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飒想得仔细,脸上一会一个样,后头有脚踩出来立刻回过神,闪退一旁,颔首道,“问表小姐安。”

    轻声小跑过来的婢子柳芯手抬半空,讪讪收回,没拍到呢,杨护卫好机敏呀,不愧是随护二公子的。

    “不必多礼。”孟贞眉眼柔和,声音听来像跌在棉花里一般,离远了瞧,身段是弱柳扶风,腰肢系细带,更加不盈一握。

    不等孟贞开口,前头书房敞开的门里走出谨箨来。

    柔和低敛的双目圆亮起来,如同剪了芯线一下窜高的烛火苗,孟贞唤一声二表哥,快步走过去,谨箨闻声偏头,客套地回了一句表妹。

    本是陌路人,到了一个屋檐下,沾亲带了故,唤起二表哥倒比喊三表哥沈禄真情实感。

    柳芯跟着进了书房,圈着长方黄绿锦盒,提溜一只三层的食盒站在孟贞身旁。

    杨飒也入得屋内,立在谨箨背侧。

    “方才二表哥来微雨阁,贞儿慢待了,特来赔礼。柳芯。”孟贞端坐,说是赔礼却没起身的意思。

    到底一个是寄人篱下的便宜表哥,一个是家世显赫的真表小姐。

    半道儿里出来的干亲,如何也比不得嫡系的外戚。

    柳芯将食盒恭敬放到桌上,打开盖子,“这是小姐特地交待德逸楼李大厨做的五色霞举糕,正配二公子轩然霞举,风华人物,请二公子笑纳。”

    德逸楼遍布七境,以饭菜美味,招待周到,布置雅致闻名。各菜系均聘请顶尖大师傅,糕点也是专厨制作。

    谨箨垂了眸,眼神在糕点上落了一下,抬眼瞧着孟贞,“有劳表妹费心,这糕……”

    沈禄人未到,声先绕,“二哥!我给你带了点心!德逸楼新聘了个李大……”人踏进屋里,与孟贞四目相对。

    “哎——表妹身子好全了?怎的就出来吹风了?知道表妹是身子金贵的主儿,见一面尚且不易,还是早些回去,累着了,二哥与我可担待不起。”

    方才带二哥去瞧她,被晾在雨花亭半晌,派人传说身子不爽利,转眼端坐在这里。

    往日这丫头就古怪,十次去九次见不着,本来也是被母亲催着去,不见也便罢了。

    二哥新来乍到,却也平白受了冷落,想来是自己的缘故,沈禄便特地去德逸楼取了点心回来赔罪。新进的招牌五色霞举糕正配二哥。

    孟贞柔笑说明来意,心下打量沈禄,平素谢绝他的探望,他从不曾言语二三,如今却阴阳怪气地单刀直入,这刚认下的义兄,倒比她这个表妹更亲。

    素知沈禄这厮皮相迷眼,谨箨骨相甚优更是常人不能抵挡,那他如何会和那冯辞纠缠?

    “有劳三表哥关怀,出来久了确实乏了,柳芯。”孟贞并未动作,柳芯将锦盒奉前。

    “贞儿有一画像,时日太久,墨色有缺,听闻二表哥苑中大丫鬟冯辞曾是神笔斋弟子,可否让她为贞儿补全画像?”

    神笔斋主墨无墨,江湖千年得画神。世间仅此丹青手,一片伤心描纸成。一众弟子自是画中圣手。

    谨箨端坐平稳,抽出腰后折扇把在手里,“表妹之言,一定带到,可否补缺却要问她的意思。”

    杨飒闻言,眉头皱而舒展,神笔斋弟子?好笑,真好笑。

    柳芯听不顺耳,二公子这般斯文有礼,定不是有意拂了小姐的面子,那便是冯辞的缘故。

    早耳闻她与三公子牵扯不清,眼见着攀了高枝,烧火的成了大丫鬟,原来二公子也任她拿捏?

    刚张了口,却见谨箨视线平扫过来,嗓子眼上下一滑,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

    孟贞听她没声,起身道,“如此,是贞儿唐突了,不多打扰,告辞。”

    小姐好性儿的模样叫柳芯泄了的气又鼓起来,她匆匆看了一眼谨箨,二公子眉比墨浓,脸照玉采,生得神仙模样,视线却好生挠人。

    别开眼,柳芯故作底气十足道:

    “二公子真会说笑,冯辞是公子苑中的大丫鬟,区区婢子,她有什么意思还不是看公子您的意思。

    我家小姐,武林盟主之女,孟氏嫡长,淄京百里第一美人,风采神貌也只有神笔斋主绘得出。

    神笔斋主何许人也,画神的画作也不是什么喽罗都补得的,请她补画,已是高抬,更不必提事成还会酬谢,不觉自己三生有幸,还要推三阻四,拿乔不成。”

    待她语毕,孟贞缓缓道,“柳芯,不得无礼,她心直口快,还请二表哥莫要介怀。”

    柳芯就是见不得小姐柔声细语的,谁都以为自己能骑一头,“我家小姐好性儿,柳芯却看不过眼,我就说小姐不该屈尊拿了画来,凭她也配,原不过是个烧……”

    阿辞人不在,如此咄咄逼人,真来了,那金贵画像岂不是要她三跪九叩地接?

    沈禄听她讲了一通,气势汹汹,自是听不得第二遍,出言打断。

    “哦?区区婢子?这儿是沈宅,我二哥苑中,三个主子都在,几时轮得到你这个区区婢子在这儿心直口快?

    你也知冯辞是上萃苑的大丫鬟,二哥面美心慈,宽待下人,份属寻常,岂容你置喙!

    表妹好性子,又身子不爽,下人缺了管教,这区区婢子尊卑不分,便叫赵嬷嬷好好整治。小凌!”

    食盒往桌上三分力这么一砸,盒里点心无碍,柳芯心里震了三震。

    沈禄冲着外面怒喊,小凌早送了点心回来,一直在外候着。

    原是沈禄去买五色霞举糕时,又挑了许多旧色点心,另包了两个油纸包,叫小凌送去给冯辞与孟双照,自己来到谨箨处。

    小凌没有寻见冯辞,碰到从库房回来的孟双照。

    他走路实在轻巧,孟双照没听见声儿,差点碰了手里的太极花瓶。

    杨飒说了,这能一拆为二的太极花瓶是二公子赏给她和阿辞做屋里摆件的,可不能叫碎了。

    小凌把点心给了她,又问起子午外传的本子,两个人聊了三句,冯辞过来了。

    孟双照挥着单手招她,点心纸包摆来摆去,“阿辞阿辞,有好吃的!三公子让小凌送来的!”

    话本和吃食总能叫她如此高兴,冯辞快步过去,小凌却不聊了,匆匆别过孟双照,擦过冯辞走。

    估摸着是沈禄那边等着他伺候,冯辞瞥过小凌的靴子,抬脸冲他笑了笑。

    小凌风一阵过去,只听清晰小声,气平有力,“欲保孟双照,今夜子时,西厢北空房,带上神女夺面图。”

    冯辞再要瞧他,人已然小了去,走得是真快。

    孟双照抱着太极瓶凑近,一个劲儿跟冯辞念叨,德逸楼分楼属鄀水城这个最好,点心是远近驰名的好吃。

    “那李大厨据说是德逸楼一众糕点师傅中最好的。葛掌柜真有本事,居然挖了糕楼的墙角。”

    冯辞接过她手里的太极瓶,就着袖子擦了擦孟双照手背的灰,泛青渐白的手,立时恢复血色,冯辞头一歪,“糕楼?”

    孟双照不觉有异,只当是在库房蹭脏了手,打开纸包,递过一块牡丹花糕。

    “德逸楼之前,早有烟海十楼名扬天下,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都是从烟海十楼请人来,准备一应衣食住行。其中第五楼糕楼,别称致味点心楼,网罗天下点心师傅,手制糕点三万五千七百种,形易抄,味难仿。”

    冯辞边听边点头,连声夸她懂得多,孟双照咬着花糕笑道,都是江湖轶事记,子午稽神录那些本上写的,她没事就拿来翻翻,记得可清楚了。

    嘴角都是糕碎,笑得天真可爱,冯辞给她擦擦嘴,小凌那句话漫上心头,去是一定要去的,不过神女夺面图是什么东西。

    冯辞寻了由头,旁敲侧击地问,果然得了答案。

    这便是阿照喜欢看书的好处了,恰是阿照最喜欢的故事之一。

    神笔斋主受武林盟主孟孤方所托,寻了七境七十二个“第一美人”,亲自领全斋三十六个弟子耗时三年作画,得了一幅七十二神女踏云追月图,由七十二幅单人神女图拼凑而成。

    到了武林大会展出之日,图上女子面容皆有缺,其中一幅五官全无,留下一张空脸。

    画卷毫无破坏痕迹,只当画出来便是这样。

    好事者笑传,分明是无盐残面图,这等微末技艺,白白浪费了七十二美人的美貌,枉称画神。

    为此图费尽心力的墨无墨难忍心血遭人破坏诋毁,当场吐血昏迷,神笔斋闭斋至今。

    不忍师傅心血努力付诸流水,七十二神女图被墨无墨大弟子修补后分送七十二美人处。

    不想画卷送到,依旧残缺。

    此后怪事频出,面上缺双目的瞎了眼睛,缺嘴的成了哑巴,头发掉墨的得了鬼剃头……

    此等怪事却只是开端,瞎眼的死于群鸦啄目;哑巴被拔舌,血进肺腑窒息而亡;鬼剃头的整张头皮不翼而飞……

    余下美人惶惶不可终日,后有传言,墨无墨凶多吉少,只能画中美人亲自请神笔斋外室弟子补全画像,或可止灾厄。

    然神笔斋闭斋日久,何处问得其弟子下落?

    到底是年长者知之甚多,道墨无墨曾收外室弟子有三,一为酒楼伙计,二为深宅婢子,三为布摊小贩。

    终觅得伙计与小贩,二人各收十幅神女图,奋力补画。

    五官俱缺那幅由二人共补,却不知补画时见了什么,致心力交瘁,持笔必抖,再不能执笔作画。

    最终完画的二十位美人恢复美貌,保全性命。

    唯余那幅无面图,火烧不毁,水浸不烂,墨涂不花,刀劈不断。

    再问神笔斋弟子,正是金人三缄,无从得知画中人是谁。

    画像最终流于市井,所到之处,必出亡者,尽皆画卷覆面,画中神女重得五官。

    下一个得画人出现时,神女图复又无面。

    一个夺面诅咒流传开来。

    所谓,神女无面恼人间,雷霆怒火漫无边,要尽三千美人面,得回天庭重成仙。

    至此,江湖上不约而同称这副独画为神女夺面图。

章节目录

平债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星华一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星华一点并收藏平债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