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麻烦。”丁北斗不情愿地嘟囔,“我就说伤天害理之事不能做。”

    “这话是你该说的么!咱们是小鬼,做好分内事就行。”周泰山告诫,“总之那事绝密,我们不得露了蛛丝马迹。”

    丁北斗的火又蹿了上来,这人不跟他摆师兄的谱儿会少块肉还是怎么的?

    看师弟拂袖而去,周泰山摇摇头往前院去。

    这次征纳大夫没有限制年龄,是以考场里有小豆苗这样十岁出头的小小少年,也有年过四旬的中年。有人皱眉思索,有人绞尽脑汁,还有人举手问题目是不是出错了,但监考的家丁皆不理会。

    俞唱晚咬着第二节指骨沉思,几息后明白了出题者的意图。

    她的题目是配制一副地黄汤,但桌上却没有生地黄这味主药,说明不是考背方子,而是变通——地黄汤是治疗妇人气血虚损,月水绵绵不已、颜色不定的。也就是说,只要她配出来的药能够治疗以上病症就好。

    俞唱晚飞快捡了几样药材放在一边,几经替换又仔细斟酌剂量后,才把最终结果写到空纸上。专注得一直没发现有人站在她身后。

    两刻钟后,所有应征者走出考场,有相熟的便聚在一起讨论各自的配药方子。

    俞唱晚见小豆苗一脸苦闷正要安慰一番,却听不远处响起一阵丝竹声。

    所有人都停下说话望向丝竹传来的方向。

    只见为首的四位少女穿着檀色绡纱衣裙,梳着望仙髻衣袂飘飘而来,怀中分别抱着琵琶、箜篌、柳琴、排箫,跟着而来的是四位少年,穿着青色广袖大衫,头戴巾帻,长带飘飞,分别拿着筚篥、笛子、陶埙和羯鼓。便是这八位,边走边演奏《破阵子》。

    在场之人何曾见识过这个阵仗,个个都看呆了去。

    八位少年走到众人面前站住脚步,演奏却不停,随着而来的是八匹棕色骏马,银鞍绘辔,骑在上面的人更是美男子,穿着藤紫色的衫子,脚蹬黑靴,手握骨扇,扫过庭中的乡巴佬,眼里有鄙夷一闪而过。

    或许是八位少年的眼神太明显,在场诸人心中那股赞赏之情登时消失无踪。

    美少年骏马之后才是主人翁登场。众人见两匹纯白无暇的白马拉着一辆马车而来,那马车冠盖华美,四角挂着琉璃灯,灯下缀着铃铛,随着马车辘辘,带起铃铃声响。

    马车停稳,一位美少年打帘子,一位美少年放马凳。马车里穿墨绿色底菱花缠枝暗纹衣裳的男子款款下车。

    丁北斗提了提衣襟,一双厉眼扫过应征者,如同在看蝼蚁。

    众人见其排场那么大,猜测是杏园的主事者,但又怕认错了,便一时没人出头。

    丁北斗在诸人眼里看到了敬畏、艳羡,当即觉得身心舒畅,噙着笑淡问道:“这仪仗如何?”

    众人都道好——来应征的人多数出身普通,家中有骡车或驴车已不容易,只有少数人家养得起马,骤见那么多骏马和华盖能不好么?更别说仪仗中的十六位少女少年正值豆蔻,穿得华丽还奏乐,这场景堪比天宫开蟠桃大会。

    丁北斗愈发得意,“唰”地抖开洒金玉骨扇自诩风流地摇了起来。

    “扑哧。”

    一声不合时宜的笑钻入他耳中,他抿唇侧头。

    俞唱晚见丁北斗目光如寒芒射过来,暗道一声糟糕。

    小豆苗见对方来回打量后鄙夷地睨着他,小小少年心中的不忿越发浓郁,穷并不是他们的错,但他和骑马的那八个看他们的时候比看一群猴子还不如。

    那他凭什么给他们好脸色?拿一些富人才能花用得起的玩意儿来穷人这儿找羡慕,不是闲得慌么?小豆苗当即道:“人弹乐器、人骑马随处可见,要我说乐器弹人,马骑人才是独一无二。”

    俞唱晚扶额,当真是年少轻狂不怕死。忙站出来行礼:“这位爷,我家弟弟年纪小不懂事……”

    “不用你。”丁北斗“啪”地合上扇子,目光警告俞唱晚别说话,又指着那个头大身子瘦小的小子道,“你来说,怎么个乐器弹人、马骑人法儿?”

    他这人就两个爱好,一是美的东西,二是出场的排场要稀奇。

    小豆苗一愣,无意间的一句话竟挠到了他的痒痒点上,旋即笑道:“简单,马骑人,你叫他们扛着马不就成了么?”

    丁北斗挑挑眉,转头看着那八个侍从。美少年们登时白了脸,一匹马数百斤重,他们怎么扛得起?更别说还要扛着走路。

    “别说,这是条路子,但他们几个娘们儿兮兮的扛不起马,倒是要搜罗几个昆仑奴来才好,他们铁定能办到。”丁北斗竟真的仔细思考起这件事来,又转头问,“乐器如何弹人?”

    小豆苗圆眼一转,扭身跑进考场又很快出来,举着一张纸,上面写到“吾乃乐器”,跟着走到方才眼中鄙夷最浓的那个美少年面前,拇指中指配合“嘣”地一声弹到对方额心。

    饱满的额头被弹得通红,美少年登时抬手捂脸。

    在场的应征者忍不住笑了出来,而仪仗队的十六位少年却面如金纸。

    丁北斗自嘲地勾了勾唇,“名副其实的‘乐器弹人’,你小子很有胆识,耍人耍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他每说一个字周遭就冷一分,说到“耍”的时候,众人只觉寒冬提前来临。

    小豆苗一凛,当即扯着笑讨好地拱手,“小子就是开个玩笑,爷排场这么大,自然也是有雅量的,当不会和我乡下小子一般见识对不对?”

    俞唱晚赶紧上前一步福身赔礼,“这位爷,他还小,当真是闹着玩的,您……”

    她已经让自己别怕了,可声音还是抖起来,花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立在小豆苗身前没动——此人异常危险,且气势远不是镇远镖局的郑家兄弟可比的。

    丁北斗没理睬俞唱晚,盯着小豆苗步步紧逼。

    “激将我?爷爷不吃这套。”

    姐弟二人面带惧色,丁北斗却在此时收住脚步,勾了勾嘴角转身回去。

    就这弹指间,小豆苗面色煞白,身子瘫软下去。

    俞唱晚瞳孔一缩,撑住小豆苗身子的同时冲着丁北斗高大的背影道:“我们知错了。爷,求您赐解药。”

    丁北斗倒是有些意外,这女子竟知道是他下了毒,他对聪慧之人的耐心往往要好上许多,“爷不给。”

    俞唱晚无法,只得让小豆苗平躺在地上,检查他的口鼻,又解开衣服,果然见心口处红了掌心大小一块,旋即拔腿跑进方才的考场。

    “她在找什么?”有应征者看到俞唱晚在翻检考场桌上的药材,“难不成她在找解药?”

    “定然是,我之前看见有人桌上有鸳鸯藤之类的。”

    “嗤。”那人笑道,“这里都是最常用的药材,能解这种剧毒么?”

    对方没回答,只看了一眼丁北斗。

    后者定定看着这女子,先前的三分意外已经涨到七分,这乡下村女真有把握解他配的毒?

    等他的好奇涨到十分,正是俞唱晚拿着一把药回来时。她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石头,将一把草药分别碾碎,连药渣带汁捧过来。

    小豆苗将药尽数吞了下去,没多会儿那股子灼烧疼痛感果然缓解了,脸上有了丝血色。

    俞唱晚松了一口气,跪坐在地上喘气。

    “你认出他中的何种毒?”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身穿柏坊灰蓝衣衫的老者,就站在丁北斗身边。

    俞唱晚摇摇头:“不知,也没见过。但可以根据他中毒后脸色瞬间苍白至青,猜测是心口血脉阻滞,扒开衣服得到了证实,如此,便找通经活血的药。我在考场时见到里面还有三七、莪术等,又将金银花、白头翁等解毒的药材拿来试试看。”

    她没学过解毒,更不会把脉,敢这么冲动一是这人是小豆苗,自己不能看着他毒发而死,二来方才的考试不就是考应征者的变通能力么,在有限的环境里找到最佳的解毒、治病的方法,可能药效不那么好,但总能拖到有大夫和有药的时候。

    周泰山眼含满意地点头,丁北斗就不乐意了,冷笑道:“无知,我的毒岂是轻易能解的?”她找来的药材只能缓解疼痛,但毒素不能完全拔除,不出三日,这信口开河的小儿还是得死。

    周泰山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看在眼里,难得有人让这目下无尘的师弟吃瘪,是以他十分心情愉悦,当即从袖口里拿出一粒药丸递给那小姑娘。

    俞唱晚喜出望外,双手接过道谢,并让小豆苗服下,几息后,他心口处的红印果然消失。

    姐弟二人再次拜谢周泰山,老者笑了笑转身离开。

    丁北斗脸色发青,师兄专门跟他作对!

    但他是体面人,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吵架,是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仪仗队登时成了没人管的,只得灰溜溜带着乐器马儿离开。

    泰山北斗一走,家丁便来告知各位应征者:“一个时辰后榜单会贴在大门处,榜上有名者明晨带上常用衣物来即可,其余用品杏园已经替诸位备好了。”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结伴去坊市间或用些吃的、或逛一逛铺子消磨时间。

    人群散去,一位不及弱冠的年轻公子站在庭中另一个角落看着正在对小豆苗嘘寒问暖的俞唱晚。

    他的随从道:“少爷,咱们还是先回客栈吧,外面怪冷的。”

    那年轻公子翘了翘嘴角,看来这一趟也不是那么无趣,这里也算有几个人才。

    “我说师兄,为何要给那小东西解药?”

    周泰山掀起眼皮,双手抱拳往北边一抬:“我们是领了命来帮爷做事的,不是让你来乱杀无辜。”

    丁北斗满脸愠色:“乱杀无辜?那小东西无辜么?他戏耍我呢。”要不是他随身携带的都是快速制敌而毒性不强的药,那小东西早死了。

    “活该!你大张旗鼓搞这些花样,往近了说会扰着五公子,往远了说要是被有心人传到二公子、三公子那儿去坏了爷的大事,你瞧你可有活路走。”

    “我们是领命出京,光明正大的。再说这是五公子的宅子,‘有心人’盯着它有什么用?这桃源县我还看不上眼。”丁北斗不服气道。

    周泰山听他话虽不软,但语气已经低下来,便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你也不要小看桃源县,陈平就在这儿。那两个半大的孩子是陈平作保的。”

    丁北斗瞬间忘了方才的事,盯着师兄低声道:“陈平居然隐姓埋名在这里!嘶,还是他作保的?也就是说,这俩小娃娃是他教出来的?不对吧,就他那个迂腐脑子能教出这种学生?”

    “呵,少瞧不起人。”周泰山呷了口茶。

    丁北斗摸了摸下巴,眼里闪着光,“既然是陈平的学生,我怎么着也该照拂些,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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