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看出来了不是么,大爷对我们利用多过于欣赏。”丁北斗苦笑,保养得极好的皮相上终于露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沧桑,“他不会帮我们追查真凶甚至报仇的,只会用宅子、金银、女子笼络我们,有朝一日,他用不上我们了,我们师兄弟焉有活路?”

    他们知道太子太多辛密,任意一桩都足够要他们的命。

    蓝衣老者脸面骤露颓唐,他在大爷身边那么多年,如何不了解大爷的为人处世?正如师弟所言,越了解越失望。

    若是他们的大仇与夺权一致的话,大爷兴许还会趁着夺权顺道帮帮他们,可凤仙山离朝廷太远太远,大爷根本不会为了他们耗费人力物力去追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并非拿俞家丫头做人情。”丁北斗继续道,“只是你没看出来那丫头也愿意么?我只是顺水推舟。得了这份香火情,以后我二人也算是多了条退路。”

    五公子未来至少是位亲王,或许可以请求他帮忙,哪怕不能帮忙,在他们兄弟走投无路之时,或能保住性命。

    他丁北斗也是有底线之人,最多做到这步,更卑鄙的却是做不出来了。

    最后这句话让周泰山无法反驳,他自然看得出来俞丫头对五公子不一样,世上就很难有女子整日对着五公子不心动的吧?

    屋子里一时沉默。

    天色渐暗,下人将屋檐下的灯笼点亮,幽幽橙光透过窗纱更显潮湿阴暗。

    他剜了眼穿着一身骚包檀色的师弟,看向屋内的黑沉,重重地叹了口气。

    隔日,影三便“不经意”间向俞唱晚透露出他们即将回京。

    俞唱晚愣了愣没说话,晚上过来按跷时,便叫影三在一旁观摩。

    见他不甚认真,有些气恼,“你不细看我的指法,回头谁给你家主子疏通经络?这东西本断不得,你还不好好学起来。”

    影三看了一眼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的主子,无奈地站在一旁。

    “俞姑娘,我是真不会,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影三泄气,不是他作假,而是这个真的很复杂,手法多种多样,光是她展示出来的便有:按、摩、推、拿、揉、搓、掐、点、叩、滚、捏、擦十二种,每一个手法对应不同腧穴,还不能出错,实在是要了他的小命也学不会。

    而且他怎么敢去碰主子的脸?碰一根手指头都不行的好么!

    俞唱晚也知道这有些为难一个不学医之人,即便是她也在方荟影和小豆苗脸上熟悉了好几天才敢去给裴暻按的。

    屋子里有些沉闷,影三悄悄溜了出去。

    俞唱晚道:“五公子,你这里有丫鬟么?叫个丫鬟来跟我学应该会快些。”男子在这方面是不如女儿家灵活。

    “有你就行,何必要找丫鬟。”裴暻闭着眼淡淡道。

    俞唱晚手一顿。

    “你可愿意?”

    “我,我自然是想治好你的。”俞唱晚毫不迟疑道,“可是,可是我得受习。”

    “周泰山会和我们一起上京。”没听到小姑娘的回答,他又道,“你还未去过京城罢,京城有一百零八坊市,渠水纵横、绿荫蔽城、郊环祀坛……”

    裴暻徐徐勾勒出京城的坊市建筑、美食、妇人衣饰,甚至琼林宴、春日宴、花朝节、中秋灯会、外国来使……当然不会忘了她最有兴趣的东西,“四方藩属国商队往来频繁,许多药材在京城都能见到,天山雪莲、狼毒草不是没有。还有文津阁,收集了历代古籍,其中不乏医书药典……”

    俞唱晚着实对京城百业兴旺、宫殿参差毗邻,街衢宽阔、坊里齐整的描述给勾起了好奇。游历时路过之江城,她便被其富庶壮观给震惊,实在想象不出今岁万圣节时万国来朝的京城该是何等壮阔磅礴。

    到底是小姑娘,永远藏着悸动的心,渴望走出生长的地方,去看看更远的地方、更波澜的场景,领略风土人情,见识罕见的物产。

    一脸向往地回到凝珠馆,俞唱晚爬上罗汉床,抱住好友的胳膊,“我可能要去京城了。”

    “你说什么!”方荟影惊呼,“那我以后岂不是一个人了?”

    含笑:……

    姑娘,婢子难不成不是人?

    “不是还有含笑和荀立恒么。”俞唱晚哭笑不得,其实她也很舍不得,但是这次机会更难得,最重要的是周夫子会一起,一路上她可以尽情请教。

    方荟影瞬间黑了脸,“果然是重色轻友,五公子到底是五公子。”

    俞唱晚忙道:“哪有治病治一半丢开手的道理?更何况我又不是不回来,他如今已能视物,只是异常模糊罢,说不得再过两三个月后便会康复,届时我还回来的。”

    “当真要去?”

    “我想去,但还未曾与爹娘商议。”

    方荟影撇撇嘴,她父母那么开明且爱护她,只要想她想做的必然都赞同。

    旋即方四姑娘又开心起来,拉着好友说起京城里的好玩地方与趣事来,到底没把“少跟五公子来往”说出口,盼这傻姑娘去了京城便能知晓些残酷事实了。

    等到休沐,俞唱晚早早回家跟父母说起此事,以为他们会像上次游历那般支持,没想到周氏头一个反对。

    “你去京城做甚?就在桃源县不好么?”

    俞良生看了一眼妻子,上回游历回来后她还说女儿家多出去走走是好事,怎么这次就不同意了呢?更何况还是跟五公子、周夫子一同前去,起码没有危险。他自认为能看出来一个人的品性好坏,那五公子一看就是君子做派。

    俞唱晚也没想到娘亲会反对,毕竟在她的心里,娘亲很开明,跟别的妇人不一样,她从来不认为女子只能囿于宅院,否则不会教她读书写字、认识草药。

    周氏深吸一口气,“阿晚,那五公子姓甚名谁你知晓么,他是于我们有恩,可到底非同类人。”

    “我知道的!”俞唱晚倾了倾身子,“他姓裴名暻,字颂之,行五,家住京城兴庆坊。”

    “你说什么?”周氏豁然起身,脸色大变,“这是他告诉你的?”

    见女儿一脸茫然地点头,周氏颓然坐下,俞良生和俞唱晚对视一眼,不知所措。

    他父女二人自然是不知晓的,可她知道,若说裴这个姓氏天下不止一家,可同时住在兴庆坊的却仅此一家。

    周氏脸色发白,美目含泪,注视着木桌久久不能回神。

    记忆忽如潮水般涌来。

    麟趾山庄的当家人每年都会在入秋后带上贡礼进京,冬至前返回。

    那是十九年前,她夫君还未接手山庄,只是他已成亲,接手是早晚之事,那年家翁便将进京一事交给他。

    新婚燕尔,年轻人哪里舍得丢下妻子,便带着妻子一起入京。

    她永远都记得,那时候她坐在马车里,夫君骑着马一路慢行,给她讲解着京城的门户,大名鼎鼎的琉璃坊、镜湖他们都去看过。

    “阿诗瞧,那便兴庆坊,又叫五皇子坊。”

    “五皇子住那儿?”她伸长了脖子看向那坊市,台基高筑,青瓦白墙朱门,真个是庄严威武,更是富贵。

    夫君笑了,他笑起来琥珀色的眸子总会藏起来一半,双眼弯弯的,煞是好看。

    “笨阿诗,如今五皇子才多大,哪里能开府?五皇子坊是高祖时流传下来的叫法,高祖平定天下后仅余六子,父兄相亲,高祖圣人便将靠近东宫的兴庆坊指给了其余五位殿下建府,这坊间便只有五户人家。”

    阿诗撇撇嘴,“那该叫五位皇子坊。”

    骑马的年轻人闻言哈哈大笑,琥珀色的眸子都快瞧不见了,看得见的是无限的宠溺。

    眼泪滴到桌面溅起细微的水花,周氏幡然回神,抹了把泪抱着小儿子进了屋里,还将门给锁了。

    留下父子三人面面相觑。

    相比周氏反对的理由,他们更想知道为何她的态度转变如此大——先前俞唱晚只说游历没说是去京城时,周氏还很高兴,表明游历可以,但不能像上次那样太久,两三个月便足够。

    可当她说了是去京城,一切就不一样了。

    俞良生轻叹一口气,拧着浓眉不说话,他能猜到一点原因,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宽慰道:“你娘是担心你,你别生她的气,等爹爹劝劝她。”

    俞唱晚虽沮丧却懂事,抱住爹爹的胳膊撒娇道:“我自然不会生娘亲的气,她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只是爹爹,我是真的想去。”

    俞良生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傻丫头,爹爹怎么会不知道?你且放心去睡,爹爹一定劝服你娘。”

    吹了灯躺在床上,窗外月凉如水,偶尔能看见被风吹得沙沙响的竹叶。

    乡邻只要提起“京城”二字,眼里永远透露出向往憧憬但又高不可攀的复杂,比如朱茂在京城城南赁了铺子卖药,在桃源县的人口中便是有大出息的。

    只有娘亲不同,在秦婶那儿听闻谁去了京城得了大造化,她总是淡笑不语。偶尔行舟说待他中了进士要将爹娘姐姐都接进京去享福,她都会拒绝:“为娘不去京里,就在这桃源县待一辈子。”

    是什么让她如此反感京城?

    可外祖家不是在蜀州么?她在舆图上看见过,两地相距千里,又有何关联呢?

    轩辕十四兴许是感知到主人不高兴,从床尾钻到枕头边,圆绒的脑袋蹭了蹭俞唱晚的脸。

    后者心都快化了,抱着肥猫好一阵揉,直把它撸得呼噜声震天,一人一猫才沉沉睡去。

    次日天刚亮,俞唱晚就起身把一家人的早饭做好了。

    主屋里传来动静,正是俞良生大声地跟周氏道:“你瞧,阿晚多懂事。”

    周氏冷笑,“还不是为了让我答应,你以为她是真心的?素日里做过几顿?就会这时候挣表现。”

    俞唱晚脸泛微红,腻到娘亲怀里去,“是,女儿做少了,以后每日都给娘亲做,把娘亲养得心宽体胖。”

    小青山在周氏怀里手舞足蹈起来,小嘴儿学道:“娘,胖、胖……”

    一家人噗嗤笑起来,周氏没好气,“你们一家子都向她,半大的那个昨天前半夜来缠着我说了半晌,老的那个后半夜都不安生,小的这个呢一大早就附和他姐姐,你们都这样,我的说法重要么?”

    俞行舟吐了吐舌头。

    “重要重要,阿娘有一锤定音权!”俞唱晚昨夜想通了,便腻着娘亲撒娇。

    只是撒娇到底不能叫周氏心软,依旧未同意。

    父子三人并不气馁,见缝插针地缠着、劝着周氏。

    直到要回杏园了,眼瞧着期望落空,俞唱晚眼里满是黯然,却依旧笑着将家务打理完,她不想让娘亲觉得自己没有达成目的便使脸色,那样不好。

    临走前,她又腻在阿娘怀里做最后的努力。

    “行了行了,多大个人,还跟没骨头一样站不稳。”周氏佯装嫌弃地推了女儿一把,可到底没舍得将女儿推出怀里,叹口气整容道,“阿晚,我且问你,若是阿娘无论如何都不允你去,你当如何?”

    “那我不去了。”俞唱晚毫不犹豫,“没有什么事比阿娘爹爹行舟青山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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