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坂田银时第三次绕回了这里。
他站在建筑的阴影里沉默地看向那间标着“松野私塾”牌匾的宅邸门口。
正值私塾放学的时间，几个十岁上下的学生在门口和一位女教师道别，他们之间没什么距离地笑闹着，似乎正在交流什么悄悄话一般。
和昨天一样，松野葵依然不在。
坂田银时收回了视线，从怀里拿出了一张不大的旧照片。
那是一张老旧到有些泛黄的相片。
他们身后的背景都已模糊远去，但五个年轻人热烈又盛放的笑脸依然清晰可见。
画面正中是刚被推了一下，还没站稳就气急败坏地红着脸对身旁的损友大喊着什么的坂田银时。从脸上尚存的稚嫩痕迹来看，大概是离现在有不少年头的久远过去。
他左手边是还没收回手、正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三个少年，长发短发还有一个卷发，都看起来挺眼熟的，其中有一个似乎还是那个撞毁了万事屋的罪魁祸首。
而位于年少的坂田银时右侧的，则是一个穿着与他们类似，脸上带了点灰尘却依稀可见红晕的高挑少女，她站在画面右侧与几个男孩子稍有些距离的地方，在他们善意的起哄下，正对着镜头笑得羞怯又开朗。
如今的坂田银时并不清楚，在那个昏黄的过去里，这几个年轻人在面对难得的拍摄机会时，一时兴起想要记录下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瞬间。
但当快门摁下的时候，相机的确把时间停留在了这样一个充满希望和朝气的时刻。
——这张照片是坂田银时收拾自己随身物品的时候掉出来的。
昨天在神乐和新八两人试图通过带着他逛一圈江户城激活记忆的计划失败之后，迷茫和犹豫充斥着空白一片的他，最终，在那天的傍晚，坂田银时决定将自己身上的东西收拾出来，一并交给两个孩子保管，随后便选择孤身一人离开了万事屋。
只除了这张照片。
坂田银时没有问过其他人是否认识照片上的那几个年轻人，因为即使是失忆后的他也明白，这张被他藏在钱包夹缝里的照片，很可能是过去的他珍藏却不敢触碰的回忆。
不过也无需多问。
坂田银时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就直觉般地认定了其中那位少女的身份。
他总觉得，这位来自过去的少女大抵就是那个认识他的所有人都曾提到过的松野葵。
看来今天也等不到她的出现了。
坂田银时自己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放松地叹了一口气。
他收起了照片，转过身，准备与之前的两次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这片角落。
“老师——！”
坂田银时突然听见那边几个小孩传来的惊喜的喊声。
……里面似乎也夹杂进了刚才那个年轻女教师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到了这两天他一直在思考的人的身影。
从街道尽头的夕阳里走出的女人样貌较之那张照片上更成熟，也更加出彩。
她不再束发，穿着也不再是全副武装的盔甲。她披散着长发，换上了更得体的女式和服，温柔地笑着接住几个向她扑去的学生的样子，看起来与泛黄的过去里那个开怀笑闹的少女判若两人。
但坂田银时看到她的第一个念头却是：
她一点都没有变，和照片上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那位大约是松野葵的女性微微弯下了腰，耐心地听起了几个孩子激动的说话声。
可能是他们说了什么耍赖的话，她露出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无奈地跟他们拉勾许诺，这下几个依依不舍的小孩才乖巧地跟她道了别，踏上了早已迟了不少的回家路。
等到几个孩子都已看不到身影之后，她才重新转过头，和那个一直等在原地亮着眼睛看她的年轻教师聊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聊天间她似乎往他躲藏的方向看了几眼。
她们没聊多久，那位年轻教师很快就回了私塾，应该是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坂田银时隐约听到她似乎也是用“老师”来称呼的松野葵。
没等他想出什么，那个女孩子便重新走了出来。
她对松野葵行了个礼节之后又说了句话，随后便不等松野葵的回复，有些活泼地跑着离开了。
松野葵叹了口气，并没有反驳，只是宽和地笑着看她跑远。
片刻后，私塾的门前重归平静，余晖里只剩下了松野葵一人。
坂田银时挪动了一下脚步，但依然没有走出去。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趁这个机会上前去打个招呼。
说什么呢？
说初次见面，我是你那个失忆了的伴侣吗？
坂田银时莫名觉得有点脸热，反倒比刚才更不好意思动了。
“你准备在那里看到什么时候去啊？”
私塾门口传来了带着笑意的无奈嗓音，陌生却熟悉。
坂田银时不禁一愣。
他抬头看去，发现松野葵正笃定地看向他藏身的这个角落。
显然，刚才的注视并非错觉。
她的确在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坂田银时的存在。
坂田银时抿了抿嘴，试探着走出了阴影。
他感受到松野葵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但他有些踟躇地没有抬头，也不知该如何对这位陌生的恋人开口。
见状，松野葵却只是歪了下头，浅浅地笑着看他：“晚饭还没吃吧？我们边吃边聊？”
*
坂田银时坐在布置简单的客厅里，悄悄打量着周围。
这样的旧式武家大宅他见过一次，新八家的道场就是这种布局。
但是松野家除了前院的私塾和道馆还稍微宽敞一些，后院的居住面积比起恒道馆这样的民间道场都小了很多。
从客厅里的装饰来看，似乎也并没有太多松野葵的私人物品。
坂田银时顺从直觉，试探性地抽出了电视柜下的一个抽屉。
不出意料，他看到了半个抽屉的J○MP和塞满了另一半抽屉的甜点零食。
如果他的直觉没有出错的话，这可能就是他自己塞进去的。
坂田银时重新合上了抽屉，暗自叹了口气。
不是说是个大小姐吗，怎么生活还能过得这么粗糙。
而且。
他复杂地分辨着自己的情绪。
大概即使是失忆前，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担忧了。
思考间，刚才说去厨房做饭的松野葵托着一个碗走了过来。
坂田银时习惯性地站了起来，把碗从她手上拿了过来，自行放到了桌上。
松野葵似乎有点怔愣的样子，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着道：“抱歉啊，我忘了因为这几天出差了所以家里没准备什么菜，只能给你简单下碗面吃了。”
她将围裙解了下来，挂在旁边的衣钩上，然后率先坐到客厅的桌边，招呼他：“快坐吧。”
坂田银时看着桌上那仅有的一个碗，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松野葵的对面。
“松野小姐不吃吗？”他问。
但松野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咳、咳，抱歉抱歉。”松野葵捂着嘴，露出的笑眼忍俊不禁地看着他，“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叫我’松野小姐’，说实话真的太奇怪了，你还是叫我葵吧。”
“没事啦，你先吃就好。我刚才送神乐回阿妙家的时候已经跟他们一起吃过了。”
松野葵拿开了手，手捧着下巴，弯眼看着他笑。
坂田银时倒是一愣。
他边拿起筷子，边斟酌着字句。
简单吃了几口后，他才有些踟躇地开口：“请问葵小姐，神乐，就是那个小姑娘，她和眼睛君这两天还好吗？”
松野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下打量着他，大约是在分辨他的想法。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不太好哦，神乐酱很担心你。”
“我其实也才刚刚回来，只是过来之前先去了趟万事屋，婆婆跟我说神乐这两天都会到万事屋待着不肯走，一待就是一整天，我去的时候她就在。”松野葵叹了口气，“她估计是想等到你回来吧。”
“不过暂时没出什么事，我刚才已经把她送回去了。”
“你呢？”她看着他。
“……什么？”坂田银时怔愣地问。
“说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啦。”松野葵没脾气似地笑了笑，“今天有想起来点什么吗？昨天不是说要重新做人，那怎么又想到跑我这来了？”
坂田银时听着她的担忧，又看了看他们之间始终克制地保持着的距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低下头，重新又吃了起来。
松野葵大概看出了什么，她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之后，也没再继续问了。
她给自己和坂田银时一起倒了杯水，然后打开了电视，让正好在播放的综艺笑声抵过了房间里凝滞的沉默。
一碗面的时间很快，吃完之后坂田银时似乎也就没了可以继续逃避对话的理由。
但松野葵也还是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放松地撑着手，歪过头看了过来：“反正只有你一个人吃了，那你来负责洗总没问题吧？洗碗之类的事情你还记得怎么做吗？”
虽然她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坂田银时莫名就觉得她应该是在生气。
他倒也很奇怪地没有其他反感的念头，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老实地点了点头之后，便拿着碗筷去了大约是厨房的位置。
他生疏地摆弄了水池一会，没多久就本能地明白了他们的用法。
松野葵的脚步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坂田银时可以感觉到她正在看着他。
但直到在他开始冲洗清洁剂的时候，她才终于开口。
“还是要走吗？”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大概是看不到她表情的缘故，这时候坂田银时反而能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我可以知道，在葵小姐的眼里，坂田银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看着水流，复杂地开口。
“嗯？啊……一个笨蛋吧。”
松野葵似乎笑了一下，“笨拙又别扭，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实际上很可靠，是个只要站在那里，就会让人很有安全感的笨蛋。”
明明说着“笨蛋”，但声音里却满是笑意……
坂田银时很庆幸现在自己是背对着松野葵的，不然以他脸上现在的温度来看，他可不一定能把话继续顺畅地问下去。
他僵硬地清了下嗓子：“可是昨天我听了大家对我过去的评价，从前的我应该经常给你们带来困扰，是个不怎么成器的人吧？”
“你是指客观条件吗？确实……”
松野葵就好像没有听出他的困扰一样，认真地数落了起来，“收入不稳定，做事说话都懒懒散散的，有时候还喜欢打小钢珠，啊不过最近好像很少看你去了，对了，你酒品和酒量也都很差。”
虽然自己才是那个提出问题的人，这个回答也跟之前的很多人相差无几，但是坂田银时真正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近乎于自语的声音轻声问道：“那这样的我不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吗，葵小姐又为什么会选择和过去那个我在一起呢？您难道不会觉得我很糟糕吗？”
“哈？你在说什么啊？”
松野葵无奈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
坂田银时不由自主地侧过身看她。
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除了喜欢，还能是因为什么啊？”
坂田银时愣住了。
“这世上哪有人是完美的？大家总是各有各的问题，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也依然会想找到这个人，和这个不完美的人一起走下去啊，这才是感情吧？”
松野葵侧头倚着门框，就仿佛是在说四季更迭一般理所当然。
“反正我觉得你不管怎么样都挺好的。”她又坦然地补充了一句。
说着这样令人心动的话，笑得居然也同样令人心动。
这位小姐未免也太过犯规了吧……
坂田银时耳边流动的心跳声逐渐鼓噪到了，他怀疑对面的松野葵会不会也能听到的程度。
“那，葵小姐。”
他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看她，“你又是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我啊？”
这下换松野葵愣住了。
明明刚才还显得成熟又稳重，但这个时候却像个孩子一样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坂田银时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脸越来越红，逐渐红到了手无足措的地步。
她又瞪了他一眼：“干嘛突然问这个？”但红着耳朵，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坂田银时没忍住，笑了一下。
“因为葵小姐你刚才都这么说了，所以我就有些好奇嘛。”
“没、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时间久了，突然就意识到了而已啊，反正没什么特别的。”
松野葵别过了眼，不肯看他，以语气的虚浮程度来说，显然话里面的真实性并不算高。
坂田银时看着她通红的脸颊，想到了那张被他藏在怀里的相片。
要是他现在没有失忆就好了。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冒出了这样后悔的念头。
他想知道那些被他们共同珍惜的事物的模样，也很想知道能够让面前的这个人选择和他一起走下去的原因是否就藏在那些他们不会轻易宣之于口的回忆里。
坂田银时终于升起了一丝对过去的渴望。
他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
“葵小姐，请问您可以再等我一段时间吗？”
坂田银时认真地看着松野葵。
松野葵察觉到了什么似的，重新抬起头看向他。
“昨天我在离开万事屋后碰到了一位好心人收留了我一晚，他手下有间工厂，似乎最近有些缺人，所以问了我能不能去帮忙。”坂田银时有点踟躇，“我想，我还是得报答过他才行。”
松野葵一愣，有点迟疑地问：“你，还是不准备回万事屋？”
坂田银时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很犹豫：“虽然我清楚大家都在很努力地想要帮我恢复记忆，您也同样对过去的我充满了信任，但是我还是觉得之前我的生活方式可能有些不太合适。”
“或许以这个机会为契机，我可以一边尝试一些新的工作，一边利用空余的时间来思考一些过去的事情吧？我想成为一个能够担负起葵小姐和大家的信任的人。”
虽然他说出口的时候似乎有些不确定，但是他的眼神却分明早已认定了这个念头。
松野葵看出了他的认真。
她复杂地叹了口气，听不出支持与否：“但神乐酱他们真的一直都在等你回去重组万事屋哦？”
“嗯……”
让他犹豫的原因似乎就是这个，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可是跟着现在的我也没办法再做什么了吧？说不定他们冷静下来之后自己想一想，也会觉得跟我一起工作的日子很荒唐呢？”
“你真的是……”
松野葵看起来有些生气，但又似乎对坂田银时这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却没再说更多劝阻他的话，就好像无论坂田银时做什么决定她都会无条件支持一样。
她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眼熟的仪器递给他。
——是坂田银时之前放在万事屋的那一个。
坂田银时接了过来，疑惑地问：“葵小姐，这是？”
“特制的通讯器啦。”松野葵孩子气地瘪了瘪嘴，“当初做的时候就设定了只能你，或者你授权的其他人才能用。”
“你说要自己再想一想，我不管你，但是这个东西你得带在身上。我需要通过它来确定你的位置，总不能让你出了门之后就直接消失了。”
“神乐他们我会帮你看顾，你的决定我也可以不干涉，只是相对应的，你得让我安心。”
松野葵故意耸了耸肩，似乎是想活跃气氛却说出了可怕的话，“如果不同意的话，直到恢复记忆之前，不管你的意愿如何，你都别想着能走出这里一步哦。”
坂田银时有些怔愣地看着手里的仪器。
半晌后，他收紧了手，将这个通讯器放进了自己的怀里，和相片同样的位置。
“多谢您的理解，葵小姐。”坂田银时腼腆地笑了起来，语气却更加克制且疏离。
面对这样的他，松野葵一直都是那副想发脾气但又说不出口，看起来无可奈何的样子。
“算了，等你恢复记忆之后再说吧，反正到时候你自己就能想清楚了。”
“如果没地方去的话，我这里一直留着你以前住的那间客房，不用觉得有负担。”
“有空记得去恒道馆看看神乐他们，跟他们两个说清楚你的想法。我再说一次啊，他们真的很在乎你的。我可以不反对你的做法，但是你不能伤到那两个孩子的心，听见了没有？”
她认真地对他叮嘱。
坂田银时想起了带着他在江户城里转、一直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反应的两个孩子，抿了抿嘴，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松野葵看了下走廊外的天色：“时间也不早了。”
“你今天要留下来吗？还是去你说的那个恩人那里？”她回过头，看向坂田银时。
他犹豫地看了松野葵一眼：“我现在是可以离开了吗？”
“可以啦，真是的。”松野葵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谁想留你啊，看着就生气。”
于是坂田银时还真的就收好了碗筷，路过松野葵走出门外，只在最后回头跟一直在看着他的人确认了一次：“那，葵小姐，多谢您今天的招待，我这就先行离开了？”
“嗯，赶紧走吧，别在这废话了。”
松野葵倚在门边，环着手，烦躁地赶他。
坂田银时又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门口。
而松野葵则依然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疲惫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站在建筑的阴影里沉默地看向那间标着“松野私塾”牌匾的宅邸门口。
正值私塾放学的时间，几个十岁上下的学生在门口和一位女教师道别，他们之间没什么距离地笑闹着，似乎正在交流什么悄悄话一般。
和昨天一样，松野葵依然不在。
坂田银时收回了视线，从怀里拿出了一张不大的旧照片。
那是一张老旧到有些泛黄的相片。
他们身后的背景都已模糊远去，但五个年轻人热烈又盛放的笑脸依然清晰可见。
画面正中是刚被推了一下，还没站稳就气急败坏地红着脸对身旁的损友大喊着什么的坂田银时。从脸上尚存的稚嫩痕迹来看，大概是离现在有不少年头的久远过去。
他左手边是还没收回手、正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三个少年，长发短发还有一个卷发，都看起来挺眼熟的，其中有一个似乎还是那个撞毁了万事屋的罪魁祸首。
而位于年少的坂田银时右侧的，则是一个穿着与他们类似，脸上带了点灰尘却依稀可见红晕的高挑少女，她站在画面右侧与几个男孩子稍有些距离的地方，在他们善意的起哄下，正对着镜头笑得羞怯又开朗。
如今的坂田银时并不清楚，在那个昏黄的过去里，这几个年轻人在面对难得的拍摄机会时，一时兴起想要记录下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瞬间。
但当快门摁下的时候，相机的确把时间停留在了这样一个充满希望和朝气的时刻。
——这张照片是坂田银时收拾自己随身物品的时候掉出来的。
昨天在神乐和新八两人试图通过带着他逛一圈江户城激活记忆的计划失败之后，迷茫和犹豫充斥着空白一片的他，最终，在那天的傍晚，坂田银时决定将自己身上的东西收拾出来，一并交给两个孩子保管，随后便选择孤身一人离开了万事屋。
只除了这张照片。
坂田银时没有问过其他人是否认识照片上的那几个年轻人，因为即使是失忆后的他也明白，这张被他藏在钱包夹缝里的照片，很可能是过去的他珍藏却不敢触碰的回忆。
不过也无需多问。
坂田银时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就直觉般地认定了其中那位少女的身份。
他总觉得，这位来自过去的少女大抵就是那个认识他的所有人都曾提到过的松野葵。
看来今天也等不到她的出现了。
坂田银时自己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放松地叹了一口气。
他收起了照片，转过身，准备与之前的两次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这片角落。
“老师——！”
坂田银时突然听见那边几个小孩传来的惊喜的喊声。
……里面似乎也夹杂进了刚才那个年轻女教师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到了这两天他一直在思考的人的身影。
从街道尽头的夕阳里走出的女人样貌较之那张照片上更成熟，也更加出彩。
她不再束发，穿着也不再是全副武装的盔甲。她披散着长发，换上了更得体的女式和服，温柔地笑着接住几个向她扑去的学生的样子，看起来与泛黄的过去里那个开怀笑闹的少女判若两人。
但坂田银时看到她的第一个念头却是：
她一点都没有变，和照片上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那位大约是松野葵的女性微微弯下了腰，耐心地听起了几个孩子激动的说话声。
可能是他们说了什么耍赖的话，她露出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无奈地跟他们拉勾许诺，这下几个依依不舍的小孩才乖巧地跟她道了别，踏上了早已迟了不少的回家路。
等到几个孩子都已看不到身影之后，她才重新转过头，和那个一直等在原地亮着眼睛看她的年轻教师聊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聊天间她似乎往他躲藏的方向看了几眼。
她们没聊多久，那位年轻教师很快就回了私塾，应该是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坂田银时隐约听到她似乎也是用“老师”来称呼的松野葵。
没等他想出什么，那个女孩子便重新走了出来。
她对松野葵行了个礼节之后又说了句话，随后便不等松野葵的回复，有些活泼地跑着离开了。
松野葵叹了口气，并没有反驳，只是宽和地笑着看她跑远。
片刻后，私塾的门前重归平静，余晖里只剩下了松野葵一人。
坂田银时挪动了一下脚步，但依然没有走出去。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趁这个机会上前去打个招呼。
说什么呢？
说初次见面，我是你那个失忆了的伴侣吗？
坂田银时莫名觉得有点脸热，反倒比刚才更不好意思动了。
“你准备在那里看到什么时候去啊？”
私塾门口传来了带着笑意的无奈嗓音，陌生却熟悉。
坂田银时不禁一愣。
他抬头看去，发现松野葵正笃定地看向他藏身的这个角落。
显然，刚才的注视并非错觉。
她的确在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坂田银时的存在。
坂田银时抿了抿嘴，试探着走出了阴影。
他感受到松野葵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但他有些踟躇地没有抬头，也不知该如何对这位陌生的恋人开口。
见状，松野葵却只是歪了下头，浅浅地笑着看他：“晚饭还没吃吧？我们边吃边聊？”
*
坂田银时坐在布置简单的客厅里，悄悄打量着周围。
这样的旧式武家大宅他见过一次，新八家的道场就是这种布局。
但是松野家除了前院的私塾和道馆还稍微宽敞一些，后院的居住面积比起恒道馆这样的民间道场都小了很多。
从客厅里的装饰来看，似乎也并没有太多松野葵的私人物品。
坂田银时顺从直觉，试探性地抽出了电视柜下的一个抽屉。
不出意料，他看到了半个抽屉的J○MP和塞满了另一半抽屉的甜点零食。
如果他的直觉没有出错的话，这可能就是他自己塞进去的。
坂田银时重新合上了抽屉，暗自叹了口气。
不是说是个大小姐吗，怎么生活还能过得这么粗糙。
而且。
他复杂地分辨着自己的情绪。
大概即使是失忆前，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担忧了。
思考间，刚才说去厨房做饭的松野葵托着一个碗走了过来。
坂田银时习惯性地站了起来，把碗从她手上拿了过来，自行放到了桌上。
松野葵似乎有点怔愣的样子，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着道：“抱歉啊，我忘了因为这几天出差了所以家里没准备什么菜，只能给你简单下碗面吃了。”
她将围裙解了下来，挂在旁边的衣钩上，然后率先坐到客厅的桌边，招呼他：“快坐吧。”
坂田银时看着桌上那仅有的一个碗，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松野葵的对面。
“松野小姐不吃吗？”他问。
但松野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咳、咳，抱歉抱歉。”松野葵捂着嘴，露出的笑眼忍俊不禁地看着他，“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叫我’松野小姐’，说实话真的太奇怪了，你还是叫我葵吧。”
“没事啦，你先吃就好。我刚才送神乐回阿妙家的时候已经跟他们一起吃过了。”
松野葵拿开了手，手捧着下巴，弯眼看着他笑。
坂田银时倒是一愣。
他边拿起筷子，边斟酌着字句。
简单吃了几口后，他才有些踟躇地开口：“请问葵小姐，神乐，就是那个小姑娘，她和眼睛君这两天还好吗？”
松野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下打量着他，大约是在分辨他的想法。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不太好哦，神乐酱很担心你。”
“我其实也才刚刚回来，只是过来之前先去了趟万事屋，婆婆跟我说神乐这两天都会到万事屋待着不肯走，一待就是一整天，我去的时候她就在。”松野葵叹了口气，“她估计是想等到你回来吧。”
“不过暂时没出什么事，我刚才已经把她送回去了。”
“你呢？”她看着他。
“……什么？”坂田银时怔愣地问。
“说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啦。”松野葵没脾气似地笑了笑，“今天有想起来点什么吗？昨天不是说要重新做人，那怎么又想到跑我这来了？”
坂田银时听着她的担忧，又看了看他们之间始终克制地保持着的距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低下头，重新又吃了起来。
松野葵大概看出了什么，她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之后，也没再继续问了。
她给自己和坂田银时一起倒了杯水，然后打开了电视，让正好在播放的综艺笑声抵过了房间里凝滞的沉默。
一碗面的时间很快，吃完之后坂田银时似乎也就没了可以继续逃避对话的理由。
但松野葵也还是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放松地撑着手，歪过头看了过来：“反正只有你一个人吃了，那你来负责洗总没问题吧？洗碗之类的事情你还记得怎么做吗？”
虽然她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坂田银时莫名就觉得她应该是在生气。
他倒也很奇怪地没有其他反感的念头，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老实地点了点头之后，便拿着碗筷去了大约是厨房的位置。
他生疏地摆弄了水池一会，没多久就本能地明白了他们的用法。
松野葵的脚步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坂田银时可以感觉到她正在看着他。
但直到在他开始冲洗清洁剂的时候，她才终于开口。
“还是要走吗？”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大概是看不到她表情的缘故，这时候坂田银时反而能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我可以知道，在葵小姐的眼里，坂田银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看着水流，复杂地开口。
“嗯？啊……一个笨蛋吧。”
松野葵似乎笑了一下，“笨拙又别扭，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实际上很可靠，是个只要站在那里，就会让人很有安全感的笨蛋。”
明明说着“笨蛋”，但声音里却满是笑意……
坂田银时很庆幸现在自己是背对着松野葵的，不然以他脸上现在的温度来看，他可不一定能把话继续顺畅地问下去。
他僵硬地清了下嗓子：“可是昨天我听了大家对我过去的评价，从前的我应该经常给你们带来困扰，是个不怎么成器的人吧？”
“你是指客观条件吗？确实……”
松野葵就好像没有听出他的困扰一样，认真地数落了起来，“收入不稳定，做事说话都懒懒散散的，有时候还喜欢打小钢珠，啊不过最近好像很少看你去了，对了，你酒品和酒量也都很差。”
虽然自己才是那个提出问题的人，这个回答也跟之前的很多人相差无几，但是坂田银时真正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近乎于自语的声音轻声问道：“那这样的我不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吗，葵小姐又为什么会选择和过去那个我在一起呢？您难道不会觉得我很糟糕吗？”
“哈？你在说什么啊？”
松野葵无奈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
坂田银时不由自主地侧过身看她。
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除了喜欢，还能是因为什么啊？”
坂田银时愣住了。
“这世上哪有人是完美的？大家总是各有各的问题，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也依然会想找到这个人，和这个不完美的人一起走下去啊，这才是感情吧？”
松野葵侧头倚着门框，就仿佛是在说四季更迭一般理所当然。
“反正我觉得你不管怎么样都挺好的。”她又坦然地补充了一句。
说着这样令人心动的话，笑得居然也同样令人心动。
这位小姐未免也太过犯规了吧……
坂田银时耳边流动的心跳声逐渐鼓噪到了，他怀疑对面的松野葵会不会也能听到的程度。
“那，葵小姐。”
他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看她，“你又是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我啊？”
这下换松野葵愣住了。
明明刚才还显得成熟又稳重，但这个时候却像个孩子一样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坂田银时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脸越来越红，逐渐红到了手无足措的地步。
她又瞪了他一眼：“干嘛突然问这个？”但红着耳朵，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坂田银时没忍住，笑了一下。
“因为葵小姐你刚才都这么说了，所以我就有些好奇嘛。”
“没、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时间久了，突然就意识到了而已啊，反正没什么特别的。”
松野葵别过了眼，不肯看他，以语气的虚浮程度来说，显然话里面的真实性并不算高。
坂田银时看着她通红的脸颊，想到了那张被他藏在怀里的相片。
要是他现在没有失忆就好了。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冒出了这样后悔的念头。
他想知道那些被他们共同珍惜的事物的模样，也很想知道能够让面前的这个人选择和他一起走下去的原因是否就藏在那些他们不会轻易宣之于口的回忆里。
坂田银时终于升起了一丝对过去的渴望。
他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
“葵小姐，请问您可以再等我一段时间吗？”
坂田银时认真地看着松野葵。
松野葵察觉到了什么似的，重新抬起头看向他。
“昨天我在离开万事屋后碰到了一位好心人收留了我一晚，他手下有间工厂，似乎最近有些缺人，所以问了我能不能去帮忙。”坂田银时有点踟躇，“我想，我还是得报答过他才行。”
松野葵一愣，有点迟疑地问：“你，还是不准备回万事屋？”
坂田银时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很犹豫：“虽然我清楚大家都在很努力地想要帮我恢复记忆，您也同样对过去的我充满了信任，但是我还是觉得之前我的生活方式可能有些不太合适。”
“或许以这个机会为契机，我可以一边尝试一些新的工作，一边利用空余的时间来思考一些过去的事情吧？我想成为一个能够担负起葵小姐和大家的信任的人。”
虽然他说出口的时候似乎有些不确定，但是他的眼神却分明早已认定了这个念头。
松野葵看出了他的认真。
她复杂地叹了口气，听不出支持与否：“但神乐酱他们真的一直都在等你回去重组万事屋哦？”
“嗯……”
让他犹豫的原因似乎就是这个，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可是跟着现在的我也没办法再做什么了吧？说不定他们冷静下来之后自己想一想，也会觉得跟我一起工作的日子很荒唐呢？”
“你真的是……”
松野葵看起来有些生气，但又似乎对坂田银时这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却没再说更多劝阻他的话，就好像无论坂田银时做什么决定她都会无条件支持一样。
她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眼熟的仪器递给他。
——是坂田银时之前放在万事屋的那一个。
坂田银时接了过来，疑惑地问：“葵小姐，这是？”
“特制的通讯器啦。”松野葵孩子气地瘪了瘪嘴，“当初做的时候就设定了只能你，或者你授权的其他人才能用。”
“你说要自己再想一想，我不管你，但是这个东西你得带在身上。我需要通过它来确定你的位置，总不能让你出了门之后就直接消失了。”
“神乐他们我会帮你看顾，你的决定我也可以不干涉，只是相对应的，你得让我安心。”
松野葵故意耸了耸肩，似乎是想活跃气氛却说出了可怕的话，“如果不同意的话，直到恢复记忆之前，不管你的意愿如何，你都别想着能走出这里一步哦。”
坂田银时有些怔愣地看着手里的仪器。
半晌后，他收紧了手，将这个通讯器放进了自己的怀里，和相片同样的位置。
“多谢您的理解，葵小姐。”坂田银时腼腆地笑了起来，语气却更加克制且疏离。
面对这样的他，松野葵一直都是那副想发脾气但又说不出口，看起来无可奈何的样子。
“算了，等你恢复记忆之后再说吧，反正到时候你自己就能想清楚了。”
“如果没地方去的话，我这里一直留着你以前住的那间客房，不用觉得有负担。”
“有空记得去恒道馆看看神乐他们，跟他们两个说清楚你的想法。我再说一次啊，他们真的很在乎你的。我可以不反对你的做法，但是你不能伤到那两个孩子的心，听见了没有？”
她认真地对他叮嘱。
坂田银时想起了带着他在江户城里转、一直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反应的两个孩子，抿了抿嘴，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松野葵看了下走廊外的天色：“时间也不早了。”
“你今天要留下来吗？还是去你说的那个恩人那里？”她回过头，看向坂田银时。
他犹豫地看了松野葵一眼：“我现在是可以离开了吗？”
“可以啦，真是的。”松野葵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谁想留你啊，看着就生气。”
于是坂田银时还真的就收好了碗筷，路过松野葵走出门外，只在最后回头跟一直在看着他的人确认了一次：“那，葵小姐，多谢您今天的招待，我这就先行离开了？”
“嗯，赶紧走吧，别在这废话了。”
松野葵倚在门边，环着手，烦躁地赶他。
坂田银时又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门口。
而松野葵则依然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疲惫又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