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蓬莱山水迢迢,荀梅韧在胶州入海之处伐一枯木为舟,竹枝作桨,逝于海上。

    大海波涛汹涌,卷着浮木,卷着红尘。

    平常沉寂于脚下的海水翻涌不绝,海上时而狂风大作大雨瓢泼,又时而海雾渺茫不见天日。

    荀梅韧在海上漂了整整三日,只有在岸上时采的几枚未熟的青涩果子果腹,煎熬万分,到最后精力不济,险些跌到海里葬身鱼腹。

    她是在海上漂浮的第四日破晓时辰才看到海岸的。

    橙红的日光倏忽升起,将晦涩的天海照耀的光辉无比,烟消云散,天如碧洗,只有拨云而现的仙山琼阁。

    蓬莱的山形轮廓比荀梅韧记忆里的更加棱角分明颜色翠丽,每一片重峦,每一簇苍峰,都和她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山光海色未改,唯有她,桀骜而走,狼狈而来。

    她涉过海浪长阶,浸湿的袍摆被烈日烤的干硬无比,人也萧条落魄,只是一直仰着头,眼神从不离蓬莱上空的朗日流光。

    “快看!是小师叔!”

    “小师叔回来了!”

    蓬莱弟子大都要唤她一声小师叔,荀梅韧与长曦住在蓬莱殿后的清风涧竹院,平日很少会与其他弟子接触,最多也不过在论道法会上见过一两回。

    他们都知道竹院里那位蓬莱数百年来最天赋异禀的的师祖门下有位与众不同的徒弟,知道那位小师叔在师祖飞升成仙之后就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蓬莱。

    可竹院仙人尚在,人人瞻仰,又怎会不对仙人唯一的徒弟趋之若鹜呢。

    他们都确认仙人爱重这位小师叔,可得仙人眷顾的蓬莱弟子怎么会是她如今这样的模样呢?

    蓬莱山唯一与荀梅韧熟一点的弟子,掌门秋柔的徒弟阳珈急匆匆跑出来找荀梅韧,“小师叔,你终于回来了!”

    阳珈在早课时时常和她一起被捉到迟到早退打瞌睡,两个人一起被叫到沉思阁听训话。

    掌门要处理山中琐事很少管他,但长曦仙人却总是早早来领徒弟,这个小师叔好像无论如何懈怠功课都没有受到门规处罚,蓬莱山的弟子又有谁不羡慕她呢?

    她拜了一个最好最好的师父,甚至可以凭借师门庇荫一步登仙。

    凡人汲汲营营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地方,她早已唾手可得,可是为什么还是要走呢!

    五年前,她离开蓬莱时态度决然,连头都不曾回一次。竹院里的仙人院门紧闭,连送都不曾一送。

    荀梅韧离开蓬莱太久,原本以为那些有关此地的记忆都已淡漠,那些情绪都已消散。可真正踏着台阶走进蓬莱山的那一刻,却觉得往昔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她曾踏过无数遍的青石台阶,年少时长曦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进蓬莱,后来她提着在城镇买的糖沾果子欢蹦乱跳的跑在他前面,她下蓬莱时也是走的这条路,长曦没有来送她,他们在竹院就将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她一个人边哭边走,连头都不敢回。

    她知道自己该走,也知道自己舍不得。

    可是怎么办?

    她没有别的办法。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所以即便再难,她也要割舍。

    “师父,还在竹院吗?”荀梅韧问阳珈。

    “是,竹院的结界,已经近五年没有开过了。”

    五年,刚好是她离开的时间。

    “我去见他。”

    长曦的结界从未阻拦过她,荀梅韧来不及与阳珈多说就匆匆赶去清风涧的竹院。

    院前弯着一眼泉流,竹栏搭的简陋,栅栏下生着茂盛的花草,踮着脚望去,院中的竹几竹凳,竹墙竹台都清晰可见。

    院门没锁,荀梅韧站在门口愣了片刻,伸手将门推开了。

    吱呀一声,结界便随着竹门的开合散开一隙。

    荀梅韧缓步往前走,停在炊烟袅袅的伙房外,透过四开的窗看到了她最最想见又不敢见的人。

    那人穿着洁净的道袍,袖子却被挽起一截,他听到推门声头也不抬的继续挥刀切案板上的葱花,随口喊了一声:“盛秋,洗手来端菜。”

    荀梅韧一路上的疲惫折磨羞辱都被他这一句话轻描淡写的化去了,她什么都没说,眼里却已氤氲出泪水,徐徐的走到窗前,一言不发。

    长曦将切碎的葱白收在刀上,然后均匀的撒在汤里,他抬头笑着说:“怎么还不去?”

    长曦抬手时看到了狼狈的荀梅韧,无奈的叹气:“还没说你呢,怎么就开始哭了?”

    他手上沾了葱辣,只能拿袖子给荀梅韧擦眼泪,“不指使你了行不行,小祖宗,换个衣裳来吃饭?”

    荀梅韧眼泪掉的更凶,她觉得长曦此刻待她的一举一动有些缱绻溺爱,他原来也待她温柔,但大都是出于对弟子的袒护,与今日这样的,截然不同。

    她心里苦笑,难道是因为沉迷红尘爱欲太久,看什么都不离情爱了吗?

    竹院里她的卧房紧挨着长曦的,打扫的一尘不染,和她离开时一样,甚至书案上的宣纸上还洇着她抄书时的墨渍。

    衣柜里大都是道袍,颜色看着差不多,材质也差不多,小一些的是刚入门时长曦给她做的,大一些的则是她手缝的,洗的干干净净,尚透着阳光和皂角的香气。

    荀梅韧拿了一件细腻些的棉布道袍换上,拿清水擦净了脸,打散了头发又重新梳起来,铜镜里,人如故,景如旧,就好像这五年离别光阴从不存在似的。她甚至会有刹那的恍惚,她真的曾离开过蓬莱山吗?红尘种种真不是她一场虚妄的梦吗?

    她咬着唇强迫自己定神,反复告诫自己别忘了此行的目的,别忘了千里之外的燮都里还有个命悬一线的人在等她带回生机。

    她离开过蓬莱,她在燮都待了近五年。

    她嫁了一个人,一个她真心喜欢的人。

    他叫赵明和,他和她两情相悦,是要相守一辈子的。

    荀梅韧从书案上拿笔在手心写上赵明和的名字,盯着看了好久,直到将这三个字看到了心里才拿帕子擦去,慢慢走出去。

    除非大寒飞雪,她和长曦都是在院子外吃饭的,荀梅韧入师门时年纪小,长曦舍不得让她割舍口腹之欲便没要她辟谷,还去膳房学了简单的厨艺做东西给她吃,那时她早早做完功课来给长曦打下手,洗菜切菜,熬粥摆盘,到天冷时就在伙房支一张小桌子,烫一炉酒。

    那时可真是惬意呀。

    “愣着干嘛,还不坐?”

    荀梅韧抽出凳子坐到长曦对面,相面而坐是很好的方位,她能清晰的看到他,也无遮无掩的全落入长曦的视线。

    他们两个一起动筷,各自挑自己喜欢的吃了一点,荀梅韧正要开口请求,长曦就倒了一杯酒给她。

    他以前虽然也照顾她,但也没到要给她倒酒端杯的地步。

    “师父?”

    “尝尝,这是新酒。”

    荀梅韧一饮而尽,那酒清冽中带着一缕幽香,是新酒,可荀梅韧却觉得不像是长曦酿酒的手法。

    “这酒是?”

    “为师找人要的甜酒,叫大梦三生。”

    荀梅韧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有蹊跷,可是长曦递给她的酒,哪怕是穿肠毒药她都不会有丝毫迟疑。

    “大梦三生,还要喝吗?”长曦又到了一杯推给荀梅韧。

    荀梅韧喝的干脆,“师父给的,我什么都喝。”

    她将喝净的酒杯放回去,抬着头问:“师父,这次回来徒弟是有事相求,我的夫君命途......”

    她话没说尽就被长曦打断,“你我师徒分别日久,盛秋确定甫一见面就要和为师说你夫君的吗?”

    长曦说完,又倒了一杯酒给她,可他面前的杯子却一直空空,未沾半滴酒水。荀梅韧当然已经看出长曦是有意要她喝酒甚至想要灌醉她的,大梦三生是什么样的酒她从前虽未喝过,但多多少少也听到过一些。

    她知道自己不该喝了,她是为赵明和回来的,她的夫君还在都城等着她,光阴珍贵,她不能再耽搁下去。

    可是酒杯摆在她面前,那是长曦斟给她的酒,她无法拒绝。

    “师父,我有些醉了。”

    荀梅韧又喝了几杯,察觉到自己意识昏沉,已到极限,于是扶额望向长曦。

    “那最后一杯为师饮?”

    “不要。”荀梅韧摇着头抢过那一杯酒一口闷掉:“师父别喝,会不开心的。”

    长曦他呢,不喜欢喝酒,沾到就会不开心。

    荀梅韧醉的彻底,整个人侧着身子重重跌向长曦,她手臂大张的落到长曦肩上,手腕磨到粗粝的衣袍便舒适的靠到他身上。

    “师父,求你了。”

    “救救他好不好,师父?”

    “我就只嫁这一个夫君了。”

    她起初心里还想着赵明和,想着他一身血躺在自己怀里的样子,想着他牵她的手走在东宫的墙缘下,想他与她同乘一骑走马长街,送她满城金桂做礼。

    可是再往后便只想着她离开蓬莱之前的事。

    她拜师,入蓬莱,论道夺魁,早晨拖着困倦的步子拿个长曦做的早饭上早课,在试剑台练剑,在藏书楼盖着卷轴打瞌睡,回竹院的时候日暮西沉,飞鸟贴着艳丽的夕阳归巢,竹院里炊烟袅袅,远远就能看到。

    她紧拽着长曦的衣裳神情渐渐舒展,一声声迷离的叫着师父。

    “师父。”

    “嗯。”

    “师父?”

    “师父在。”

    明明是醉酒沉睡时的梦呓,却声声都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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