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楼顶层。

    任蓁走出办公室,初秋夜凉,迎风而行,她缩肩打了个寒颤。后脊微湿,托在练习册底部的掌心亦有汗黏感。

    呼——

    长吐一口气,好在有惊无险。

    狭长走廊灯光幽暗,任蓁步履飞快,似有猛兽在身后追逐。行至楼梯拐角,少年长腿疾迈,如有瞬移魔法,眨眼在她面前站定。

    眸光剧烈摇晃。

    感应灯在头顶亮起。

    “没事吧?”

    少年声线低哑,喉结滚动,喘息未定。

    四目相对,任蓁瞧见他眼底隐现的担忧。心脏霎时揪紧,大脑仿若宕机,无法组织语言,只好摇头回应。

    手上一轻,厚重练习册被少年移走,他掀眼望向办公室,眸中厌恶之色快要藏不住。

    收回视线,他注视她半息,终是什么也没问:“走。”

    “你——”

    并排下楼,任蓁见他手拿英语试卷,试探道,“上来问英语题?”

    可英语老师的办公室不在顶层。

    周宴昕淡淡嗯了声,“拿错卷子了。”

    “......”

    一听就是扯谎。

    她又不是傻子!

    到三楼,周宴昕把练习册放回她怀里,示意她先进班。任蓁了然,从前门进教室,到讲台边按组传发练习册。

    神思漂浮,她有点心不在焉,将人名和组别搞错好几次。

    发完回位,提笔做题却屡屡走神。很快后桌传来响动,任蓁攥紧水笔,呼吸不自觉放缓。

    记不清多少时日,自她点开那支录音笔后,仿若误闯无人区,坠入低洼沼泽。

    她被囚困于名为秘密的玻璃牢笼,笼内食物和水源充沛,没有生命威胁,却逃脱不得,更无法伸手扭转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

    可眼下,她意外发现隐匿角落的小小出口。

    那里透着光亮,似有异响。

    会有什么呢?

    相连的牢笼?与她一样的囚徒?

    一切皆是未知数。

    脑中天人交战,最终她重重沉气——不论是什么结果,她都要探身一试,因为孤身一人的煎熬无力感快要把她吞噬。

    晚自习已临近尾声,同桌正专心攻题,斜后方的苏沁借尿遁去小卖部买零食。

    最好的时机。

    任蓁撕下一张渐变蓝便签纸,一笔一划:你知道是吗?

    问题犹如谜语,亦像对暗号的敲门砖。如果对方不知情,顶多只是一头雾水,而她也能安全撤离......

    仔细对折,再对折。

    屏住呼吸,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靠,曲肘将夹于指间的纸送至后桌。班内落针可闻,便签被拆开,窸窸窣窣。

    然后,再无动静。

    是她感觉错误吗?

    任蓁失落塌肩膀。

    黑板边的挂钟秒针转至最后一圈,少年漫不经心地起身朝前,顺手将胡乱写完的数学试卷丢给前桌。

    脚步未停,他计时精准,踩铃踏出教室。

    交作业给课代表,寻常至极,无人过多关注。而收到卷子的数学课代表低垂眼眸,眼波躁动。

    有张灰色便利贴附在试卷反面。

    任蓁五指蜷紧,凝神揭下,只看一眼便藏进裤兜。周围交谈嬉闹此起彼伏,却无法将留存于她脑海里的信息冲淡分毫。

    那是一串九位数字和三个字。

    「Q上说」

    -

    洗漱洗衣,闲扯聊天,回寝后的每日流程,可今晚任蓁动作格外麻利,收拾完便爬上床躺好。

    有室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嗡声回:“没,就是困了。”

    “噢,快熄灯了,你早点休息。”

    “嗯嗯。”

    三、二、一。

    黑暗全面侵占,大脑皮层却异常兴奋。

    开机登Q,有近十条来自同个人的未读消息,任蓁第一次没有急切查看。找到添加好友栏,对数字敏感的她熟稔输入,而后点击搜索。

    一个昵称为Z的萨摩耶头像跳出来。

    任蓁输入名字,发送验证消息。几乎是下一秒,聊天列表顶端弹出新好友,缀着小红点的头像瞬间被压下去。

    点开对话框,任蓁严谨敲下开场白:周宴昕?

    Z:「是」

    然后该从哪儿说起?

    任蓁边思考边将他的备注改成全名,退回聊天框,有新消息跃入。

    周宴昕:「晚上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目光顿住,任蓁恍然大悟——在她的视角里,知晓他是隔壁牢笼的友军,而他应是把她当成了身处灰暗世界、正在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人。

    所以措辞十分严谨。

    思及此,任蓁立刻敲字解释:我不是。

    周宴昕:「?」

    任  蓁:「我和你一样」

    对面稍顿几秒才回:你高一在五班还是六班?

    高一时,东衡数学教研组组长钱瑞,不仅是三班班主任,亦是五班和六班的任课老师。

    三个班级究竟有多少女生......任蓁忽然想起周宴昕受到的处分,脑中猜测愈渐清晰。

    任  蓁:「五班」

    周宴昕:「钱瑞知不知道你发现他的事?」

    呼吸微窒,任蓁咬唇心虚地按键盘:应该不知道......

    周宴昕:「应该?」

    任  蓁:「我匿名举报过他,但好像没效果。没见有人来查他,他现在还是班主任。」

    周宴昕:「举报没用」

    周宴昕:「他上面有人」

    心口倏地发凉,似是冬日寒气无孔不入地渗透皮肤,迫使温热血液凝固冰封。

    是啊。

    既会爆发肢体冲突,周宴昕肯定早走过举报这条路。

    难道真的无计可施,任由他只手遮天?

    变暗的屏幕遽得亮起,周宴昕问她:明天放学后,方便在校外见一面吗?

    任蓁愣住。

    他又发来一条:不方便也没关系,到时候电话沟通。

    这事的确不是Q上能说清楚的,到家打电话万一被妈妈听见,肯定会担心她。思来想去,确实见面聊最好。

    任  蓁:「方便的,去哪里见?」

    周宴昕:「地点你定」

    被中窒闷感顷刻消散大半,任蓁这才明白刚刚的纠结源自何故——与不甚相熟的异性同学单独见面,即便知其是同盟,仍会涌现不安。

    而周宴昕把定地点的权利完全交由她,大大消减了她的顾虑。

    脑袋钻出被窝呼吸新鲜空气,任蓁在黑暗中睁眼。

    有个问题伴随亮起的感应灯出现,久久盘桓于心间——东衡数千学子,为什么和她共有同一个秘密的人会是他?

    现在,她似乎有些懂了。

    -

    一周七天,最令人雀跃的必定是周五。放假前的下午,饶是自制力最强的学生,也难免蠢蠢欲动。

    撑到最后一堂课,大家恨不得数秒度过。等到打铃,众人健步如飞往教室外冲。

    坐在后排的男生同周宴昕一道走出校门,乐呵呵地问:“时间还早,踢球去?”

    “有事,不去了。”

    说完抬步就走。

    “你能有什么事儿?”两人从初中起便是好友,林迦警惕地跟上去,“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和褚书漫在一起了,现在约会去?”

    周宴昕斜他一眼:“有病。”

    “不是就好,你可别骗哥们儿。”林迦稍稍放心,又见他准备上出租车,一脸惊讶,“你家司机没来?不是,你也不用打车吧,去哪儿,坐我家车去啊。”

    回答他的是扬长而去的车影。

    林迦双眼微眯,心想这货有秘密了!

    另一边,任蓁在公交车上发消息告诉妈妈,今天和同学一起在外面吃饭,然后在银榄路下站。

    妈妈肯定会将“同学”默认为苏沁,她不想欺骗妈妈,所以故意玩文字游戏。

    ......虽然也没比欺骗好多少。

    公车门合上,她环顾一周,发现停在站牌不远处的出租车。方才周宴昕发过车牌号给她,她笃定地拉开后座门上车。

    司机踩动油门驶入繁密车流。

    “抱歉,让你久等。”

    “没多久。”

    出租车和公交的速度差距明显,怎么可能不久?

    汇合路线是两人昨晚共同商量的。

    任蓁首先排除同在校外出发的选项,她的心态还没稳到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风云人物走在一起。

    她本打算各自坐车,到地点汇合,但一来二回时间太长,于是周宴昕提出折中的办法,她便选了银榄路。

    原因简单。

    几乎没有东衡学生在这一站下车。

    窗外景色疾驰,任蓁莫名轻笑出声——不怪她忍不住,实在是他俩的操作太像特工接头。

    两人中间隔着书包,周宴昕偏头看她:“笑什么?”

    任蓁道出心中所想,周宴昕也没忍住,勾唇低笑。

    半小时后,出租车抵达目的地。

    这家无名川菜馆临近昭宁市郊区,碰见同学的概率不大。推门而入,热辣的气味涌来,服务生笑容满面迎地来,视线锁定少年:“两位是坐大堂还是包厢?”

    周宴昕微微往身侧歪头,语气自然:“她定。”

    “......”

    昭宁毕竟不大,已经跑这么远,再被熟人撞见,就太不划算了。任蓁没多想,定下包厢。

    坐进静谧空间,服务生拿来茶水。

    两人没心思吃饭,随意点了几道菜,服务生收起菜单,出去时习惯性顺手带门——

    “不用关门,谢谢。”

    少年出声提醒,服务生愣了下,随即把包厢门敞开。

    任蓁亦是发怔。

    仿佛坐在云端用餐,天高地阔,紧张和局促全部消失殆尽,周身被满满的舒适感萦绕。

    周宴昕拿水壶倒茶,推给她一杯。许是少了在校时的顾及,少年不必再隐藏情绪,直接用国粹开场。

    “他爷爷的。”

    “畜生玩意儿!”

    任蓁不喜欢听人骂脏话,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他的声音无比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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