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涉及数位女生的隐私,即便两人知晓同个秘密,也默契地未提受害者姓名,为她们守护最后一道屏障。

    这个潘多拉魔盒,是高一下学期时任蓁无意间开启的。

    因为英语薄弱,她向班主任申请携带录音笔,在英语课堂和问题目时使用。某天晚自习她去办公室问错题,得闲的英语老师为她详细讲解,她自然打开录音笔,便于日后反复学习。

    老师讲完题去教室坐班,让她订正完再回班。她全神贯注,犹如打通任督二脉,写得无比畅快。

    兴奋感持续,以至于遗忘了那支搁在角落、被纸巾覆盖住的录音笔。

    直到临睡前才想起来。

    东西落在老师办公室,任蓁倒不担心。如她所想,第二天录音笔完好无损,连位置都不曾移动。

    只是她太粗心,忘记关机,经过一夜,录音笔电量耗尽。

    等到周末回家给录音笔充满电,她按下回放键,边温习边整理错题本。解题步骤播完,她正专心遨游在题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记锁门声如同幽灵鬼音震响耳膜,笔尖重重戳在纸面,任蓁太阳穴忽跳。

    钱瑞的办公桌在英语老师对面,一声一息皆被清晰录入。

    短短二十分钟,对任蓁来说,宛如精神凌迟。

    她只听过一遍,每每想起,仍会令她胃腹抽颤,五脏六腑拧绞。

    见她脸色惨白,周宴昕连忙叫停,给她空杯续满热茶,而后起身跑出包厢。一分钟不到,少年回来,手里多了两颗薄荷糖。

    清凉的柠檬薄荷缓解不适,任蓁缓缓舒气:“谢谢,我没事。”

    “我懂。”周宴昕看着她,心绪翻涌。

    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

    如果说任蓁是耳朵先遭酷刑,那么他的便是双眼。偶然在办公室窗外撞见那一幕,他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的感受,只记得神经抽痛,血液仿似逆流,直冲脑门......

    可他终是没有冲进去。

    因为后果难料。

    所谓义举,有时反而会给受害者的二次伤害。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在发现那件事后,他并未贸然去问女生,只是暗暗关注,在晚自习时勤跑办公室,减少钱瑞作恶的机会。

    然而女生的精神状态仍是一天比一天差,在有天晚自习独自走到实验楼顶楼......

    周宴昕一直跟在她身后。

    好在他跟过去了。

    女生最终没有一跃而下,敏感的人似乎早有察觉,对少年的出现并不意外。既然话已说破,周宴昕便不再隐藏,直言会竭力帮助她——

    报警、举报、媒体曝光......

    法治社会,渠道很多,总有一条路能成功。

    但女生立刻拒绝,那道惊惶无措的目光让周宴昕永生难忘。

    何其可笑,受害者比加害者更害怕面对阳光。因为风云无常变幻莫测,事态发酵、议论四起,没人能保证雨雪会精准无误砸向恶鬼。

    脆弱的受害者赌不起,哪怕是小小雨滴,也能轻易将其压垮。

    所幸女生不久后便转了学。经过此事的周宴昕,更加留心钱瑞的一举一动,没多久又发现第二个受害者......

    东衡女生上千,恶人不除,没人知道谁会是下一个。

    作为旁观者,周宴昕试过举报,却苦于没有证据。说到这里,少年耳根泛红,语气变得磕磕巴巴:“他的性骚扰就是......那个、就算受害人报案,取证也,也比较难......”

    男女有别,加上中式教育缺乏对性知识的普及,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对此总归有些窘迫。

    得宜于TVB警匪片,任蓁对性话题不会难以启齿,她轻嗯一声:“边缘性行为,他确实变态又狡猾。”

    与周宴昕一样,任蓁也曾与受害者有过沟通。

    自听完录音,她便知道那个女声来自谁,毕竟同寝的关系太过熟悉。也许是她不擅伪装,又或是受害者的敏锐度异于常人,女孩主动找上她,同她挑明一切。

    那天内向的女生说了好多话。

    是宣泄,亦是告别。

    “因为我爸工作调动,我马上要移民去国外了。”女生两眼无光,“我也算解脱了。”

    任蓁问她为什么不告诉父母,女生回以轻嗤,“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麻烦,他们巴不得只有我弟一个小孩,也好减轻家里的负担。”

    “你知道吗?我现在居然有点习惯了,甚至还有点庆幸,他只是隔着衣服摸一摸、蹭一蹭,也没做到最后一步,自.慰而已嘛,我就当看片了。”

    不可逆的创伤究竟带来多少后遗症,能令受害者轻飘飘讲出这种话?

    任蓁心脏震颤,鼻腔发酸,红着眼睛拥抱她,向她保证那段录音会即刻销毁,让她安心迎接新生活。

    “可能是天意让你的录音笔录到——”女生摇头苦笑,“任蓁,我们班不止我一个......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如果将来用得上这段录音,你就拿出来,举报曝光都行,反正我已经出国了,没什么好怕的。”

    “不是说好人有好报么,我这也算做好事了吧?”

    “希望我运气好点,别再遇到魔鬼......”

    任蓁用力点头,说一定会好起来的!

    “任蓁,别傻乎乎地去趟浑水。”女生最后留下善意劝告,“保护好自己比什么都要紧。”

    听到这里,周宴昕目光转冷,“她说的没错。”

    任蓁凝眸:“什么意思?”

    周宴昕自嘲一笑。

    举报无用,但在东衡,钱瑞之上还有校领导,于是他去找了副校长——那是他做过最后悔的事。

    “什么!?”任蓁惊愕,“副校长和钱瑞,他们、他们......”

    “一丘之貉。”

    仿若行走在沙漠,倏然发现绿洲,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却是海市蜃楼,幻象而已。

    挫败和愤怒如熊熊烈火点燃少年的赤子之心,肢体冲突便自然而然地爆发了。

    “你有把这事告诉过某个老师吗?”

    任蓁摇摇头,她是曾有过向班主任求助的想法,但当听见班主任对某个同学训话,言辞笃定地说“狡辩什么,老师难道会有错、会冤枉你不成”......

    本就不深的信任感瞬间坍塌。

    “你是对的,不像我、蠢毙了。”

    “哪里蠢了!”任蓁把杯子重重一放,“谁能想到他们是一路的。”

    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垂下眸子嗡声嘟哝,“你真的很勇敢,我跟你没法比的。我其实很胆小,怕引火烧身,怕被钱瑞盯上......前几天我还在想,我不是超级英雄,管那么多干嘛......”

    “那也没有错。况且——”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如山间温泉消融寒冰,“虽然害怕,你还是去举报他了,不是么?”

    任蓁长睫颤动,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他一字一顿:“勇敢不是考试成绩,没有高低之分,更不需要作比较。”

    这时包厢门被叩响,热菜摆上桌,任蓁趁此平缓情绪。

    等服务生离开,周宴昕似又想到什么,目光微沉,“你说的匿名举报是电话、邮件还是别的形式,安不安全?”

    即便是匿名,亦有信息泄漏的可能。

    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任蓁犹豫良久。直到某节体育课,在更衣室瞥见女生胳膊上的划痕——

    一道道用刀片制造出来的伤灼痛她双目,室友移民前说的话在耳边回荡。

    “我们班不止我一个......”

    最后一根稻草助推了她的决心。

    恰巧当时临市有远房亲戚结婚,她和母亲去喝喜酒,遇见儿时关系不错的邻居姐姐,姐姐就职于某电话变声软件公司......

    天赐良机,可一不可再。

    她新买一张电话卡,开启变声器拨打了举报电话,又到网吧注册新邮箱,将那段录音发过去。

    可惜没奏效。

    听她讲完,少年优越的眉眼浮现震惊之色,“你——”

    “嗯?”

    “高考打算考警校?”

    “......”

    任蓁轻轻叹气:“可好像还是暴露了。”

    “怎么说?”

    “昨晚钱瑞故意叫我去办公室,说话的时候似乎有意试探我,我感觉他像是知道了那段录音的存在。”

    被囚在玻璃牢笼的人或许都会产生应激反应。

    比如刻意跑办公室,比如露出宛若惊弓之鸟的慌怯眼神......被暗中的豺狼虎豹盯上也未可知。

    “你换了IP和邮箱,又用了变声器,钱瑞就算怀疑你也没有证据,死不承认就行。”

    女生无声点头,眸中忧愁难掩。

    “别怕,真出事了我给你兜着。”少年声线平稳,“反正我已经跟他们撕破脸了。”

    任蓁抿唇问他:“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万一他们故意搞针对......让你退学怎么办?”

    “管他的,退学就退学,总有别的学校让我读。不过就算要走,我也得先把他们拉下马再走。”

    少年那双澄澈的眼明灿如星,任蓁微微怔愣,耳畔传来他狂傲又坚实的声音。

    “所以懂了?”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来顶。”

    火辣的川菜鲜艳诱人,可两人胃口缺缺、食不知味。

    临出门买单,服务生笑意盈盈地告诉任蓁帐已经结过。她怔住,随即抬步往外走。

    少年站在门口等她。

    “你怎么买单了?”

    任蓁皱眉,“不是说好我付钱的吗?”

    方才打车用了三位数,任蓁知道他不缺钱,但同学之间不拖不欠才对。刚刚明明说好的,谁知他竟然提前去结账!

    女生神态认真,少年散漫扬唇,还真是人如其名。

    “下次你请行吧?”

    网约车徐徐停在面前,女生不依不饶打开拉链拿钱包。

    “这事儿没结束前,我们肯定还得见。”

    少年抬手勾住她的书包带,往车门边轻轻一扯,“走了。”

    “......”

    -

    事实证明不好的话不能随便说,事情来得比第二次见面更快。

    女生第六感强烈,新一周的周三,从清晨开始任蓁的眼皮就跳个不停。直到午自习,沈夙喊她到副校长办公室。

    见到钱瑞和副校长那一刻,任蓁的心止不住地发凉。如同三司会审,她是即将被宣判的囚犯。

    两只笑面虎披着伪善的皮囊,言辞温和地询问她,是否故意伪造录音去举报老师。

    他们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任蓁全身发麻,如坠冰窖。

    倒是沈夙神色与寻常无二,陪她在沙发坐下,轻拍她肩:“没事的,有什么事就说出来,老师在这。”

    钱瑞闻言哼笑,“是啊,老师教了你一年,你是个懂事孩子,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告诉老师,何必做那样的事呢。”

    任蓁呼吸哽住。

    他用故意语言引导,说明他手里没有切实证据,他是在炸她!

    血液如激流涌动,指甲掐入掌心,脑海里突然冒出周宴昕的话。

    “我——”

    没等她开口,站在另一侧的副校长幽声截断她的话:“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其中最要紧的是知错,只要你承认错误,学校肯定会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

    心理施压像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火球,她的周身霎时火焰缭绕。

    死不承认也有门槛,至少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而她太没用,连一个回合都抵抗不了。

    心口泄气,紧握的拳随之松开。

    长满倒刺的爪子无形地扼住她的咽喉,令她喘不上气。

    温热掌心覆上她手背,身旁的沈夙启唇欲言,未曾想紧闭的门会在此时被推开。

    “怎么又是你?”

    正午阳光最盛,少年背光而立,表情不耐。

    心虚的男人对视一眼,由副校长冷厉呵斥:“周宴昕!敲门是最基本的礼仪,你还有没有个学生样!”

    “今天不找你们。”少年吊儿郎当地迈步,如入无人之境,随手砰地甩上门。随后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睥她,面露厌恶,“说了不喜欢你,你是不是有病?”

    此话一出,在场包括任蓁在内的人俱是一惊。

    “在学校追着我不放,回家就短信轰炸,日缠夜缠,你到底想怎样?”

    少年一副混不吝的样儿,眉目冷郁,语调狂妄又嚣张,“你以为替我顶了这件事儿我就会跟你在一起?做什么春秋大梦。谁用你顶,别想跟我扯上关系!我再最后警告你一遍,离、我、远、一、点!”

    夹枪带棒的话包含巨大信息量,三个老师一时没缓过神。

    四目相对,任蓁眸色陡变,她在须臾间领会到他的用意。

    为爱顶包的蠢事最多被口头教育,而此举亦为她先前的异样反应作出解释——痴恋的少年与谁为敌,昏头女高自会为他时刻关注仇敌动向。

    如此便能消减钱瑞的疑虑。加上今日有沈老师在场,只要他替她顶下,待此事了结,他们将来便不能再轻易动她。

    少年果真言而有信。

    将她身上的火全部引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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