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德清摸摸胡子,“杨公子讲话未免武断,老夫可不认为自己不如俞姑娘,请莫带上老夫。”

    “我也没有,而且杏林之道如文无第一,整日想着输赢,你累不累?”卓春侧头。

    他原本也很在意排序,可游历云州时,一个县发生洪涝,三人在当地义诊了一个多月,所见所闻过于震撼,以至于他改变了许多想法。

    “有些人自己不行还嗔怪别人,凭什么?就凭你是男子,她是女子么?”刘大文看不下去了,先前他自己犯错却企图蒙混过去,眼下人家一个姑娘家以身试药本就不容易,他做不出来不羞愧,但不至于如此冷嘲热讽吧。况且这跟男女有何关系?

    丁北斗冷哼:“姓杨的你自己的事都还没摘干净呢,我和师兄以及你们的夫子坐在这里,还有轮到你质疑的份儿?杏园哑药可多的是,要不要来点?”

    杨善明登时脸色刷白,不敢再多言,却在衣袖中攥紧了手,他不懂,为何所有人都帮着她?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得的毒蛛难道还比不上这什么改良的蒙汗药么?夫子们不是喜欢毒么?是他找到的还不够毒?

    说话期间,家丁发现方才试药的老鼠已经死去,安安静静的,应该是在睡梦中心脉断裂而亡。

    丁北斗和周泰山说了两句什么,旋即叫俞唱晚坐下,指了指方荟影。

    “学生制的毒药取名为‘神仙梦’,听人说,当人在说梦话时,你只要去顺着他的话去问,就能得到实情,它就是引导人在梦中说出实话的一种药。解药没有,有效时间只有一炷香,或可延长。效果么,我们几个试用后发现没什么大问题,的确能问出一些事,醒来后不会记得。”

    丁北斗对新奇的东西最感兴趣,当即双眼放光,倾身道:“那让人真睡还是假睡?”

    方荟影见其他同窗也挺好奇的,便叫来小豆苗帮她做个试药,后者欣然同意。

    谁知杨善明又起身道:“他不是俞姑娘的药童么?”言下之意你们是同伴,他铁定帮你。

    荀潜施施然:“杨公子所言有理,不若请杨勤公子助方姑娘一臂之力?”

    杨勤与杨善明是同伴,定不会无故偏帮对手。本是十分公正之事,但不知为何,杨善明心中忐忑得紧。

    方荟影一下子便猜到荀潜的意图,也不问杨勤的意思,径直冲着人笑道:“劳烦杨公子服下它。”

    杨勤回过神,药粉已被送到面前,又见其余人都十分期待的样子,索性接过药粉囫囵吞了下去。

    片刻后,他便感到有些困顿,打了个哈欠,旋即眼皮重得不行。“啪”一下,头落到手臂上枕着,趴在书案上打起了呼噜。呼吸均匀绵长,确实是睡着了。

    方荟影抬起白嫩的小手,拇指和中指摩擦出一声轻响,她弯腰轻声道:“你叫什么?”

    “杨勤。”

    “定亲了么?”俞唱晚随口问了一个。

    杨勤“嗯”了一声,接着语带羞赧地添了一句:“她很好。”

    卓春、刘大文等几个登时掩嘴轻笑。

    邢江道:“可偷盗过?”

    杨勤双颊微红,“偷偷拿走阿玉的荷包算么?”

    阿玉正是他未过门妻子的闺名。

    众人无声地“哦”了一声。

    其余人皆暧昧地笑着,唯有一人脸色十分难看,与此时的氛围格格不入。

    “陶福鑫是怎么受伤的?”方荟影乜着那人,不经意间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杨善明面色一变。

    而身旁的杨勤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哼,被毒蜘蛛咬伤的!若不是……啊!”

    忽听他短促尖叫了一声,当即从神仙梦中清醒过来,弯下腰捂住自己的脚。

    众人愕然,只听杨善明歉意道:“对不住,不小心踩到你了,没伤到吧?”说着垂下眼皮,掩住得逞的笑意。

    杨勤疼得脑子一片空白,不记得众人问的问题,当真以为他是无意的,心中虽不虞却还是摇了摇头。

    其余人眼明心亮,这一脚踩得未免太巧,只怕陶福鑫受伤另有隐情。

    济安堂的氛围倏地凝滞起来。

    周泰山启唇:“不知道你这个遇上心志坚强的能否攻破。”若是真能破防,那用在审问、查案里简直无往不利。

    方荟影摇头:“学生不知道谁的心防比较难以攻破,因此无法下结论。”

    丁北斗哈哈大笑起来,“行了,你能想出来这玩意儿也是有趣。”

    周泰山和邢江认同这话,对神仙梦十分满意。

    “学生的良药是美颜脂膏,瞧瞧,俞姑娘用了学生的脂膏可变白变美了吧?”说着方荟影一把拉起俞唱晚。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被硬拉起来作打样的感觉实在是一言难尽,俞唱晚觉得自己脸在发烧,浅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不安,如突然闯入陌生地方的猫儿,睁着大眼睛带着几分警醒,几分防备,还有一点点羞怯。

    杨勤、卓春等同窗都是男子,平素颇为守礼,也不曾仔细端详过她,但初初相见时俞姑娘的确面皮灰黄,跟在矜贵淡漠而仪态万方的方姑娘身边,实在是太不起眼。有一朵娇花在眼前,多少人会注意到它旁边的草呢?

    而如今的俞姑娘身上穿的仍旧是布衣,只是那面皮莹白,有皎皎如月之感,且细腻得一个汗毛孔都看不见。与方姑娘并肩而立却能平分秋色。

    原来俞姑娘生得这般好看!

    众人讶然的同时,丁北斗大失所望,“就这?”

    他自己就精于保养,在他眼里,方荟影制脂膏完全是鲁班面前耍大刀。

    周泰山也有些失望,还以为被寄予厚望的方四姑娘能拿出什么好东西呢,却原来是小女儿家的玩意儿。

    只有邢江暗暗摸了摸自己的老脸皮,这次去西域可算被师父和师伯整惨了,那边先是极热且风沙很大,深入腹地后又见连绵雪山,雪风如刀,回来后瞧着老了好几岁,不如问方姑娘要点这脂膏来用用。

    至于为何不找自己师父拿?盖因他师父有个恶趣味,便是享受自己比徒儿年轻,以及徒儿羡慕的表情,又怎么会把他珍藏的保养方子拿出来呢?

    算盘扒拉得当当响的邢江见所有人已经展示完毕,便起身道:“正值年关前,诸位自行回家过年,望诸位新岁大吉。正月十八咱们再见。”

    说罢,三位夫子率先出了济安堂。

    久违的休沐终于来了,卓春等人起身与同窗告辞,迫不及待回琢磨馆取了昨夜便收拾好的行李踏上归家路。

    俞唱晚、方荟影和荀潜三人默契地没动。

    杨勤小心翼翼扶起陶福鑫,后者踢到书案腿上差点摔倒,而杨善明站在一旁却没有要帮把手的意思。

    这样的袖手举动让俞、方、荀皱了皱眉头,但他们离得远赶过去也来不及。幸好陶福鑫自己伸手撑住书案边沿。

    杨勤则被激怒,高声道:“杨善明,你当真是过分了!福鑫是怎么中毒的你心里没数?而今我们念在同窗之情并没有告发你,可你对福鑫实在太过冷漠。”

    此话一出,摆明了杨善明跟陶福鑫中毒有关。

    杨善明脸上挂不住,咬着后槽牙道:“我方才根本没瞧见福鑫没站稳。而且福鑫中毒后是我替他研制的解药,你那么护着他,你怎么制不出解药?呵,你只会捕蛇。”

    “你!”

    杨善明的话不啻烈火里加柴,不仅杨勤火冒三丈,俞唱晚三人亦觉得十分不舒服。

    荀潜冷着脸走过去帮杨勤扶住陶福鑫,三人率先走出济安堂,俞唱晚和方荟影睃了一眼杨善明便跟着离开。

    几人方才出来,便听屋子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声,料想是杨善明将他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杨善明阴沉沉地坐在书案上,他不惜得罪同窗,费尽心机才找到寡妇蛛,结果九人里就他得了个下等,实在是好笑!

    琢磨馆里,荀潜替陶福鑫把脉。

    “你到底是被什么蜘蛛咬的?杨善明为你制的什么解药?”

    陶福鑫喘得厉害。杨勤方才在情急之下已经露了口风,此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在桂广交界处听人说今年桂州雨水少,许多剧毒的寡妇蛛从林子里出来,当地已经有二十余人被寡妇蛛咬伤。杨善明便动了心思,提出悄悄改道去桂州,我们自然不同意。谁知过了几天路遇山贼,阴差阳错之下让他达成了目的,我们也认了。”

    由于寡妇蛛体小难寻,杨善明提出先帮他找蛛,回头他再帮二人寻目标毒物。杨陶二人念着是同伴该互帮互助,便应了。

    次日三人在林子里走了大半日,极为走运地遇到了两只蜘蛛,那雌蛛正是寡妇蛛。那时雌蛛正在进食,雄蛛趁机交、配。

    蜘蛛播种过程十分迅速,杨善明明白自己下手必须快准狠,若一击不中可能很难再遇到。

    “此人丧心病狂!彼时就他一个人瞧见了寡妇蛛,为了不惊动蜘蛛,竟出手推开站在他与树之间福鑫一把,福鑫倒退一步差点摔倒,顺势扶住那棵树。当时雄蛛交、配完后正欲离去,当即咬了福鑫一口。那蜘蛛跑得太快,我们根本没看到它长什么样子,不知道是什么蜘蛛。”

    蜘蛛的择偶范围很广,不是一类的通常也能配,只要雌蛛同意。

    那厢陶福鑫终于缓过来,拿出一个瓷瓶,里面装的正是杨善明给他制作的解药。

    荀潜接过来倒出一颗,另外两位姑娘也看过后,道:“这不就是普通的解毒丸么?”

    “可不是么!这人根本不会解蛛毒,竟拿普通药丸糊弄我们。”说到此事杨勤登时愠怒,“也怪我,我那时忙着捕蛇,根本没发现,福鑫自己也没发觉,哎……”

    二人打算回来找三位夫子,可丁北斗估摸着猜到他们的想法,先把口给堵上了。

    几人沉默,丁北斗是个说一不二之人,而且为人乖戾,非要求他解毒,搞不好会惹出什么事。

    “我们无能为力。”荀潜摇摇头,陶福鑫委实拖得太久了,除非遇到一位医术奇高的大夫,否则回天乏术。

    “我明白,多谢荀兄和二位姑娘。”陶福鑫气若游丝,“听天由命吧,当日阿勤本坚持要回广州,是我,是我一时心软,又贪图桂州多毒物,帮着杨善明劝了阿勤,这就是我的报应。”

    杨勤听得难受,“说这些做什么?咱们兄弟就应该相互扶持的。三位夫子这里行不通,上州城上京城都使得。”

    陶福鑫虚弱地笑了笑,“我想回家,爹娘还在等我。”

    “好。”杨勤虎目含泪,“我送你归家,若来不及返回,便在你家过年,可行?”

    俞唱晚三人听得鼻尖酸胀,坐了会儿便告辞出来。

    凝珠馆里,含笑和小豆苗已经收拾好行礼,方荟影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十四的圆绒脑袋,情绪很低落。

    须臾,荀潜带着半夏过来接方荟影,顺便跟俞唱晚和小豆苗道别——他们家住京城,便结伴同行。

    送走友人,姐弟二人正准备抱着猫家去。

    刚转身,便看到身穿湖蓝色底绣瑞兽的三儿大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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