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他刚准备先行一步回京,便听下人说她要见他。

    人来了也不进屋,他只好与她在廊下说话。

    俞唱晚见五公子身着玄色骑装,戴着皮护腕,头发束成马尾,脚上是千层底,褪去华服的矜贵,更像方荟影那些话本子里描绘的侠客,凤眸寒星,挺拔轩昂。

    她猜到他是要去战场,但不知道他是去杀夷人,还是只是转运军需。

    她不好意思问。

    五公子见她双手背在身后也不说话,剑眉微皱,正要再问,便听她别开眼道:“这是药方,你收好,万一我们做的不够,便叫军医去配也使得。”

    他郑重接过那张信笺,放进胸口,“好,我记住了。”

    “呃,还有一些我自己做的防身的东西,你,你,我不知道能不能用上……”俞唱晚说着伸出另一只手。心仿佛要蹦出嗓子眼儿,她瞬间打起了退堂鼓,“估摸着用不上吧,还是罢了……”

    见她语无伦次地说一通,最后打算收回那条手掌宽的腰带,五公子一手按在腰带的另一侧,“可能用得着。”

    这句话如火星遇柴,俞唱晚的脸轰地烧了起来,抛下一句“多多保重”便小跑出了正院。

    一声敲金击玉的“好”乘着风钻入耳廓。

    清凉的晚风吹不散脸上的薄红,俞唱晚心中如揣着一只轩辕十四,正用爪子轻挠她的心壁,又痒又酥,这感受令人新奇却不难受。

    他收下了她亲手做的腰带。那腰带暗藏玄机——她在内侧做了很多个隔断的口袋,每个口袋里放着不同的药。

    她曾在休息时听去过营州的邹德清大夫说,边境的山里有毒蛇和野兽出没,她想着有备无患,便一时兴起做了那条腰带。

    五公子也在看腰带,浅笑暗忖,自己穿布衣却舍得用缎子做腰带送给他。

    他拿出内侧的药包,每个药包上都写了名字和用法。金疮药最多,他可以理解。但为何还要放止泻药?是怕他吃不惯闹肚子?祛风寒丸和退烧丸呈米粒大小,贴在药包上的红纸写着:体小而量足,切不可多服。

    蒙汗药和毒药应该是给他自保的。还有一包解毒丸,上面写着:不能解百毒,然可拖延。

    他自幼身子骨强健,腹泻、风寒、发烧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些显得多余药,却令他心里泛起层层暖意。

    又想起小姑娘最后那句嘱咐,五公子薄唇勾起更大的弧度,北伐高句丽是迟早的事,他自前年起便着手在那边安排人。这次主帅当得突然,但他并非毫无准备,而是很有胜算的。

    手上的玄色地绣祥云暗纹的腰带自然不比府里绣娘做的精致,且缎子也比他素日里穿戴的衣料差远了,可这是小姑娘一针一线亲手做的礼物,还是配药之余熬夜做的。

    这是五公子收到过最质朴且宝贵的礼物之一,旋即,他解下自己原本的腰带,换上了这一条,隐隐觉得周身有些发烫,心口沉甸甸的,陡然升起一种种很奇异的感觉。

    “启程。”

    五公子声音里充满愉悦,年近弱冠的人此刻褪下沉稳,像少年郎那般迈着轻快的脚步出了正院。

    影七从惊愕里回神,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对俞姑娘得更客气,她送来的东西更要小心翼翼第一时间送到自家主子手里。

    -

    休沐结束再回杏园时,便开始新一阶段的学习。

    今后由泰山北斗和邢江三人亲自授习。

    “……在征纳告示上,杨总管写的‘大夫’,然,进来学了这么久,又有过制药经历,你们方可得知,我和丁夫子要找的人不光是悬壶,更是药师。”周泰山一扫众人,沉吟道,“何为药师?有人知晓否?”

    学子纷纷四顾相觑,药师不就是擅制药、配药者么?

    周泰山背着手,一双厉眼扫过众人。

    俄而,方荟影懒懒道:“药师者,即为所诵之消灾延寿药师佛。药师、乃梵音‘裨杀社窭噜’之义译,亦可称为大医王佛。所谓佛为无上医王,拔除众苦,善疗诸病,故以药师为喻。”

    家里有位信佛如命的祖母,她幼时听姨娘的话为讨祖母欢心,抄过不少佛经,学了不少佛法。

    是以,方荟影在面对同窗甚至周夫子投来“学识渊博”的赞赏眼神时,不由得感到好笑,又有些茫然,原来很多东西学的时候可能并不是真心的,但用的时候,它的确能给自己增光添彩。

    这么一想,仿佛当年那些孤寂晦涩的时光也不是白费的。

    讲台上,周泰山继续道:“不错,药者,即世间治身病之药。自神农尝百草制药以来,为药物之发源。但物药非唯草木等植物,即金土炭石等矿物,飞禽走兽等动物,皆为制药之原料。师者,正显其能以物药、法药善治众生身心之病,谓之为师。诸位当以药师以正自身……”

    “正显其能以物药、法药善治众生身心之病”俞唱晚反复咀嚼这句话,豁然攥紧双手。

    去年夏日之前,她尚有一腔天真勇气,认为天大地大总有一条她愿意走、能走下去的路;而得知自己罹患无名绝症后又感觉自己是在迷茫白雾之中摸着石头过河,但眼下如倏然出现一道门,当她推开那扇门,面前便是更广阔的天地。

    接下来的日子三位夫子轮流教授制药的技巧,也更偏重躬行实践,时常叫众人配制毒药、解药,改良现有的成药。

    俞唱晚如一条树根,努力吸收周围的养分,勠力让自己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方荟影也变了。自来时的兴致缺缺,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也不放在心上,到在配制军需金疮药时显出了其极聪慧、愿意付出的一面。而今,她开始好好听课,那些“论语”“春秋”等只闲暇时才看。

    时间进入炎炎夏季,济安堂里众学子正热火朝天讨论着营州传回的捷报。

    远征高句丽的战报已经陆续传遍大江南北。大乾的定北军一月前兵分两路,一路走陆路,与高句丽主力在营州作战;另一路是从青州出发走海路,待登陆高句丽腹地后即可包抄敌军。

    然而海上风云变幻又偶有龙吐水,是以海路出发得晚,此时陆路军已经和高句丽人打了一仗,拿下对方一城。

    身为大乾人倍感自豪,十分振奋。

    邢江走进济安堂,众人安静下来。

    邢夫子亦是喜气洋洋,笑眯眯道:“共学八个月,以考尔等所行,皆有事验。以往的小考不算什么,今次才是举足轻重的。历来医者也好药师也罢,无不游历亲自采药,方有所感所思所悟,进而有成。”

    他到说到这里,众人已经激动起来。

    “看来都猜到了,不错,便是让各位去游历。切记腊月廿三辰时齐聚济安堂,不可逾期。回来后每人交一份毒药及其解药、一份成药。惯例,榜首有赏赐。”

    众人兴奋起来,前两次的赏赐可谓丰厚。

    第一次,周夫子和丁夫子亲自为俞姑娘把脉开方,甚至包揽了一应药材。俞姑娘曾经灰黄的肤色而今变得白皙盈润,这项赏赐委实实惠。

    第二次赏赐更是为四位并列魁首开了杏园的书楼,里面的藏书任意看。其中不乏医书、药经,还有图志游记、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等。在座的除了方荟影和荀潜有条件接触那么多书以外,其余人是没见过的。

    这次游历回来的榜首不知道能得什么赏赐,但必定优渥。所有人都蠢蠢欲动。

    周泰山丁北斗冷哼一声,“别高兴得太早,首先杏园不会负担游历期间的例钱,得花用你们自己的积蓄。”

    卓春等人面色微变,料想他们的例钱是花用光了。

    丁北斗翻了个白眼,“其次,去哪里、和谁一起去不是你们说了算,交给老天来决定。”

    此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和谁一起”倒不算坑人,毕竟留下的九人实力均不俗,就怕抽到跟自己不合的,那就闹心了。

    “去哪里”是大问题,众所周知,云州、黔州、蜀州等地毒草多,但高山大河也多,采摘难度极大,搞不好连全尸都没有;岭南闽地毒虫毒蛇多,同时风险也大,稍有不慎就会送命;西域倒是很好的选择,奈何地处荒凉人烟稀少天气恶劣,万一碰上个异族有不轨之心,去了不见得能回得来。

    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却发现没有十全十美的地方。

    邢江面前摆放了两个木匣子,“来,先抽同伴。”

    说着将那个大些的木匣子推出来,让众人按照第四次小考名次依次抽取两张纸条。

    第一个便是俞唱晚。她咽了口津液,颤巍巍起身——方才方荟影知会过她,若是不抽到自己,就跟她老死不相往来。

    俞唱晚背过身在心里拜了拜各路菩萨:“信女从前疏于礼佛,这次若能让信女抽中方姑娘,信女愿捐出五两,不,十两香油钱!阿弥陀佛。”

    幸好她是默念,否则方荟影定要好好问问她:我们之间的情谊就值十两银子么?

    木匣子里的纸条被叠成小方块,完全看不出墨迹。俞唱晚只好听天由命,随手拿了两个。

    打开第一张:荀潜!

    济安堂鸦雀无声,俞唱晚加上荀潜,这还怎么比?公认最强的二人组在一起,真够欺负人的。

    荀潜清隽的脸染上笑意,更加期待此次游历。

    俞唱晚觑了方荟影一眼,见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扶了扶额,深吸一口气打开第二张纸条,看清上面写着“方荟影”三个字,陡然长舒一口气——姐妹保住了。

    方荟影登时笑逐颜开,仿佛先前咬牙切齿威胁人的不是她。

    俞唱晚只要跟方四姑娘在一起便好,另一个是谁都无所谓,但若是荀潜她会很高兴,他曾经帮过她几次,且人品上佳。

    三人对此很满意,其余人可谓面如菜色,只能期盼自己走走运。

    第二轮,杨善明抽中了陶福鑫和杨勤,脸色立即沉了下去,无他,陶杨二人在九位学子中排名垫底。

    卓春哂笑一声,他不用再抽,自动同邹德清和刘大文一组,除了觉得邹大夫年纪稍大外,其余都很满意,毕竟邹刘二人是大夫,还曾四处游历,阅历丰富。

    邢夫子推出那个漆朱漆的木匣子道:“来,看你们去哪里。”

    依旧俞唱晚先抽,但此刻她正为难地跟好友商议,“我怕我方才那一遭已将运道给用完了,若是抽到不好地方该如何是好?要不这次换你去抽?”

    方荟影认为此话有理,但自己这“臭手”她心中有数,黑眸一转,俏丽的杏眼落在荀潜身上,娇纵道:“你去。”

    荀潜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也不推脱,走上前去随意抽出一张纸条,展开一看“肆”。

    此时尚未公布要去的地方有哪些,众人都不知道“肆”号地算好还是不好。

    谁知坐在一旁的丁北斗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肆号,去东边。”

    俞唱晚、方荟影、荀潜:……

    东边?东边有啥?

    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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