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茂夫妇之事随着时间进入孟冬而彻底消失在乡邻茶余饭后的谈资中。

    俞唱晚除了和小豆苗每月制作两次翡翠丸外,便是按时喝药——新药方到底是用了好药材,她面色红润起来,水肿彻底消失,且嗅到怪味时不再剧烈咳嗽。只是征纳大夫的日子快到了,她还没找到机会跟爹娘提及,难免有些急。

    这日,周氏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额头气得不轻,俞良生柔声劝道:“你为那起子小人伤什么神?”

    “可不是,我才瞧不上他们呢!”周氏忿忿之余心疼得要命,她的阿晚何时轮到那些烂人来挑三拣四了?

    原来今日有人遣媒婆上门提亲,一问,对方竟是县里有名的浪荡子,气得周氏当场翻脸,将人轰出去。

    那媒婆自觉受辱,走时骂骂咧咧:“我呸!这不是瞧你家闺女生得好点么,还做梦找秀才公呢?”

    俞唱晚捏了捏袖袋里的黄麻纸,静待了许久的时机终于来了。

    她定了定神跨进父母寝间。

    “阿娘不必伤心,阿晚眼下并不想嫁人。”她握住母亲的手,“我想陪着阿娘爹爹、行舟和弟弟,还想治病。”

    治病二字无疑似一把刀插进夫妇二人心中。

    俞良生虎目泛红,“阿晚莫急,等你娘生了弟弟或妹妹再养上一段日子,我们一家人便上京城寻名医去。”

    这是得知女儿患了无名绝症后夫妻俩就决定的事,毕竟陈大夫的方子无法治愈孩子。

    俞唱晚坐在绣墩上,“去京城以后再说,而陈大夫口中的善医者眼下就在桃源县。”她说着拿出那张黄麻纸递给娘亲。

    “陈大夫说,朝廷欲育一批青囊来辅助制药,要征招会岐黄懂药理的人,如此,能以极低的代价来完成繁重的任务。这样的事并非头例,且朝廷指派下来的大夫都是御医院御药院的供奉。”

    俞唱晚说完便安静地摸着轩辕十四不存在的脖子。

    半晌,“可是……要你离家……”周氏实在舍不得。

    不错,被征纳的人吃住都要在那府上,一旬一日假。

    “休沐我便回来。”俞唱晚道,“爹爹阿娘,这样我才有机会接近那些善医者,能在他们身边学五年足够我用一辈子的,并且又不是白干活儿,每月还有例钱。”

    周氏眼泪簌簌往下掉,她如何不知道阿晚非要去理由——除了有机会治病外,她也想让家里松快些。明知道该顺着女儿的心意让她欢喜点,可她的心还是像缠了丝线那般被勒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

    她紧紧咬住下唇,胸中涌出滔天恨意,她的阿晚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她本该受尽宠爱,接受最仔细的教导,全天下所有的药材都能为她所用。缘何他们的命贱如草芥,而那些人却能享尽荣华富贵,这个天下如果没有她的先祖,姓裴的还不见得能坐上那张龙椅。

    铁臂搂紧妻子,黝黑的方脸硬汉赤着眼睛,低下头。俞良生的愧疚心疼、自责之情不比妻子少,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却不能护住宝贝女儿。

    俞唱晚知道这是成了,起身张臂拥住父母,“我是去学本事的,你们放心。爹爹每日都要去城东,随时都能见着我。再说小豆苗跟我一道去,日日监督我服药。权且把我当做行舟第二,是去了书院读书看待。”

    周氏知道眼下没有更好的路可走,只得由她去了。

    五日后,天刚亮,俞唱晚和小豆苗便来到征招地点——一座位于城东的大宅子,不知是为了这件事赁的还是买的。新漆的大门上方挂着崭新的牌匾,上书“杏园”。

    门口台阶下已经排起长龙,延绵出了巷子口——桃源县下辖十个村镇皆在盘龙山下,山中水土、温度很适合草药生长,许多本地人略通药理,是以来应招的人数远超姐弟二人的预料。

    队伍中也不乏生面孔,俞唱晚想起霜降之后便有大量外乡人陆续来到桃源县,前几日张旸巡逻时还嘱咐村民外出记得锁门。

    “晚姐,这里离杨公子家似乎不远。”小豆苗左右张望。

    “好像是。”俞唱晚笑了笑,自从上次请求他帮忙收拾朱茂夫妇后便再没见过。她后来提着自家的鸡蛋和菜蔬当上门道谢,却被下人告知他出门了,归期不定。

    没等多久,杏园的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出来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其中一个提着铜拔,站那儿一敲,众人安静下来。

    “劳烦诸位依次来这里留下名字。别挤,按秩序。”家丁高声道。

    右侧石狮子边上摆了桌子和笔墨纸砚,来应征的人过去报上名字、年纪、是否会岐黄和懂药等。

    俞唱晚和小豆苗顺利进来杏园,前院布置得十分雅致,轻嗅之下还有几丝清漆的味道,院中的花草有些蔫儿。估摸着宅子近一两个月才修缮过,花草也是才移植来的。

    家丁将应征者十人分为一组带到屋子里。屋中摆放着十张相距较远的桌案,案上有文房四宝。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还要考校,第一门正是药理。

    俞唱晚忍不住扭头看了眼坐她后桌的小豆苗,后者一脸生无可恋——他不怕考药理,可他的狗爬字也不知阅卷官能否看懂。

    应征者太多,考完第一门已经接近午时。主家慷慨,给每人分发了简单的食物垫肚子,并提供了几间屋子暂做歇息。

    未时,第二场考校开始。

    俞唱晚单独进入考场坐下,她先在十多本画册中选择五本出来,再由家丁在这五本里随机抽题,答出上面绘制的草药即可。

    两刻钟内准确无误答出三十道题,家丁面带笑容,请她从另一扇门出去等待。小豆苗就在她后一位答题。

    这一关意在考校应征者的见识,图册中绘制的草药有随处可见的也有十分罕见的,是以也很看运道。

    小豆苗在俞唱晚后一位进去答题。好在,他也按时出来了。

    “晚姐,这些题未免太容易!”

    俞唱晚:……

    容易么?她抽到的一种药根状茎细长,根状茎细长,有黑褐色残存的叶柄,有分枝,上部发出数个莲座状叶丛。茎直立,密被白色棉毛。叶密集,下部叶倒卵形,顶端钝或圆形,开着蓝紫色小花。

    这大约是里面最难的一个问题,家丁不仅没催促她,反而给了时间思索。

    她没出过桃源县,见识有限得很。大约过了一盏茶,才想起麒麟书册上曾有一篇笔记,作者记录了在极西雪山下的流石滩上见过这种药。

    “雪兔!”

    因其生长着一层密实的白色棉毛,又矮矮圆圆的,非常像蜷成一团的雪白兔子,因而称其为雪兔,属于千金科的药,同时对于寒湿症也有效果。

    正是回答对了这个问题,那家丁才对她露出了笑容。

    除此之外,她还遇到了好几种只有南疆才有的毒草。

    小豆苗看着晚姐愕然的神色,自得道:“当然,全给我翻的什么藿香、艾草、鸳鸯藤……”

    俞唱晚瞬间黑脸。

    “运道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小豆苗稚嫩的爪子拍了拍他晚姐的肩膀,摇着圆脑袋走出大门。

    翌日,姐弟二人早早到达杏园等待第三场考校。

    “昨日约摸有一百余人,今日少了很多,看来前两门淘汰了不少。”说着小豆苗将铜手炉递给俞唱晚,“晚姐拿着,不知道要等多久可不能着凉。”

    这小手炉是小豆苗买给她的。俞唱晚没接,而是将他的手一起握在手炉上。

    第三场考的是鉴定药材好坏,姐弟二人日日跟药材打交道是以很快通过。

    第四场是辨药,即分辨两种相似的药材。有些药材先天就生得像,也有不那么像的经过炮制、加工后呈现出极其相似的外形。

    俞唱晚看着桌案上两两一对的真假药材,趁家丁不注意给小豆苗抛了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

    这一关自然难不倒擅长炮制药材的俞唱晚,她一一将真假药材分开。

    坐在与她隔一条过道的小豆苗不留痕迹地作弊——跟着晚姐的动作有样学样,顺利过关。

    跟昨日那般用过简单的饭食后,略作休息,便开始第五轮考校,药材炮制。

    短时间很难看出炮制得是否成功,是以这场考校是根据应征者的手法和步骤打分。小豆苗就在俞唱晚旁边,她有意做得慢条斯理,某人正好依样画葫芦。

    走出杏园天色已晚,二人赶紧回家。

    经过两日厮杀,仅余下不到四十人进入第三日的考校。

    巳时,最后一关——配药,开始。

    每个人拿到的题目都不一样,难点在于只能选择自己的桌上现有的药材来搭配。

    是时,与考场相隔三进院落的后院里,有三人正在品茶。

    主坐下首靠左坐着一位穿墨绿色底菱花缠枝暗纹衣裳的男子,他身形匀和,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如泼墨的长发用墨绿的玉簪束起半爿。

    此人叫丁北斗。

    他抿了一口上好的茶,喟叹道:“五公子,等明年春日头茬儿甘露出来,可否赏我一些。”

    坐在上首的男子眼睫微垂,凤眼精致,鼻梁细挺,冷白无暇的脸俊丽非常。宽袖窄腰,玉冠束发。他笑着颔首,如九春光降。

    好个金相玉质的谪仙公子!丁北斗不禁感叹,又道:“回头我也裁几件月白广袖袍子来穿穿。”

    坐丁北斗对面的老者——周泰山冷笑一声,“得了吧,五公子穿月白广袖袍是‘皎如玉树临风前’,师弟你么,一把年纪了还要东施效颦,当真是有辱师门。”

    丁北斗嘴角抽了抽,“师兄,你自己又老又丑便罢了,可不让我打扮是何道理?”

    “我快六十了,又老又丑我接受,但你五十多的人了整日还跟个花孔雀一般是为何呢?”周泰山老神在在。

    立在主子身后的影七憋住笑,今日丁北斗穿得可不就跟花孔雀一个色么?

    “你……”

    眼瞧师兄弟又要掐架,五公子淡淡道:“看时辰他们要考完了,你们不去瞧瞧?”

    泰山北斗二人收了针尖麦芒,“公子一道去?”

    “不了,左右这宅子是借你们用,若无要事你们自行定夺即可,别让他们扰我清净便是。”

    二人称善,恭敬行礼退出。

    出了院子,丁北斗收了戾气,低声抱怨:“你说爷为何非要借五公子的庄子?还让他坐镇?万一叫他察觉到了什么可怎么好?”

    爷要买个庄子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用得着来这么个天远地远的小地方么?况且在人家的地盘上哪有在自家便宜?再则,这位五公子虽然也站爷一边,但谁知道他有没有别的心思。

    “借庄子和让五公子留下都是田先生提议的,爷听了。”周泰山拧了拧眉,“原因么,可能是不想五公子回京罢。”

    至于田先生为何要支开五公子,这就猜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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