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孟灯近乎失神地读完整篇文献,里面写的是什么?好像是有关涡虫的实验,又好像是有关蝙蝠的,她不记得了。

    孟灯不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用她不是专业学者,却误用心理学上的话来讲,她解离了。

    人格解离,又称作人格解体,在临床上常出现记忆缺失、身份认知障碍、意识障碍、睡眠障碍、心理抑郁或躁郁等。

    她不记得自己那天经历了什么,和李枝梅说了什么,心里想了什么。从书房去洗漱,然后回房间睡觉,到再醒来,孟灯只觉得一晃神,尤且心跳不明,控制不住地发抖。

    孟灯做梦,梦见了孟真。这是她们第一次在梦里如此相见,以前只有模糊的背影,现在清醒了,也看见了脸。

    男人身上几乎什么也没有变,她们割离地站在同一个空间,在那个买气球的沙滩边。孟真手上拿着童年忘不掉的老式气球,图案是喜羊羊。

    男人浓重的眉舒展开,慈祥而关心地看着她。

    “阿灯。”

    孟灯的心,却一时间轰然地炸跳。像是见了鬼,她浑身发抖,跪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她抬手示意孟真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过来。”

    她的声带打颤。吞咽口水,孟灯抬头看眼前人。陌生而恐惧。

    孟真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扬起的淡淡的微笑看得孟灯止不住流泪,不明滋味,“原谅你母亲。”

    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还是要这么说.........

    孟灯全身无力地瘫倒,又迫切想要施展开自己的力量。于是她自己与自己矛盾,顾不上去看孟真,那个从她生命里消失十几年的男人,头伏在地,弱声啜泣。

    “孩子,去遵循你的心。”

    而后片刻,耳旁安静,感受不到其他人的气息。孟灯只能听见自己的抽泣声。她缓缓从地上撑起身子,环顾四周,孟真不在了。

    而后眼前的景象变了,就在一瞬间的事情。孟灯出现在某个放学后的校园,她还是跪在地上,却是操场的草坪。

    一个人从她身后轻轻拍了她的肩,脸出现在眼前,“阿灯,我的小月亮,你又在想什么?”

    孟灯瞳孔骤缩,有些错愕而呆愣地看着她。少女声音实在轻柔,齐肩的短发因偏头动作从校服后扫到身前,孟灯闻见那味道,很淡的洋甘菊味。

    余念抬手摸了摸孟灯的脸,眼睛里好像是曜石熔融,唯一的一点亮是孟灯眼中的夕阳。

    余念坐下来,靠在孟灯身边,手握着着她的,摩挲道:“因为我要离开难过了吗?不要难过啊,我们还会重逢的。”

    孟灯垂眸,看见手背上的一滴水,她轻轻抹去,干涩的喉咙里传出颤抖的声音:“如果有一天你不回来,我不会原谅你。”

    “那时候,你把我千刀万剐吧阿灯。”余念笑意扬起,将孟灯从草坪上拉起来,“现在我们去,追日落!”

    “孟灯,你要快乐!”余念在前面拉着孟灯,一边跑一边说,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眼神,她只看着孟灯。

    “孟灯,你要幸福!”

    “孟灯!你要一直走!我们会再遇见的!”

    孟灯笑得泪流了下来,她吸着鼻涕,应和着前面人的尾音,“我们,要,一直一直,向前跑。”

    跑过夕阳,跑出悲伤,我们还有一个黄昏,我们要静待,一场缘分。

    —

    孟灯在一片湿了的枕头上醒来,猛地坐起身,很习惯地瞥向床头的闹钟,入目的却是另一张病床。

    她茫然地观察周围,旁边只有一床年轻女人,她看孟灯醒了,便与她说话:“你昨晚发烧来的医院,还有记忆吗?昨晚你一直说梦话一直哭呢,我都没睡好。”

    孟灯抹掉脸上残留的湿润,舔了舔干涩的唇,开口:“不好意思。”

    女人给她递了一杯水,“小姑娘家家的,这个年纪,在哭什么?”

    温热的水抚平她体内叫嚣的每一寸皮肤,整理混乱的思绪,孟灯避重就轻地回应:“做噩梦了。”

    女人对她回答的真假不甚在意,给自己削着苹果,“你父亲去给你买吃的了,你母亲去上班了。他们让你醒了,我跟你说一声。”

    “谢谢。”

    孟灯手上输着液,起身下床时,年轻女人帮她穿了鞋,孟灯又是一句干瘪的“谢谢”。

    女人有些发笑:“除了谢谢,你还会说什么,小朋友?”

    “不好意思。”在为她干瘪的话道歉。

    女人连说几声好,笑意更甚。叮嘱了孟灯洗手间的门锁不上,要用凳子反抵住后,自顾自吃上了苹果。

    孟灯看着镜中自己的脸,眼睛哭肿了,红得像是戏里的丑角。因此孟灯撇嘴,更想哭了。

    太丑了。

    她给自己洗了洗脸,回到病床上。等了一会儿,盛纾就回来了,带着一碗香菇猪肉馅的馄饨,还有孟灯的外套。

    “秋天一说来就来了,你昨晚发烧可把我们吓一跳,现在感觉怎么样?想吃东西吗?”盛纾连着几个动作,乱了孟灯的眼。

    盛纾身姿挺拔,人到中年也没发福,一副好精神气。孟灯看着他又摇床擦桌子,看针水叫护士的样子,迷迷糊糊好像与什么影子重合,孟灯不敢细想。

    她安静地吃完了馄饨,针水也挂完了。医生说下午她完全退烧就可以出院了,

    孟灯想着不用盛纾一直陪,他却说起昨晚上,李枝梅半夜上厕所听见孟灯房中有声响,一进去就发现已经半迷糊的孟灯,赶紧带人来医院。

    一晚上,孟灯都睡得不安宁,不时低喃,话让人听不清,眼泪却一直流。盛纾说李枝梅很担心,总是要叫值班医生来看看孟灯的状况,一晚没睡,今早到天亮,她又赶去上班。

    对于这一切,孟灯没有任何记忆。

    她短暂地觉得自己病了,但很快她想到自己一直都病着,就原谅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惊慌。

    盛纾说,她着凉了,就发烧了,让她多加些衣服,不要只顾着好看,丢了保暖。

    孟灯却暗自否认,或许她是因为和李枝梅的对话而发烧的。她的思维处理不了的情绪,让身体燃烧一把火,这样思绪与情绪都被烧掉,她就正常了。

    孟灯不去计较李枝梅到底是否知道自己恋爱的事情,她之前的恐慌被埋没,在意被忽略。

    她只想到,李枝梅老了。

    她要长大了,马上,她就要离开了。

    当她摆脱束缚已久的囚牢,奔向天高海阔的自由,她是彷徨还是享受?

    当她意识到母亲的衰老,她是该原谅曾经的伤害,还是珍惜当下的生活?

    当一切变成选择题摆在眼前,人是会相信命运还是自己的做出的选择......

    孟灯在出院前见到了陈犹,他说今早遇见了盛纾,所以放学立马就来了。

    孟灯看陈犹风尘仆仆的样子,觉得他老了好多,是成熟的意思。

    孟灯被逗笑,指他今天穿的外套,“款式好新颖哦,以前没见过。”

    陈犹却只关注她眼上没有消的肿,走近她,抬手靠近她,轻轻抚摸她,“哭了?”

    孟灯的血液凝滞,心跳顿停,笑呆在脸上不动。

    片刻后,她微微偏头,让脸碰上他的掌心,“嗯。”

    “梦里哭的。”孟灯补充道,“我不记得了。”

    “我没难过,你的心不要软,也不要胡思乱想。”

    在盛纾办出院手续回来之前,两人站在一起,在窗户边聊天。窗户只开了一点小口,因为孟灯说想吹风。她身上披着外套,每当要掉下一点,陈犹就又把它提上去。

    “今天在学校,有想我吗?”

    “我一直在担心你。”不是我们,里面没有陈方枝,没有木锦,只有他陈犹一个人。

    “我一不在你就担心我,以后分开久了怎么办啊。”孟灯无意地逗陈犹,后者却听出了另外的意思。

    陈犹知道这个问题的两个最佳答案:我会一直一直想你,像小熊惦念蜂蜜。我们不会分开。

    然而陈犹不会说任何一个。

    “那你今天有想我吗?想陈犹在学校里干了什么?”

    “没有哦。”孟灯拖着长长的尾音,“我在想学校里的学生是不是都在勤奋读书,要是比我更厉害了怎么办,我要更努力了。”

    “那还不是在想我。”陈犹揶揄。

    “那是想我自己。”

    “狡猾的狐狸小姐,不喜欢说真话,喜欢说反话。”

    “榆木的小熊先生,不喜欢思考,喜欢问问题。”

    榆木吗?可不是的。他喜欢思考,思考她语气的转折,思考她落笔的斟酌,思考她文章的真义,思考她表达的感情。

    如果孟灯是一本书,陈犹一定会很小心地翻看,很仔细地阅读。他要背到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错。

    陈犹眼神温柔地看向孟灯,他想说他今天多担心她,想说他今天遇见了周适,周适让他代为问好。他是个装满琐事想分享的罐子小熊,但是他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孟灯,他即将要离开了。你还不能适应他的不在,你的心会痛的。

    他担心你的心痛,他不舍,但他什么也不做了。你能够原谅他吗?他与你一样,正承受着折磨。

    他比你更早知道,也就比你更痛苦。

    他现在唯能做的,就是让你当下幸福和快乐了。

    陈犹感受到孟灯在外套下拉住了他的手,有些冷,于是他迫切地收紧,想让她暖起来。

    “陈犹,我妈说,让你在集训营里好好照顾我。”

    陈犹立马懂得了其中的意思,他柔声说:“好,一定把孟同学照顾得好好的。”

    她们都笑起来,孟灯透过窗户,在看她们的未来。

    陈犹透过窗户,单单在看景,太阳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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