横山闻言也愣了一下,然后思考了起来。

    我笑着揣起手:“不会,只要把握好公开罪行的内容就可以。”

    “现在还不是动摇幕府根基的时候,不能放出那些会威胁德川定定地位的东西。”

    我看着面前两个人的眼睛:“那个老狐狸自己是个不择手段、没有丝毫道义可言的人,他自然也会觉得别人也是如此。”

    “我们只要把握好放出消息的尺度,那德川定定所看到的,就只会是一个充满野心,却不会威胁到他,甚至依然可以为他所用的人。”

    北岛和横山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问北岛:“今天是不是春雨派商船过来交易的时间?我记得桂是打算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下手吧?”

    北岛回过了神,想了想之后回答:“是今天,主公是有什么想跟桂先生说的吗?”

    我拿出通讯器看了一眼,没有任何来自桂的联络。

    “现在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派人问问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对北岛说道。

    北岛刚点头应下,准备离开找人时,突然从另一边跑过来一个情报部的部下凑到了北岛旁边耳语了几句。

    他听完后立刻脸色有些严肃地转向我。

    “主公,攘夷党中传开了一个消息,说是有个银发的武士和桂两个人一起捣毁了春雨的整个商船,连前来交易的负责人都已经被斩落马下。情报部那边核实过了,确定桂先生的行动已经结束,春雨的商船也受到了重大的损伤。”

    “我们现在要怎么做?依然配合他们把春雨和中央有合作的消息放出去吗?”

    横山听后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了我:“这个银发武士,不会是坂田先生吧?”

    我皱了皱眉:“很可能是。”

    但万事屋今天应该有委托才对,怎么会跟桂的行动牵扯到一起。

    我再次拿出通讯器,确定了银时和桂都没有给我发过消息。

    我想了想,看向北岛:“消息还是按原定的放出去,但是尽量在传播的时候隐去银时的痕迹。”

    北岛应下后,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需要派人去查看一下坂田先生和桂先生那边的情况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他们没找我就说明事情不算太严重。我们人手本来就不充沛,不能在这个关头再分散了。”

    但我低头看了眼通讯器,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

    我看向北岛:“你带着横山在这里继续盯着后面的进度,注意让人不要放松看守的力度,我有点在意他们的情况,就先走一步。”

    “明白,主公你放心。”北岛立刻应下。

    我对着他们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

    横山右也看着他老师离开时有些着急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出神。

    “疼!”他脑袋被打了一下。

    横山右也回过神,捂着后脑勺转头控诉地看向一旁的北岛仁:“仁先生你干嘛突然打我啊!”

    北岛仁揣起手,没理他的控诉,转而教训起横山右也:“你小子是不是又在主公面前出卖我了?”

    “哈?你在胡说什么啊,我才没有好吗。”横山右也这么说着,眼神却飘忽了一下。

    “唉,我就知道。”

    北岛仁看他的样子就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你真该庆幸主公不是那种会计较的人,不然在主公的面前议论主公的私事可是重罪啊。”

    “仁先生你也是,都多少年了,还老是恪守这种繁文缛节。”

    横山右也看上去也有点不满,“老师都说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尊卑之分,大家都是平等的同志,最多有的不过是职位称呼上的不同罢了。”

    北岛仁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与他争辩,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难得主公让你参与这类事情,今天跟着走这一趟,什么感觉?”

    横山右也抿了抿嘴,沉默了下来。

    他想到了在暗室中那个沉稳又行事狠厉的老师,那个即使面对仇人的蓄意挑衅,也依然没有泄露一丝情绪,而是步步为营,最终利用他唯一的软肋——被送往外星留学的孙子的性命,换来了那个人主动低头合作的老师。

    那个在昏黄烛光下表情丝毫未变却始终充满了威慑感的女性,对他来说陌生的同时又有些可怖。

    也因此,他才会在离开暗室的第一时间就慌乱地对老师发出了质问。

    明明他自己也知道,那样近乎于揭伤疤的话,不管是身为部下还是身为学生,他都不应该说出口的。

    北岛仁看着横山的沉默,对他的反应也早有预料:“你以前只负责学校那一块,有不适应可以理解。但是不管有什么感觉,你都得开始学着处理这些事了。你应该知道主公把你从那边调回来,是有想培养你的意思吧。”

    “嗯,我知道。”横山右也点了点头,“仁先生也别总觉得我们这些后辈就什么都不懂了。如果没有这些手段护航的话,原先学校那边也不可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更不用提未来的推翻幕府了。”

    北岛仁哼笑了一声:“你小子话倒是说得好听。”

    “我告诉你,别给我随便扣’看不起小孩’的帽子。”

    北岛仁看向松野葵离开的方向,“当年主公带着我们上战场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四岁,可比你现在小多了。但从她第一次指挥行动开始,我们所有人就都定下了决心要一直追随她。”

    “你要是能学到你老师半点精髓的话,我也犯不着在这里端着前辈的架子教训你了。”

    *

    如果要让北岛仁来评价的话,他会说,他的一生是从到丘下的那一刻开始算起的。

    北岛仁是个农户出身,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同祖祖辈辈一样,忙碌又辛劳地种上一辈子的田,然后每年在大量的税收之外积攒一点微薄的财产,在武士大人的威严下一辈子卑躬屈膝、苟且地活着。

    但是搬到丘下的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

    丘下是个神奇的地方。

    这个规模不大的村子明明税收极低,但各处却都管理地井井有条,连路面都修得十分平整。

    居民脸上都时常带着富有希望和朝气的笑容,少有人瘦骨嶙峋或是衣衫褴褛,无论身份,他们大多都能做到自给自足、吃饱穿暖,甚至还能留有余力读书写字。

    大约也是因此,所以即使是面对如他一样的外乡人,他们也都是笑脸相迎,热情且友好。

    而这一切,都是由一位视农民和商人也为同等存在、神奇又令人向往的武士所造就的。

    那就是他过去的主公,也是松野葵的父亲,松野正明。

    在这里,他第一次写字,第一次读书,第一次像个武士一样开始挥剑,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他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样才算真正活得像个人。

    私塾的培训结束后,他就开始追随松野正明。

    他帮松野正明处理过大大小小的各种事务,也陪他一起出门会友又一起被人奚落,跟他一起在深夜的屋顶上喝酒大笑,一起豪气又狂妄地描绘着未来。

    他在丘下住了十年。

    他在这里遇见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了家,没几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

    他学会了如何更好地料理农田,也学会了如何成功有序地管理一个村落。

    他从一无所有开始逐渐拥有了曾经不敢奢望的一切。

    那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十年。

    十年间,他也始终追随着松野正明,一直作为他的亲信和他的朋友看着他。

    他看着松野正明遇见了那个同样特殊又让人敬佩的女性,成婚时甚至高兴到笑得嘴角僵硬。

    看着松野正明成为家主之后却依然四处碰壁,最后只能郁郁地放弃了那些年轻时的豪言壮语。

    看着松野正明迎接了松野葵的出生的同时却也永远地告别了夫人。

    看着松野正明无视了外人的意见,执意将松野葵记上家谱,将他的独女作为继承人来培养。

    他看着他意气风发,看着他郁郁不得志,看着他失魂落魄,又看着他离经叛道。

    当时的北岛仁对此一筹莫展。

    后来,松野葵五岁时,战争开始了。

    到了松野葵十岁,战火就已经蔓延到了他们这个乡下小镇的附近。

    彼时松野正明已在各路阻碍与夫人离世的刺激下,不问世事多年,只有在管理丘下的琐碎小事和给私塾的学生上课时他才会稍显活跃和精神。

    那天他一如往常将来自远方友人的信件递给了面前的主公。

    松野正明却在看过那封信之后,将其放在了烛火上烧毁。

    他转过来看着北岛仁,晃动的烛影下仿佛又一次出现了当年那个斜躺在屋顶上肆意大笑的少年。

    他问北岛仁,要不要与他一同上战场。

    北岛仁同意了。

    从那天起,他们一行家臣就跟着松野正明离开了丘下,一去就是四年。

    等到四年后再进入这个房间时,他却只剩下一身的疲惫和伤痕,一心只想以罪臣的姿态死在自己友人的女儿面前。

    但他并没有想到,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没有想到。

    十四岁的松野葵找来他们并不是要对他们治罪。

    坐在首位上的那个身影并不纤弱,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和悲伤。

    她只是挺直了背,冷静地告诉了他们一个缜密的劫狱计划,然后低下了头,就像过去他们还在村子里时一样,以长辈之礼相待,询问他们能否与她同去。

    北岛仁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

    他只知道,晃动的烛影下,那个低着头的少女分明与四年前他所看到的那个身影一模一样。

    所以他又一次站了出来,向面前他所见到的另一个神奇又令人向往的武士行了一礼,臣下之礼。

    从那个时候开始,那个身影就成为了北岛仁新的注视对象。

    他看着松野葵在血泊中止住了第一次杀人带来的颤抖,刀刃开始划出令人炫目的弧光。

    看着松野葵逐渐习惯了冲在所有人前面,又习惯了沉默地游离在人群之外。

    看着松野葵第一次交到了同龄的朋友,也看着她的脸上慢慢开始出现这个年纪该有的笑容。

    他也曾经和其他几个老朋友一起蹲在草丛里偷看那个银头发的小子和松野葵的来往,几个老大粗在夏夜里拼着喂蚊子也不肯动弹地死死盯着那小子,就只是为了确保他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

    他偶尔还会不顾尊卑,像个老头一样对松野葵唠叨一些烦人的话,看着她生动地露出一个白眼的时候哈哈大笑。

    在他一个人看着妻子的信件沉默时,松野葵会给他递一壶酒,然后安静坐到旁边看他说醉话。

    在他被袭击重伤快要昏迷之际,松野葵会边喊着“北岛叔叔”边颤抖地背起他,一路护着他厮杀回医疗队。

    北岛仁以为他会这么一直看着松野葵长大、成家、变老,就像看着松野正明那样。

    但命运似乎并不喜欢完美的结局。

    一切都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一样的陷阱,一样的被捕,一样的被选择。

    一样地被自己发誓守护的主公拼着半条命救了出来。

    只是不一样的是,这次出现的,还有第一个他发誓要效忠的人的头颅。

    在那之后松野葵就消失了两年。

    当他们再一次找到她时,她已经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她穿起了从前不会穿的女士和服,脸上带着温温柔柔的笑容,就像他只见过几次的那位夫人一样,总是温和又得体,似乎从来不会生气。

    但她的脸上却也再没有出现过笑容以外的表情。

    北岛仁看着她的笑脸,知道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明明这几年多少缓和了一些,但自从秋本家的小姑娘离开后,她的情况反倒是更糟糕了。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一样,松野葵变得一刻也不敢休息,一刻也不敢放松脚步。

    这几个月里,她每天都像个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不知疲倦地工作。

    她不再对任何人放下戒备,也不再对任何人说过心里话。

    明明有那么多人的陪伴,她却越来越孤独了。

    现在唯一可以让她放松下来的,似乎就只有那个银发小子了。

    北岛仁依然看着松野葵离开的方向,心里有些无法言明的不安。

    但愿坂田小子不要有什么事情才好啊。

    他回过神,转头看了眼横山,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跟我来。既然主公把你交给了我,那我自然要好好带你。今天接下来的工作我都会带你熟悉一遍的,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听啊。”

    横山右也愣了一下,然后振奋精神地笑了一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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