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影十闻言差点摔下来:主子,您这不厚道啊!分明都是您的书!属下是瞧这避火图精美才留下的!至于这么污蔑我么?

    敢情是影十看的,她就说嘛,正经八百的五公子怎么会看那种书。

    俞唱晚长舒一口气,忍不住在屋子里逡巡,传说中的影十不声不响的,未曾想竟是个好色之徒。

    见着裴暻身上带着潮气,洗了发还没有绞干,影三越发懒怠,大棉巾放到这里人却跑了,她只得拿起棉巾替他绞干头发,才开春可受凉不得。

    烛火轻轻摇曳,某人踩着手下的脸面维持住了良好形象,不免得意,心安理得受着她的伺候。

    小姑娘的手法很娴熟,估摸着常给娘亲和弟弟绞头发,虽不如内侍或影三伺候得妥帖舒适,可正是那种微扯头皮的感觉,让他有种被当作家人对待的错觉,连带近日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

    墨缎般的头发已然干了,她拿起玉梳替他通发,一下一下轻柔得仿佛不是梳发而是在摩挲宝贝。

    裴暻看到铜镜里小姑娘宛如一团光晕,尤其是那双嫩水葱,在烛光下白得发光。他觉得她这双手当真是妙,纤细柔软极富韧性,指腹掌心的薄茧又蕴含力量,跟她的人一样,无论如何都打不倒,即使很渺小,也坚韧不拔地生存着。

    与他相仿,最苦的时候亦能扛过来。

    俞唱晚也透过铜镜看他,面庞如描如绘,鼻梁高挺,寒潭般的眼此时特别幽深,墨发披肩,柔和了平素的英朗,增添了几丝神秘的诱惑。

    小姑娘愣住,因为裴暻按住了她的手。

    “是不是扯到你头发了?”

    裴暻没回答,而是拉下她的手轻轻一拽,同时转身看向她。

    俞唱晚不设防,往前半步。

    他身量高,即使坐着也能与她平视。

    心虚的小滑头双颊宛如印上了晚枫朝霞,红得发烫,不期然闯进那片寒潭,整个人如同被定住。

    离得这么近,小姑娘的脸依旧像是蒙上了层油纸,可那琥珀色的眼异常晶亮,水雾朦胧,因不知道他要做何,便带了几分迷离茫然,菱唇微张,露出半颗细米般的牙齿。

    目光相接的瞬间,多日的困扰豁然开朗,裴暻明白了自己对这小姑娘不可言说的感情。

    从他被那双堆雪也似的手吸引而主动递上那方竹纹蜀锦手帕开始,二人的命运似乎就交缠在了一起。

    彼时,他看到她站在公堂上,小腿肚子都在打颤,却还是据理力争,那羊质虎皮的模样很像曾经的他——麟德殿抽背文章,他忍住害怕,在父亲面前背得完整流利,可惜,即便如此,他的父亲也只会例行公事般夸奖两句。

    直到她爹被放出来,他亲眼看到了俞家人的相处才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似乎俞良生对她不好,他会平衡些。

    她不会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她的帮助仅是出于上位者的怜悯,就像上天诸神,冷冷旁观人间险恶,偶在心软之时出手帮良善人一把,美其名曰:因缘殊胜。

    若非翟药师的身份足够分量,他并不会花力气从王世贞手里救她出来,毕竟还不宜得罪大哥。

    可反过来,若翟药师不是她,他大可许诺她千金万金,让她待在王世贞身边套取有用的情报。

    他总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带着坚不可摧的心走下去,却在不期然间,被一个滑头的小姑娘以似涓涓细流的陪伴浸裂开了一道口子。

    裴暻紧了紧手,将纤细的腕子牢牢钳住。

    一阵热浪从脚底升腾到头顶,俞唱晚只觉喉头越发干,她想问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讲,刚启唇却发现嘴唇有些僵,便动了动唇瓣。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动作,裴暻的脑袋里却一阵轰然,目光转到她那充血红艳的菱花唇上,无数个声音在说:攫取!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面对逐渐放大的俊脸,俞唱晚不知所措,连忙屏住呼吸。

    二人心跳如鼓,鼻尖相碰,就在双唇即将印上,槅扇门“咯吱”一声,如兜头冷水,浇得俞唱晚立即用力推开了那慑人的面容和体魄,退开几步大口喘着气。

    影七一走进来便觉得气氛有些凝滞,笑容僵在脸上。

    “出去。”

    “主子我……”

    “滚!”

    “回来了”三个字还梗在嗓子眼的影七听着主子这似乎从地狱中冒出来的冷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溜烟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新坐回屋顶的影十抱着手臂摇摇头:影七这傻子,没看到影三影九都躲得老远么?还冲得那么快,拦都拦不住,真没眼色。看来他又要被熬炼咯。

    旖旎气息消散,屋里的两个人尴尬得无以复加,脸都不敢正对对方。

    按跷结束,俞唱晚脚底抹油,转瞬跑出了屋子,好像身后有狗在追似的。

    是该考虑一下这件事了。裴暻想。

    济安堂,唯二的两位女学子坐在同一张书案后。

    方荟影见好友直直盯着书页一动不动,奇道:“俞唱晚,你居然也会走神?当真罕见。”说明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

    被抓包的某人慌乱一瞬,余光瞄到杨勤身边空了的书案,瞬间理直气壮道:“我在想陶福鑫的事。”

    方姑娘脸上看好戏的笑容滞了滞,游历途中被毒蜘蛛咬伤的陶福鑫到底没有能撑过去,在新岁初毒发身故,相处了一年多的同窗就这么没了,很有几分感伤。

    “你不知晓,杨善明去岁离开杏园时跑去找陶福鑫,信誓旦旦要替他制出解药,谁知还是没成功。制不出来就制不出来,何苦给人希望又叫人绝望?”方荟影忿忿道,“那日杨勤跟他吵了一架,大骂杨善明是小人。”

    也因为此事,杨善明被彻底孤立,杨勤应卓春邀请进了他们那一组。

    越发阴鸷的杨善明似有所感,侧头瞪了二女一眼。

    一看那二人的表情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陶福鑫死了谁都不好受,明明已经尽力替他制解毒丸了,但是不对症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说自己学艺不精,可那也怪不得他不是么?

    周泰山、丁北斗分明能救,却见死不救不比他更过分?何况陶福鑫并非他故意推搡导致其被毒蜘蛛咬伤,当时他也是无心的,这些人却把他当成了不择手段、罔顾同窗的恶毒之人,这公平么?

    呵,不打交道便不打交道,待老子出人头地,就怕尔等高攀不起。

    杨善明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俞唱晚收回视线,暗道此人急功近利,还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只可惜了陶福鑫一条人命。

    杏园这一阶段不会有人被淘汰,但是小考的排名靠前的会有赏赐,因此每个人都卯足了劲进学。

    俞唱晚和裴暻很有默契的没再提那晚的事,依旧晚饭后去正院给他按跷,接着练习半个时辰瑟,便回凝珠馆温书睡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便滑到了三月。

    影七拿着信快步跨进正院,“主子,大爷的亲笔信。”

    裴暻浏览过后便将那张轻飘飘的信纸扔进了兽脑熏炉里。

    “主子,高句丽义城君和靖城君将带使团来朝恭贺万寿,大爷这是请您回京么?”影三小心问道,主子看了信依旧面无表情,但他就是知道主子不大高兴。

    裴暻“唔”了一声。

    恰逢圣人整生万寿,高句丽去岁战败,今岁进京朝贺,顺便表表忠心缔结和平。

    毕竟去岁高句丽以举国之力对抗大乾,依旧被他带着定北军打下了九城,虽说未能如愿取得仁川城,可不代表再来一次他们还能抗住。若是攻陷仁川,大乾兵将将长驱直入,届时,远夷小邦离灭国不远矣。

    若高句丽今岁不入朝,那么大乾必不会放过他们。

    至于和谈到底能谈到什么程度,就看圣人是什么打算。太子叫他回京的主要目的是近来二哥、三哥得了不少圣宠,想让他这个弟弟回去帮他一把。

    裴暻冷笑一声,倒也是,他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回去了,圣人才能更喜欢他。

    “那主子回去么?”影七问。

    裴暻掀起眼皮,“你说呢?”

    影七讪讪闭嘴,自然是要回的,就算现在不回,等使团到京圣人还是会叫主子回去,毕竟在藩属国使团面前,需要上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琴瑟和鸣等戏码从侧面展示大乾上下一心。

    隔日下学,俞唱晚跑去周泰山和丁北斗的院子请教问题,这一阶段都是他们两位亲自授习,只这二位夫子都是悟性极高,但耐心不好的,通常只讲一遍,听不懂便罢,她少不得下来后多问问。

    泰山北斗本就有意收她为徒,见她好学自然也不藏私。

    逗留一阵,临走时俞唱晚突然想起裴暻的眼睛,便道:“周夫子丁夫子,五公子的眼睛依旧视物模糊得紧,这都三个多月了,难道余毒还没排尽?还是说他的眼睛再不能复原了?”

    周泰山一愣,前两日才给五公子把脉,余毒早就干净了,眼睛也恢复得不错,怎么她有此一问?

    丁北斗心思活络,猜到是五公子在小丫头面前卖惨,没说实话,忙抢先一步道:“夫子没教过你人各有异?看病解毒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保证他何时痊愈。还是说你觉着替五公子疏通经络耽误了时辰,不愿意了?”

    “不不,学生白问一句罢。”俞唱晚连忙摆手,她何时说过不愿意?

    丁北斗翻了个白眼儿,“那你问这么多。”

    俞唱晚:……

    她还是告辞吧。

    周泰山似笑非笑地看着师弟,“你为何不说实话?”

    想到师弟还没放弃撮合俞家丫头和五公子他就恼火,“你忘了我们凤仙山如何开宗立派的么?”

    丁北斗就跟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我如何会忘?先祖不就是因情受伤被迫离开她丈夫到了凤仙山立派收徒的么。”

    去岁秋末,凤仙山遭遇了走龙,将先祖的墓冲垮了一半。师兄弟二人因此找到了不少先祖留下的手记,其中就有提到凤仙山立派的初衷,原来并非为了悬壶济世,而是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女子觊觎她的丈夫,给她下了一种会转移到子女身上的毒。

    正是先前提到的羊皮卷上记载的奇毒,中毒者若生女,毒转移到女儿身上,待毒发,若先祖生男,毒转移到儿子身上暂不发作,却会一直延绵,且每传一代就会提前两年发作,直到断绝后代方止。

    此举可谓歹毒至极!

    先祖为了保护子女后代不受其他迫害逼迫,也为了能找到这种毒的解药,主动与丈夫和离,远走江湖自立门户。

    “我以为你忘了。”

    “这跟俞家丫头和五公子是两回事……”

    “不管几回事,不碰儿女之情才是正道。”周泰山满面凝肃,先祖那么豁达智慧的女子尚且挣脱不得,最终孤独离世。听师父讲过,先祖弥留之际还想着看一眼她的孩子,可惜未能成。

    既然说到这里,丁北斗反身关紧门窗,压低声音,“师兄,凤仙山灭门之仇我一刻不敢忘,说句真心实意的,你觉着大爷可靠么?”

    周泰山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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