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两周前。
红樱未动，蝮蛇工厂将将平复，静坐持续的第三天。
将军府内。
松平片栗虎照旧熟门熟路地走进天守阁。
一如往常，无论什么时候来都能看到青年笔直地端坐在书桌前的身影。
引路的随从正想开口唱名，被松平片栗虎随手制止。
随从犹豫地左右看了看，最后还是低下头，安静地退了出去。
片刻后，松平片栗虎刻意加重脚步，缓慢进门。
门内的青年立刻放下笔，抬头看向他，笑着招呼：“片栗虎，你来了。”
中年人墨镜后桀骜的双眼柔和了片刻，嘴角提起，点头充作回应，随即便恢复了原本步速，从容地走到他对面下首的位置坐下。
“今天怎么了，一大早喊我过来。”
上首的青年，如今幕府的最高掌权者，德川茂茂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片栗虎，你知道的，还是那件事。”
他说的是外面如今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的抗议行动。
松平片栗虎自然是知道的，不如说，他就是直接从现场过来的。
“怎么样了，现场的情况？”德川茂茂浅淡地皱眉，“叔父的脾气最近越发不定，召见人员也越发频繁。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我却无法随时到现场确认，实在忍不住担忧那些志士们的安全。”
松平片栗虎从墨镜后微微抬眼，用一种并不算十分尊敬的眼神打量着他的主君。
但不过一眼，他很快又收回了眼神。
“哼。”他揣起手，不明意味地哼了一声。
“放心吧，我盯着呢。那些人每天就在办公厅楼下待着，我不出门都能看见，出不了事。”
闻言，德川茂茂放松了不少。
“是吗……今天也无事就好……”
松平片栗虎琢磨片刻，还是刻意轻松地笑了声补充，“……再说，就算有事，不也还有那家伙担着吗。说了那么多大话，总得让她做点什么证明证明吧。”
德川茂茂微微一怔。
他看向松平片栗虎，柔和了脸色：“片栗虎，你还在生气吗？”
之前瞒着他、派菖蒲去拜托松野小姐的事，被片栗虎知道后，他可是生了好几天的气，一直到这两天过来脸色才没那么难看了。
德川茂茂想了想，又解释，“你毕竟也是松平一门的掌权人，如今又在警察局长的位置上，无论你是否表态，只要你知情，对一些人来说你就已经站在了其中一边，这对——”
“这对本该中立的警察组织来说，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对吧。”
松平片栗虎突然插话。
他摘下墨镜，叹了口气，“我知道，茂茂，我当然知道。”
德川茂茂端坐着沉思片刻，垂下眼：“……即便如此，你也认为我不该主动求助于她。”
松平片栗虎捏着镜腿，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是！”
他咬牙，流露出了一丝僭越的愤怒，
“茂茂，你太信任她了！别被她那些所谓的理想蒙蔽了，能提出那样的计划、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人，你根本不知道她的城府到底深到了哪一步！更何况她还能在合作当头就同意把那几家势力交换给我们，不可能手里没有比这更多的底牌。”
“一切都不过刚刚开始，我们还没有摸清她到底对幕府掌握到了哪一步，这个时候求助，就是在把主动权拱手相让！”
他抬眼看向德川茂茂，脸上是难得的情绪外露，写满了一个臣子对自己所效忠的主君最诚挚的担忧，“将军，你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蚕食掉你的位置吗？”
德川茂茂并不生气，耐心地听着他的劝谏，表情始终舒缓。
等到松平片栗虎说完，他才点头，眼神依旧锐利明亮。
“我自然是了解的，片栗虎。我与她通信过，我知道，她环抱着的除了理想，还有极为庞大的、甚至能够吞噬我们所有人的野心。”
“虽然她并没有透露，但我猜测，中岛君如今的局面，大约也有她的授意。”
说着这样的猜测，他却轻缓地勾起了嘴角，“想必对她来说，看我们就如同看棋盘上的棋子一般吧。”
松平片栗虎慢慢缓下紧绷的肩膀，却越发疑惑：“……那为什么——”
德川茂茂摇了摇头，没有立刻解释。
“为什么啊……”
他轻缓地站起身，走到廊边，望着院中十年如一日精心修缮的园景。
“……或许，我也是在期待着那一天吧。”
他喃喃道。
德川茂茂听着自己的心跳，试图分辨此时的情绪。
是期待？还是兴奋？亦或是……恐惧？
良久。
他的声音才再一次传进了走到他身后的松平片栗虎的耳朵里。
“片栗虎，你应该知道，世间有与我争夺这腐朽座位野心之人不知凡几。无论过去现在，她都不可能是唯一一个。”
“但与她相比，其他人都不过只是皓月下的痴虫而已。”
“其中缘由——”
德川茂茂侧身，看着松平片栗虎笑了，“不正是你说的，那足够蒙蔽人的理想吗。”
“……”
松平片栗虎缓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不由自主地捻了捻食指，隐约感到喉咙里泛起一阵痒意。
要是能抽根烟就好了。
他眯起眼睛，认清了自己的焦躁和无奈。
“所以，你真的想好了。”
德川茂茂走回房间，始终笔直的背影回答了一切。
松平片栗虎看着他。
半晌。
“……我会最后再试探一次的。”
幕府的最高掌权人重新拿起笔，抬头。
“那就拜托你了，片栗虎。”
如见到他来时一般轻缓平和的笑容。
*
一周前。
真选组屯所内。
“喂，都在不在，帮我查个人——”
在真选组从上到下都被最近接踵而来的大小事折磨得精疲力尽的时候，他们的直属上司，松平片栗虎悠闲地手插口袋，操着一口粗野的腔调，随意地拎着几张纸推开了他们高层会议室的门。
“叔？”正沉着和土方商量着什么的近藤勋一脸意外地看了过来。
松平片栗虎镜片后的眼神扫过他们凝重的表情，面不改色地推了推眼镜，径直走到他们旁边，“啪——”把手上的文件甩在了近藤勋面前的桌上。
“正好，都在，哝，就这个人，帮我查查她的资料，我过两天要。”
土方十四郎瞥了一眼，退到一边没说话。
近藤勋慢半拍地拿起纸，“难得碰见叔你直接过来……又是哪个攘夷派的难缠角色？”
在他大致看了一遍内容后，皱起眉。
“松野葵——松野私塾的那位老师？”
土方十四郎闻言，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
一旁的松平片栗虎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用一副无所谓的慵懒口吻稀奇地问：“怎么？你们接触过？”
近藤勋点了点头，正要解释，却被松平片栗虎不耐烦的挥手打断。
“你们认识正好，上面这两天啰嗦得不行，非要查她什么底细。我没这闲工夫去跟踪一个小姑娘，你们谁有空，帮我去查查。报告也好录音也罢，随便弄点什么，这周能交差就行。”
说完就准备直接走人。
土方十四郎跟近藤勋交换了个眼神。
近藤勋连忙开口：“等等啊叔！什么叫上面要查她的底细？是这个人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她跟攘夷派有联系？”
土方十四郎在一旁平淡地补充，“松野私塾在真选组成立前就已经在江户有很好的名声了，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别的传闻，松平公，是上面最近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就算糊弄，也总要一个调查的方向才好下手。”
松平片栗虎停下脚步，依然不紧不慢的样子。
他先是拖着长音回答：“江户太平得很，能有什么事，再有事也不可能跟北岛家的这位大小姐扯上关系。”
太平什么啊，他们这两个月可快忙死了你个老头倒是悠闲得很。土方十四郎条件反射地黑线在心里吐槽。
随即反应过来。
“北岛？！”
“北岛家，是那个北岛吗！”
他跟近藤勋异口同声地震惊出声。
“不然还能是哪个，江户称得上名的，不就一个北岛吗。”松平片栗虎奇怪地看他们。
“等等等等——”近藤勋惊得站起身，“叔我们说的真的是一件事吗？北岛家，是那个鹿乡会社的北岛家没错吧！你是说松野老师是那个北岛家的大小姐吗？！”
“啧。”松平片栗虎不耐烦地咂嘴，“怎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土方十四郎往窗外望了一眼，看着江户中心那栋无论身处哪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大厦，心说谁能把那种等级的庞然大物跟在歌舞伎町这种地方开了将近十年破私塾的普通人联系在一起啊。
更何况这几年鹿乡会社因为没有继承人导致的高层斗争严重到可是连他们这些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程度。如果北岛家真的有后代的话，那怎么会闹到——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土方十四郎站直身，看向松平片栗虎。
松平片栗虎哼笑一声。
“就是这样。”
他抬了抬眼镜，语气桀骜不耐，“说什么跟攘夷派勾结、利用私塾培养后备军之类的屁话，真当别人不知道他们打的心思，一群无聊的老东西。”
“夺利、吗……”
土方十四郎长出一口气。
“所以说用不着什么调查方向，随你们怎么糊弄。”松平片栗虎双手插兜，“两天，两天之后给我个报告就行。”
“……怎么说都可以？”土方十四郎抬眼。
松平片栗虎看了他一眼，勾了下嘴角。
“怎么说都可以。”
他拍了下近藤勋的肩膀，“交给你们了。”
说完，就跟来时一样利落地离开了。
近藤勋来回看着上司的背影和土方十四郎沉思的样子，一脸的茫然。
“呃，那个，十四……？”
“嗯？”土方十四郎抬头，反应过来解释，“哦，松平公的意思是，让我们这两天帮他写一份证明松野葵没问题的报告糊弄一下他们集团那边的人就行。”
“……啊？叔刚才是这个意思吗？”近藤勋愣神。
“啊。”土方十四郎摸出烟盒，“既然这么多年高层争利到这份上、北岛仁都没有把他们家这位异姓后继人放到台面上的话，就说明松野葵不过只是北岛家的弃子而已。”
他拿出一根烟，没有点燃，只是习惯性地夹在手指间出神。
“多年在外散养的弃子却在这个时候被人莫名其妙提出跟攘夷派有关联的消息，那就说明要么是有人挖出了她的存在要威胁北岛仁，要么是北岛仁主动把她扔出来吸引注意。”
“……也就是说，不管真相如何，他们都只需要得到一个松野葵有罪的结论，是吗。”
近藤勋沉着脸接话。
土方十四郎叼起烟，没说话。
室内一时沉寂，连松平片栗虎来之前讨论的问题也暂时无人提起。
“……”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只要做一下调查的样子。”土方十四郎开口。
他拿起嘴里的烟，看向近藤勋，“而且松野葵本身也未必真的没有问题。”
“她跟万事屋那家伙来往很近，之前山崎调查听说他们是多年的老相识。那个卷毛本来就跟桂关系看起来很奇怪，池田屋也有他出手，从松野葵这边下手调查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意外的线索。”
近藤勋皱眉，虽不表态，但显然也并不认同这种做法。
土方十四郎对此早有预料。
他笑了下，“就算不调查，我们也要去松野私塾拜访一趟的。近藤老大，你忘了？上次蝮蛇工厂，松野小姐也帮了不少忙，我们还没上门道谢过呢。”
“十四……”近藤勋抬眼看向他，满眼的无奈。
他叹了口气，“对不住啊十四，还要你来劝我帮我找借口。”
土方十四郎摇头，“本来最近上面就因为村田尚一审判安保负责和蝮蛇工厂的事情，对老大你不少为难。松平公把这个事情交给我们多半也是带了点想趁机帮我们挽回一点面子的意思吧。”
“……即使挽回的只是家养犬的面子吗。”近藤勋自嘲一叹。
土方十四郎看了他一眼，遂又垂下眼，不说话。
过了一会，近藤勋笑了。
“可惜，这次也还是没法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了。”
“乡下来的泥腿子听不懂大人们的潜台词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土方十四郎看着他眼底的桀骜，即使理智清楚这不是最佳的做法，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追随的人一同笑了起来。
“啊。”
谁让我们，不是什么家养犬呢。
*
几天后，现在。
土方十四郎不情不愿地在极其违背他社交礼仪的时间点敲响了松野宅的门。
原本在听说松野葵被白衣服的那群家伙带走的时候，他以为松平公拜托他们的腌臜事理当不了了之了。
没想松平公今天又跑来所里一顿找茬，一副被老家伙们烦得不行了就要来他们身上撒气的样子，逼得他们几个人不得不在这最后的截止时间之前，临时凑在一起商量谁来当这个走过场的讨厌人。
最后还是剪刀石头布都能十局九败的他成为了这位硬着头皮上场的幸运儿。
现在又面临即将掺和进别人的温馨家庭聚餐的糟糕局面，这对于土方十四郎来说，简直就是人生从未预料到的巨大败笔。
还好松野葵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
打完招呼后，她笑了一声，狡黠地眨了眨眼：“开个玩笑而已，土方先生是有事找我吧？”
她自然地走进玄关，把手里的包装袋递给坂田银时，换鞋，一边又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待客拖鞋。
“大家都不要站在门口了。请进，土方先生，我们去会客室谈可以吗？”
坂田银时臭着脸凑近她，看样子应该想大声抱怨什么。但很快，松野葵似乎对着他做了什么眼神，又或者小声说了什么，他扭头瞪了他一眼，还是接过袋子，不情不愿地拉着万事屋的另外两个小孩走进了玄关右边的一扇门。
“啊……实在抱歉，这个时候上门。”
土方十四郎尴尬地避开了眼神，低头换鞋，依言走进了屋里。
松野葵等在他前面，见他换好进屋，才笑笑，走在前面带路。
“没事啦，我也习惯了，私塾里有些孩子也经常喜欢晚上来找我聊天。”
土方十四郎第一反应是她在讽刺他和还在上私塾的孩子一样不知道时间，但看着她脸上温和自然的笑容，还是打消了自己的疑虑，甚至为自己产生这种想法而略有些愧疚。
中途路过刚才万事屋所在的房间，一阵强烈的带有怨气的注视紧紧黏住了他的后背。
土方十四郎努力无视了这存在感极其强烈的眼神，只余光瞥了一眼空间内饰，猜测大约是这间宅邸的客厅之类的地方。
灯光温暖，里面隐约传来电视里喧闹的节目声。
——跟一般家庭的住宅几乎没有太大分别。
一路沿着走廊拐了个弯，他看着松野葵打开了左手边的一扇门。
她率先进去，打开灯，然后转身招呼他。
“请进，土方先生。这边不太常招待人来，您先坐，我去为您倒杯茶。”
“啊不用——”
“没事，您先坐。”
松野葵带着莫名有种压迫感的笑容，强硬地看了他一会，直到他老实走进门后，她才温和地点了点头，转身向着刚才来的方向走去。
空无一人后，土方十四郎才松了一口气，略有些踟躇地在一个应该是会客的沙发上坐下。
原谅他也没怎么读过私塾，认识地能称得上老师的也只有以前管理过道场的近藤勋。不知道是不是对读书人的不熟悉，还是松野葵本人确实有些不高兴，面对她的时候，土方十四郎总有种奇怪的不自在感。
不过人家就算是不高兴也很正常吧。
土方十四郎揉了揉眉心，烦躁地叹了口气。
那群该死的，欺软怕硬的老头。对这样的弱女子，用莫须有的罪名关了一次还不够，还想关第二次吗？
以他看，保不齐是之前吃的利益不够，还想再找借口吞鹿乡会社一笔。
虽然在所里跟近藤老大说的时候也用了她可能跟万事屋有关系的理由，但说实话，这么多年一直安安分分、甚至堪比圣人地在这种胡七八糟的地方坚持教书，就算过去做过什么，事到如今，他看到的也只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而已。
以他的道义，是不可能对这样的人下狠手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
土方十四郎再次暗叹，决定例行公事问完就好，早点回去，也别打扰他们了。
人老师说不定是忙什么学生的事呢，休沐日都这个时间才回家吃饭。
——说起来。
土方十四郎突然脑中闪过一丝异样。
总觉得她的姿态哪里有些奇怪。
左肩……吗？
“抱歉，让您久等了。”
门口的招呼声打断了土方十四郎的思路。是松野葵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他被迫中断思考，连忙起身，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
过程中土方十四郎快速地瞥了一眼松野葵的动作，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发现任何异样。
奇怪……
身为警察的直觉在警告，但理智又告诉他确实找不出破绽。
难不成刚才是去处理伤口了？
他忍不住想。
但私塾老师休沐日参与黑|道大战？这什么烂俗设定啊，不能吧？
“只能用粗茶招待您，还希望您不要嫌弃。”
算了，不想，可能只是教导学生的时候扭伤了呢。
土方十四郎收起了纷杂的思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礼貌地摇头，“怎么会，是我这个时间上门打扰了你们，松野小姐还能如此周到地招待，我已经很惶恐了。”
松野葵抿着嘴笑了下，有些腼腆的样子，话里却单刀直入：“那我就不再多客套了，不知道土方先生今天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土方十四郎放下茶杯，肃正了神色。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直说了，冒昧询问一下，松野小姐对于攘夷有什么看法吗？”
松野葵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重复：“……攘夷？”
“是的。”
她想了想，笑道：“让我确定一下，这应该不是什么套话套出观点不同就找借口把我带走调查的桥段吧？”
土方十四郎礼貌一笑，脑中盘旋过对她是否曾经有过类似遭遇的猜测。
“当然不是，仅仅只是单纯的询问而已，松野小姐可以放心。外面没有藏着后备小队，我身上也没有任何监听设备。”
“抱歉，习惯使然。”
松野葵歉意一笑，随后低头思索起来。
片刻后，她抬眼认真回答：
“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认为任何群体、或者说社会现象的存在都有其本质缘由。攘夷派的诞生也是出于对当时、乃至现在的幕府现状的忧虑和愤慨，介于当时这类群体数量之大，从客观角度来说，幕府的结构和一些做法确实是非常欠缺也是急需改变的。但我并不认同大部分攘夷派的观点，简单粗暴地将所有问题推到一部分幕府成员和天外来客上，并且试图将这些人员解决以期所有问题都能一夜之间消失，这不过只是另一种天方夜谭罢了，与幕府时至今日都认为假借天人之危继续劳役底层是一件可以持续百代延续幕府统治不变的做法一样天真。”
土方十四郎沉默了片刻。
他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坦诚到好像很有情绪但非要说也确实算得上中立的回答。
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什么幕府鹰犬的问询，而是一次普通的学术讨论一样。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松野小姐您虽然对幕府有所不满，但对如今攘夷派的做法也并不认同，这个意思吗？”
松野葵平静地喝了口茶，点了点头：“是的，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土方十四郎忍不住露出一丝被噎到的神情。
他努力转回正轨，假咳了一声，继续接下来的问话。
“那么，介于您的观点，您是否组织过类似攘夷的、非幕府官方通过的社会活动，或有过类似想法吗？”
这句话说完，松野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土方十四郎没躲开眼神，只是喉咙里咳嗽的痒意越发剧烈。
不管他内心实际什么想法，但表面上依然滴水不漏。
于是松野葵也只带着点嘲讽的笑意回答：“您也说了，‘介于我的观点’，那有类似的想法应该也是很正常的事？”
“您实践过您的想法吗？”
“如果我实践过的话，想必您就不会是在我的家里如此礼貌地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了。”
土方十四郎对这样的嘲讽已经心如止水了。
对一个陌生的、高尚的女性，问询到这个程度，他已经丝毫不会对任何其他的事情产生心理波动了。
他只想早点结束，早点离开。
他捏了下袖口里别着的接收器，鼓起了最后一点勇气，盯着松野葵的眼睛。
“您尚未实践的原因是什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希望或已经利用私塾的孩子们、为他们洗脑以达成对幕府不利的最终结果，只是尚未有成功案例出现？”
松野葵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眼角有一丝没有忍耐成功的锋利的光。
她放下手，努力和气地抬起嘴角。
“没有原因，单纯不想做而已。思考不犯法，实践犯法。以及，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是未来，我都绝对，绝对不会，利用我的学生，利用他们去为我的想法铺路。”
“无论外面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我从没有一刻违背本心，松野私塾建立的最初，就只是为了实现让每一个孩子都能识字念书算术挥剑，这样一个堪称天真的理想而已。”
“我不会强行将我的观念加注给学生，他们不认同我也无所谓。我只想贯彻我自己的原则，只是想让他们都不至于像过去无数的父辈一样，永远被人踩在脚下苟延残喘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难道土方先生，还有正旁听着的真选组各位，你们认为连持有这样的愿景都是有罪的吗？”
屋内，土方十四郎揣在袖子里的手猛地一僵。
屋外，候在外勤车里的近藤勋和冲田总悟等人均是一愣。
半晌后。
土方十四郎张了张嘴，却哑然无声。
或许他在登门拜访之前早已做过会被痛哭质问的心理准备，或许他并没有真正把对方可能的反应当一回事，又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选择，自己只是在有限的能力范围之内，想尽可能地守住一个无辜市民的正常生活而已。
是的，并非或许，他确实如此设想，也是如此为自己开脱的，却从没有想过，是否在一开始他们就有不将所承受的压力转嫁到普通市民身上的选择。
将自己置于腐朽者中始终存在的保护者的位置，是否只是自欺欺人？他又是否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沾沾自喜的帮凶？
土方十四郎第一次忍不住如此思考。
不知是否错觉，他看着对面的女性，直觉她眼里的愤怒和因此而泛红的眼睑远比刚才的笑容、甚至是不咸不淡的嘲讽都更加真实。
“你……”他试图开口，却不知该从和开始说起。
但也不用他说什么，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松野葵似乎认为自己有些过分，伸手盖了下眉骨，深吐了一口气，很快地平稳了最后一丝颤抖。
她重新礼貌地笑了笑。
“抱歉，是我失态了。土方先生和真选组的各位，会选择这个时间来鄙宅问询，想必也是出于对我友善的好意吧。我大概能猜到一些缘由，擅自对各位发泄怒气，确实是我的问题。”
“可能是最近有些忙碌，所以一下没能控制住情绪，实在是很抱歉。”她用力闭了闭眼。
看到她的动作，土方十四郎才突然想到，她好像上午也才刚从巡回组的拘留处出来。
同为特殊警|察，身为真选组副长的他自然对巡回组可能有的问询手法足够了解。
也因此，从她疲惫的脸色上他能大概猜到，或许从五天前被带走那天开始，她就没怎么合过眼了。
“……”
“是我该说抱歉。明知松野小姐您的作为，却还是成为了又一个加压于您的帮凶。”
土方十四郎沉沉地开口，“这次的询问到此为止，我向您保证，此后绝不会再有类似的情况再来叨扰您了。感谢您的招待，我这就带着其他人离开。”
松野葵微微抬头看着他，却什么都没说。土方十四郎向她点了点头，自行起身开门，识趣地准备离开。
刚打开门，他就看见绷紧了脸的万事屋站在对面。
土方十四郎看了他一眼，率先移开了视线。脚步未停，两人擦肩而过。
少见之字型设计的空旷走道里，响起了坂田银时低沉的声音。
“喂，你刚才的话。难不成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找上她了？”
土方十四郎一顿，转身看了眼他的表情。
银发红瞳隐藏在走廊暖光的阴影里，凝固如野兽。
无论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松野葵又是出于什么想法向他隐瞒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土方十四郎清楚，他身为局外者都不该在这个时候为他们擅自做什么自以为是的决定。
尤其是经历过刚才那一番思绪涌动之后，他对这一点更是足够深知。
所以面对询问，他只是摇了摇头。
“今天确实打扰你们了，抱歉，我先走了。替我也再和松野小姐还有那两个孩子说声抱歉。”
说完，土方十四郎就走过拐角，独自离开。
留下坂田银时站在原地，复又转身，看向房间内独坐着的松野葵，不知在做什么思考。
***
我坐在原地，将脸深深埋进手掌，听着土方逐渐离开的声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果然，几天没睡还是太勉强了，居然会在真选组面前失态。
这个时候突然上门……是定定那老东西那里又有什么动静了，还是茂茂终于意识到了要对我有点戒备之心？又或者是北岛那边利益让渡得老家伙们不够满意所以给真选组施压了？
我揉了揉额头，只觉得思考一顿一顿，脑子里的神经跟着一起突突地疼。
得给右也发个消息了，预料之外的情况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者情报有遗漏，要赶紧确认清楚才行。
我从怀里拿出通讯器，准备发消息给右也，要一份完整的、这两周各处动向的分析报告。
屏幕上的蓝色光点刺向眼睛，逐渐和眼前灰黑色的斑点融成一片，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偏偏这时候下午被刺伤的肩膀也开始跟着隐隐钝痛。
我忍不住又闭了闭眼，摁向左肩。
黑暗中，一双散发着熟悉体温的手从侧面往前越过我，拿过通讯器放回我的怀里，又轻缓地环过我的肩膀和膝盖，把我抱了起来。
我知道是谁，也同样听到了他在门外和土方的对话。
但我倚在他肩侧，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心跳，突然间疲倦如海般翻涌，再提不起任何一丝力气说话了。
我能感觉到他带着我走向回廊另一边的房间，那个如今已经逐渐成为我们两个居室的卧室。
他把我安稳地放在床上，让我上半身轻缓地靠在床边。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他。
猜到了，这个表情。
我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安静了一会，直到他总算放松了下来，贴着我坐在床边。
我松开手，给他让了一点位置，又看了他一会，才轻声问他：“晚饭吃了吗？”
他低头凑过来，脸凑到了我还未放下的手心里，闷声点头：“嗯”。
“神乐和新八呢？”我不由自主地抚着他略有些扎人的鬓角。
“也吃了，去客房了。”他回，随即问，“我去给你把饭拿过来？”
我摇头：“吃不下，累。”
他抬头看我，眼里有熟悉的凶狠。
我失笑：“只是困了而已，睡一觉就好。”
但他依然沉着嘴角。
我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凑过去贴了一下。
他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极近的距离下，我蹭了蹭他的脸侧，放轻了声音：“醒了我就跟你解释，好吗，不是很严重的事情。没有逞强。”
他蹭了一下我的鼻尖，“好。”
安静地贴近了一会，在彼此的体温里补足了过去一周缺失的安全感。
他理了下我背后的靠枕，“那你先睡，我去把厨房收拾一下就来。”
“嗯。”我对他笑了笑。
看着他走向厨房，我缓缓沉下身，把脸埋进了充满安心气味的被褥里，很快就陷入沉眠，失去了意识。
红樱未动，蝮蛇工厂将将平复，静坐持续的第三天。
将军府内。
松平片栗虎照旧熟门熟路地走进天守阁。
一如往常，无论什么时候来都能看到青年笔直地端坐在书桌前的身影。
引路的随从正想开口唱名，被松平片栗虎随手制止。
随从犹豫地左右看了看，最后还是低下头，安静地退了出去。
片刻后，松平片栗虎刻意加重脚步，缓慢进门。
门内的青年立刻放下笔，抬头看向他，笑着招呼：“片栗虎，你来了。”
中年人墨镜后桀骜的双眼柔和了片刻，嘴角提起，点头充作回应，随即便恢复了原本步速，从容地走到他对面下首的位置坐下。
“今天怎么了，一大早喊我过来。”
上首的青年，如今幕府的最高掌权者，德川茂茂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片栗虎，你知道的，还是那件事。”
他说的是外面如今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的抗议行动。
松平片栗虎自然是知道的，不如说，他就是直接从现场过来的。
“怎么样了，现场的情况？”德川茂茂浅淡地皱眉，“叔父的脾气最近越发不定，召见人员也越发频繁。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我却无法随时到现场确认，实在忍不住担忧那些志士们的安全。”
松平片栗虎从墨镜后微微抬眼，用一种并不算十分尊敬的眼神打量着他的主君。
但不过一眼，他很快又收回了眼神。
“哼。”他揣起手，不明意味地哼了一声。
“放心吧，我盯着呢。那些人每天就在办公厅楼下待着，我不出门都能看见，出不了事。”
闻言，德川茂茂放松了不少。
“是吗……今天也无事就好……”
松平片栗虎琢磨片刻，还是刻意轻松地笑了声补充，“……再说，就算有事，不也还有那家伙担着吗。说了那么多大话，总得让她做点什么证明证明吧。”
德川茂茂微微一怔。
他看向松平片栗虎，柔和了脸色：“片栗虎，你还在生气吗？”
之前瞒着他、派菖蒲去拜托松野小姐的事，被片栗虎知道后，他可是生了好几天的气，一直到这两天过来脸色才没那么难看了。
德川茂茂想了想，又解释，“你毕竟也是松平一门的掌权人，如今又在警察局长的位置上，无论你是否表态，只要你知情，对一些人来说你就已经站在了其中一边，这对——”
“这对本该中立的警察组织来说，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对吧。”
松平片栗虎突然插话。
他摘下墨镜，叹了口气，“我知道，茂茂，我当然知道。”
德川茂茂端坐着沉思片刻，垂下眼：“……即便如此，你也认为我不该主动求助于她。”
松平片栗虎捏着镜腿，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是！”
他咬牙，流露出了一丝僭越的愤怒，
“茂茂，你太信任她了！别被她那些所谓的理想蒙蔽了，能提出那样的计划、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人，你根本不知道她的城府到底深到了哪一步！更何况她还能在合作当头就同意把那几家势力交换给我们，不可能手里没有比这更多的底牌。”
“一切都不过刚刚开始，我们还没有摸清她到底对幕府掌握到了哪一步，这个时候求助，就是在把主动权拱手相让！”
他抬眼看向德川茂茂，脸上是难得的情绪外露，写满了一个臣子对自己所效忠的主君最诚挚的担忧，“将军，你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蚕食掉你的位置吗？”
德川茂茂并不生气，耐心地听着他的劝谏，表情始终舒缓。
等到松平片栗虎说完，他才点头，眼神依旧锐利明亮。
“我自然是了解的，片栗虎。我与她通信过，我知道，她环抱着的除了理想，还有极为庞大的、甚至能够吞噬我们所有人的野心。”
“虽然她并没有透露，但我猜测，中岛君如今的局面，大约也有她的授意。”
说着这样的猜测，他却轻缓地勾起了嘴角，“想必对她来说，看我们就如同看棋盘上的棋子一般吧。”
松平片栗虎慢慢缓下紧绷的肩膀，却越发疑惑：“……那为什么——”
德川茂茂摇了摇头，没有立刻解释。
“为什么啊……”
他轻缓地站起身，走到廊边，望着院中十年如一日精心修缮的园景。
“……或许，我也是在期待着那一天吧。”
他喃喃道。
德川茂茂听着自己的心跳，试图分辨此时的情绪。
是期待？还是兴奋？亦或是……恐惧？
良久。
他的声音才再一次传进了走到他身后的松平片栗虎的耳朵里。
“片栗虎，你应该知道，世间有与我争夺这腐朽座位野心之人不知凡几。无论过去现在，她都不可能是唯一一个。”
“但与她相比，其他人都不过只是皓月下的痴虫而已。”
“其中缘由——”
德川茂茂侧身，看着松平片栗虎笑了，“不正是你说的，那足够蒙蔽人的理想吗。”
“……”
松平片栗虎缓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不由自主地捻了捻食指，隐约感到喉咙里泛起一阵痒意。
要是能抽根烟就好了。
他眯起眼睛，认清了自己的焦躁和无奈。
“所以，你真的想好了。”
德川茂茂走回房间，始终笔直的背影回答了一切。
松平片栗虎看着他。
半晌。
“……我会最后再试探一次的。”
幕府的最高掌权人重新拿起笔，抬头。
“那就拜托你了，片栗虎。”
如见到他来时一般轻缓平和的笑容。
*
一周前。
真选组屯所内。
“喂，都在不在，帮我查个人——”
在真选组从上到下都被最近接踵而来的大小事折磨得精疲力尽的时候，他们的直属上司，松平片栗虎悠闲地手插口袋，操着一口粗野的腔调，随意地拎着几张纸推开了他们高层会议室的门。
“叔？”正沉着和土方商量着什么的近藤勋一脸意外地看了过来。
松平片栗虎镜片后的眼神扫过他们凝重的表情，面不改色地推了推眼镜，径直走到他们旁边，“啪——”把手上的文件甩在了近藤勋面前的桌上。
“正好，都在，哝，就这个人，帮我查查她的资料，我过两天要。”
土方十四郎瞥了一眼，退到一边没说话。
近藤勋慢半拍地拿起纸，“难得碰见叔你直接过来……又是哪个攘夷派的难缠角色？”
在他大致看了一遍内容后，皱起眉。
“松野葵——松野私塾的那位老师？”
土方十四郎闻言，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
一旁的松平片栗虎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用一副无所谓的慵懒口吻稀奇地问：“怎么？你们接触过？”
近藤勋点了点头，正要解释，却被松平片栗虎不耐烦的挥手打断。
“你们认识正好，上面这两天啰嗦得不行，非要查她什么底细。我没这闲工夫去跟踪一个小姑娘，你们谁有空，帮我去查查。报告也好录音也罢，随便弄点什么，这周能交差就行。”
说完就准备直接走人。
土方十四郎跟近藤勋交换了个眼神。
近藤勋连忙开口：“等等啊叔！什么叫上面要查她的底细？是这个人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她跟攘夷派有联系？”
土方十四郎在一旁平淡地补充，“松野私塾在真选组成立前就已经在江户有很好的名声了，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别的传闻，松平公，是上面最近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就算糊弄，也总要一个调查的方向才好下手。”
松平片栗虎停下脚步，依然不紧不慢的样子。
他先是拖着长音回答：“江户太平得很，能有什么事，再有事也不可能跟北岛家的这位大小姐扯上关系。”
太平什么啊，他们这两个月可快忙死了你个老头倒是悠闲得很。土方十四郎条件反射地黑线在心里吐槽。
随即反应过来。
“北岛？！”
“北岛家，是那个北岛吗！”
他跟近藤勋异口同声地震惊出声。
“不然还能是哪个，江户称得上名的，不就一个北岛吗。”松平片栗虎奇怪地看他们。
“等等等等——”近藤勋惊得站起身，“叔我们说的真的是一件事吗？北岛家，是那个鹿乡会社的北岛家没错吧！你是说松野老师是那个北岛家的大小姐吗？！”
“啧。”松平片栗虎不耐烦地咂嘴，“怎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土方十四郎往窗外望了一眼，看着江户中心那栋无论身处哪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大厦，心说谁能把那种等级的庞然大物跟在歌舞伎町这种地方开了将近十年破私塾的普通人联系在一起啊。
更何况这几年鹿乡会社因为没有继承人导致的高层斗争严重到可是连他们这些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程度。如果北岛家真的有后代的话，那怎么会闹到——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土方十四郎站直身，看向松平片栗虎。
松平片栗虎哼笑一声。
“就是这样。”
他抬了抬眼镜，语气桀骜不耐，“说什么跟攘夷派勾结、利用私塾培养后备军之类的屁话，真当别人不知道他们打的心思，一群无聊的老东西。”
“夺利、吗……”
土方十四郎长出一口气。
“所以说用不着什么调查方向，随你们怎么糊弄。”松平片栗虎双手插兜，“两天，两天之后给我个报告就行。”
“……怎么说都可以？”土方十四郎抬眼。
松平片栗虎看了他一眼，勾了下嘴角。
“怎么说都可以。”
他拍了下近藤勋的肩膀，“交给你们了。”
说完，就跟来时一样利落地离开了。
近藤勋来回看着上司的背影和土方十四郎沉思的样子，一脸的茫然。
“呃，那个，十四……？”
“嗯？”土方十四郎抬头，反应过来解释，“哦，松平公的意思是，让我们这两天帮他写一份证明松野葵没问题的报告糊弄一下他们集团那边的人就行。”
“……啊？叔刚才是这个意思吗？”近藤勋愣神。
“啊。”土方十四郎摸出烟盒，“既然这么多年高层争利到这份上、北岛仁都没有把他们家这位异姓后继人放到台面上的话，就说明松野葵不过只是北岛家的弃子而已。”
他拿出一根烟，没有点燃，只是习惯性地夹在手指间出神。
“多年在外散养的弃子却在这个时候被人莫名其妙提出跟攘夷派有关联的消息，那就说明要么是有人挖出了她的存在要威胁北岛仁，要么是北岛仁主动把她扔出来吸引注意。”
“……也就是说，不管真相如何，他们都只需要得到一个松野葵有罪的结论，是吗。”
近藤勋沉着脸接话。
土方十四郎叼起烟，没说话。
室内一时沉寂，连松平片栗虎来之前讨论的问题也暂时无人提起。
“……”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只要做一下调查的样子。”土方十四郎开口。
他拿起嘴里的烟，看向近藤勋，“而且松野葵本身也未必真的没有问题。”
“她跟万事屋那家伙来往很近，之前山崎调查听说他们是多年的老相识。那个卷毛本来就跟桂关系看起来很奇怪，池田屋也有他出手，从松野葵这边下手调查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意外的线索。”
近藤勋皱眉，虽不表态，但显然也并不认同这种做法。
土方十四郎对此早有预料。
他笑了下，“就算不调查，我们也要去松野私塾拜访一趟的。近藤老大，你忘了？上次蝮蛇工厂，松野小姐也帮了不少忙，我们还没上门道谢过呢。”
“十四……”近藤勋抬眼看向他，满眼的无奈。
他叹了口气，“对不住啊十四，还要你来劝我帮我找借口。”
土方十四郎摇头，“本来最近上面就因为村田尚一审判安保负责和蝮蛇工厂的事情，对老大你不少为难。松平公把这个事情交给我们多半也是带了点想趁机帮我们挽回一点面子的意思吧。”
“……即使挽回的只是家养犬的面子吗。”近藤勋自嘲一叹。
土方十四郎看了他一眼，遂又垂下眼，不说话。
过了一会，近藤勋笑了。
“可惜，这次也还是没法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了。”
“乡下来的泥腿子听不懂大人们的潜台词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土方十四郎看着他眼底的桀骜，即使理智清楚这不是最佳的做法，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追随的人一同笑了起来。
“啊。”
谁让我们，不是什么家养犬呢。
*
几天后，现在。
土方十四郎不情不愿地在极其违背他社交礼仪的时间点敲响了松野宅的门。
原本在听说松野葵被白衣服的那群家伙带走的时候，他以为松平公拜托他们的腌臜事理当不了了之了。
没想松平公今天又跑来所里一顿找茬，一副被老家伙们烦得不行了就要来他们身上撒气的样子，逼得他们几个人不得不在这最后的截止时间之前，临时凑在一起商量谁来当这个走过场的讨厌人。
最后还是剪刀石头布都能十局九败的他成为了这位硬着头皮上场的幸运儿。
现在又面临即将掺和进别人的温馨家庭聚餐的糟糕局面，这对于土方十四郎来说，简直就是人生从未预料到的巨大败笔。
还好松野葵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
打完招呼后，她笑了一声，狡黠地眨了眨眼：“开个玩笑而已，土方先生是有事找我吧？”
她自然地走进玄关，把手里的包装袋递给坂田银时，换鞋，一边又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待客拖鞋。
“大家都不要站在门口了。请进，土方先生，我们去会客室谈可以吗？”
坂田银时臭着脸凑近她，看样子应该想大声抱怨什么。但很快，松野葵似乎对着他做了什么眼神，又或者小声说了什么，他扭头瞪了他一眼，还是接过袋子，不情不愿地拉着万事屋的另外两个小孩走进了玄关右边的一扇门。
“啊……实在抱歉，这个时候上门。”
土方十四郎尴尬地避开了眼神，低头换鞋，依言走进了屋里。
松野葵等在他前面，见他换好进屋，才笑笑，走在前面带路。
“没事啦，我也习惯了，私塾里有些孩子也经常喜欢晚上来找我聊天。”
土方十四郎第一反应是她在讽刺他和还在上私塾的孩子一样不知道时间，但看着她脸上温和自然的笑容，还是打消了自己的疑虑，甚至为自己产生这种想法而略有些愧疚。
中途路过刚才万事屋所在的房间，一阵强烈的带有怨气的注视紧紧黏住了他的后背。
土方十四郎努力无视了这存在感极其强烈的眼神，只余光瞥了一眼空间内饰，猜测大约是这间宅邸的客厅之类的地方。
灯光温暖，里面隐约传来电视里喧闹的节目声。
——跟一般家庭的住宅几乎没有太大分别。
一路沿着走廊拐了个弯，他看着松野葵打开了左手边的一扇门。
她率先进去，打开灯，然后转身招呼他。
“请进，土方先生。这边不太常招待人来，您先坐，我去为您倒杯茶。”
“啊不用——”
“没事，您先坐。”
松野葵带着莫名有种压迫感的笑容，强硬地看了他一会，直到他老实走进门后，她才温和地点了点头，转身向着刚才来的方向走去。
空无一人后，土方十四郎才松了一口气，略有些踟躇地在一个应该是会客的沙发上坐下。
原谅他也没怎么读过私塾，认识地能称得上老师的也只有以前管理过道场的近藤勋。不知道是不是对读书人的不熟悉，还是松野葵本人确实有些不高兴，面对她的时候，土方十四郎总有种奇怪的不自在感。
不过人家就算是不高兴也很正常吧。
土方十四郎揉了揉眉心，烦躁地叹了口气。
那群该死的，欺软怕硬的老头。对这样的弱女子，用莫须有的罪名关了一次还不够，还想关第二次吗？
以他看，保不齐是之前吃的利益不够，还想再找借口吞鹿乡会社一笔。
虽然在所里跟近藤老大说的时候也用了她可能跟万事屋有关系的理由，但说实话，这么多年一直安安分分、甚至堪比圣人地在这种胡七八糟的地方坚持教书，就算过去做过什么，事到如今，他看到的也只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而已。
以他的道义，是不可能对这样的人下狠手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
土方十四郎再次暗叹，决定例行公事问完就好，早点回去，也别打扰他们了。
人老师说不定是忙什么学生的事呢，休沐日都这个时间才回家吃饭。
——说起来。
土方十四郎突然脑中闪过一丝异样。
总觉得她的姿态哪里有些奇怪。
左肩……吗？
“抱歉，让您久等了。”
门口的招呼声打断了土方十四郎的思路。是松野葵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他被迫中断思考，连忙起身，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
过程中土方十四郎快速地瞥了一眼松野葵的动作，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发现任何异样。
奇怪……
身为警察的直觉在警告，但理智又告诉他确实找不出破绽。
难不成刚才是去处理伤口了？
他忍不住想。
但私塾老师休沐日参与黑|道大战？这什么烂俗设定啊，不能吧？
“只能用粗茶招待您，还希望您不要嫌弃。”
算了，不想，可能只是教导学生的时候扭伤了呢。
土方十四郎收起了纷杂的思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礼貌地摇头，“怎么会，是我这个时间上门打扰了你们，松野小姐还能如此周到地招待，我已经很惶恐了。”
松野葵抿着嘴笑了下，有些腼腆的样子，话里却单刀直入：“那我就不再多客套了，不知道土方先生今天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土方十四郎放下茶杯，肃正了神色。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直说了，冒昧询问一下，松野小姐对于攘夷有什么看法吗？”
松野葵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重复：“……攘夷？”
“是的。”
她想了想，笑道：“让我确定一下，这应该不是什么套话套出观点不同就找借口把我带走调查的桥段吧？”
土方十四郎礼貌一笑，脑中盘旋过对她是否曾经有过类似遭遇的猜测。
“当然不是，仅仅只是单纯的询问而已，松野小姐可以放心。外面没有藏着后备小队，我身上也没有任何监听设备。”
“抱歉，习惯使然。”
松野葵歉意一笑，随后低头思索起来。
片刻后，她抬眼认真回答：
“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认为任何群体、或者说社会现象的存在都有其本质缘由。攘夷派的诞生也是出于对当时、乃至现在的幕府现状的忧虑和愤慨，介于当时这类群体数量之大，从客观角度来说，幕府的结构和一些做法确实是非常欠缺也是急需改变的。但我并不认同大部分攘夷派的观点，简单粗暴地将所有问题推到一部分幕府成员和天外来客上，并且试图将这些人员解决以期所有问题都能一夜之间消失，这不过只是另一种天方夜谭罢了，与幕府时至今日都认为假借天人之危继续劳役底层是一件可以持续百代延续幕府统治不变的做法一样天真。”
土方十四郎沉默了片刻。
他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坦诚到好像很有情绪但非要说也确实算得上中立的回答。
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什么幕府鹰犬的问询，而是一次普通的学术讨论一样。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松野小姐您虽然对幕府有所不满，但对如今攘夷派的做法也并不认同，这个意思吗？”
松野葵平静地喝了口茶，点了点头：“是的，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土方十四郎忍不住露出一丝被噎到的神情。
他努力转回正轨，假咳了一声，继续接下来的问话。
“那么，介于您的观点，您是否组织过类似攘夷的、非幕府官方通过的社会活动，或有过类似想法吗？”
这句话说完，松野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土方十四郎没躲开眼神，只是喉咙里咳嗽的痒意越发剧烈。
不管他内心实际什么想法，但表面上依然滴水不漏。
于是松野葵也只带着点嘲讽的笑意回答：“您也说了，‘介于我的观点’，那有类似的想法应该也是很正常的事？”
“您实践过您的想法吗？”
“如果我实践过的话，想必您就不会是在我的家里如此礼貌地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了。”
土方十四郎对这样的嘲讽已经心如止水了。
对一个陌生的、高尚的女性，问询到这个程度，他已经丝毫不会对任何其他的事情产生心理波动了。
他只想早点结束，早点离开。
他捏了下袖口里别着的接收器，鼓起了最后一点勇气，盯着松野葵的眼睛。
“您尚未实践的原因是什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希望或已经利用私塾的孩子们、为他们洗脑以达成对幕府不利的最终结果，只是尚未有成功案例出现？”
松野葵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眼角有一丝没有忍耐成功的锋利的光。
她放下手，努力和气地抬起嘴角。
“没有原因，单纯不想做而已。思考不犯法，实践犯法。以及，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是未来，我都绝对，绝对不会，利用我的学生，利用他们去为我的想法铺路。”
“无论外面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我从没有一刻违背本心，松野私塾建立的最初，就只是为了实现让每一个孩子都能识字念书算术挥剑，这样一个堪称天真的理想而已。”
“我不会强行将我的观念加注给学生，他们不认同我也无所谓。我只想贯彻我自己的原则，只是想让他们都不至于像过去无数的父辈一样，永远被人踩在脚下苟延残喘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难道土方先生，还有正旁听着的真选组各位，你们认为连持有这样的愿景都是有罪的吗？”
屋内，土方十四郎揣在袖子里的手猛地一僵。
屋外，候在外勤车里的近藤勋和冲田总悟等人均是一愣。
半晌后。
土方十四郎张了张嘴，却哑然无声。
或许他在登门拜访之前早已做过会被痛哭质问的心理准备，或许他并没有真正把对方可能的反应当一回事，又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选择，自己只是在有限的能力范围之内，想尽可能地守住一个无辜市民的正常生活而已。
是的，并非或许，他确实如此设想，也是如此为自己开脱的，却从没有想过，是否在一开始他们就有不将所承受的压力转嫁到普通市民身上的选择。
将自己置于腐朽者中始终存在的保护者的位置，是否只是自欺欺人？他又是否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沾沾自喜的帮凶？
土方十四郎第一次忍不住如此思考。
不知是否错觉，他看着对面的女性，直觉她眼里的愤怒和因此而泛红的眼睑远比刚才的笑容、甚至是不咸不淡的嘲讽都更加真实。
“你……”他试图开口，却不知该从和开始说起。
但也不用他说什么，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松野葵似乎认为自己有些过分，伸手盖了下眉骨，深吐了一口气，很快地平稳了最后一丝颤抖。
她重新礼貌地笑了笑。
“抱歉，是我失态了。土方先生和真选组的各位，会选择这个时间来鄙宅问询，想必也是出于对我友善的好意吧。我大概能猜到一些缘由，擅自对各位发泄怒气，确实是我的问题。”
“可能是最近有些忙碌，所以一下没能控制住情绪，实在是很抱歉。”她用力闭了闭眼。
看到她的动作，土方十四郎才突然想到，她好像上午也才刚从巡回组的拘留处出来。
同为特殊警|察，身为真选组副长的他自然对巡回组可能有的问询手法足够了解。
也因此，从她疲惫的脸色上他能大概猜到，或许从五天前被带走那天开始，她就没怎么合过眼了。
“……”
“是我该说抱歉。明知松野小姐您的作为，却还是成为了又一个加压于您的帮凶。”
土方十四郎沉沉地开口，“这次的询问到此为止，我向您保证，此后绝不会再有类似的情况再来叨扰您了。感谢您的招待，我这就带着其他人离开。”
松野葵微微抬头看着他，却什么都没说。土方十四郎向她点了点头，自行起身开门，识趣地准备离开。
刚打开门，他就看见绷紧了脸的万事屋站在对面。
土方十四郎看了他一眼，率先移开了视线。脚步未停，两人擦肩而过。
少见之字型设计的空旷走道里，响起了坂田银时低沉的声音。
“喂，你刚才的话。难不成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找上她了？”
土方十四郎一顿，转身看了眼他的表情。
银发红瞳隐藏在走廊暖光的阴影里，凝固如野兽。
无论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松野葵又是出于什么想法向他隐瞒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土方十四郎清楚，他身为局外者都不该在这个时候为他们擅自做什么自以为是的决定。
尤其是经历过刚才那一番思绪涌动之后，他对这一点更是足够深知。
所以面对询问，他只是摇了摇头。
“今天确实打扰你们了，抱歉，我先走了。替我也再和松野小姐还有那两个孩子说声抱歉。”
说完，土方十四郎就走过拐角，独自离开。
留下坂田银时站在原地，复又转身，看向房间内独坐着的松野葵，不知在做什么思考。
***
我坐在原地，将脸深深埋进手掌，听着土方逐渐离开的声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果然，几天没睡还是太勉强了，居然会在真选组面前失态。
这个时候突然上门……是定定那老东西那里又有什么动静了，还是茂茂终于意识到了要对我有点戒备之心？又或者是北岛那边利益让渡得老家伙们不够满意所以给真选组施压了？
我揉了揉额头，只觉得思考一顿一顿，脑子里的神经跟着一起突突地疼。
得给右也发个消息了，预料之外的情况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者情报有遗漏，要赶紧确认清楚才行。
我从怀里拿出通讯器，准备发消息给右也，要一份完整的、这两周各处动向的分析报告。
屏幕上的蓝色光点刺向眼睛，逐渐和眼前灰黑色的斑点融成一片，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偏偏这时候下午被刺伤的肩膀也开始跟着隐隐钝痛。
我忍不住又闭了闭眼，摁向左肩。
黑暗中，一双散发着熟悉体温的手从侧面往前越过我，拿过通讯器放回我的怀里，又轻缓地环过我的肩膀和膝盖，把我抱了起来。
我知道是谁，也同样听到了他在门外和土方的对话。
但我倚在他肩侧，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心跳，突然间疲倦如海般翻涌，再提不起任何一丝力气说话了。
我能感觉到他带着我走向回廊另一边的房间，那个如今已经逐渐成为我们两个居室的卧室。
他把我安稳地放在床上，让我上半身轻缓地靠在床边。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他。
猜到了，这个表情。
我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安静了一会，直到他总算放松了下来，贴着我坐在床边。
我松开手，给他让了一点位置，又看了他一会，才轻声问他：“晚饭吃了吗？”
他低头凑过来，脸凑到了我还未放下的手心里，闷声点头：“嗯”。
“神乐和新八呢？”我不由自主地抚着他略有些扎人的鬓角。
“也吃了，去客房了。”他回，随即问，“我去给你把饭拿过来？”
我摇头：“吃不下，累。”
他抬头看我，眼里有熟悉的凶狠。
我失笑：“只是困了而已，睡一觉就好。”
但他依然沉着嘴角。
我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凑过去贴了一下。
他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极近的距离下，我蹭了蹭他的脸侧，放轻了声音：“醒了我就跟你解释，好吗，不是很严重的事情。没有逞强。”
他蹭了一下我的鼻尖，“好。”
安静地贴近了一会，在彼此的体温里补足了过去一周缺失的安全感。
他理了下我背后的靠枕，“那你先睡，我去把厨房收拾一下就来。”
“嗯。”我对他笑了笑。
看着他走向厨房，我缓缓沉下身，把脸埋进了充满安心气味的被褥里，很快就陷入沉眠，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