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间由一座巨大的紫檀屏风隔开，屏风前衣桁上是一套女子银甲，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步入内殿，除了梳妆之物，墙上不是挂画，而是挂着马鞭、弓箭、长剑，瞧那样式、纹饰，应该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儿，该是她曾经用过的。
瘦成一把骨头的帝国大长公主，陷在锦缎被褥中。
或许是常年身居高位的警醒，也或许是此时恰好醒来，年迈的公主睁开了眼。
“阿竹？”她浑身乏力，支撑不起身子，但没听到回应，便知道来人不是阿竹。
“殿下莫要徒劳，在下正是为了配出这味药，才耽误到今夜。”黑衣人淡淡的声音阻了她想要去拉帷帐上的金铃。
大长公主动了动嗓子，的确发不出高声，她缓缓收回胳膊，面色无波，“阁下为何前来？官身？本宫已多年不掌权。求财？那妆台上的首饰，可尽数拿去。”顿了顿又道，“现银要开库房，阁下应是不想闹出那么大阵仗。”
大长公主声音嘶哑，却不乏威仪。
来人笑出了声，“殿下不必妄自菲薄，也莫说笑，在下若拿了那些首饰去当铺，转头就会被京兆府、五城兵马司抓起来。”
鲁国大长公主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不求官不求财，那阁下前来，所图何事？”
“解药。”
“本宫听不懂。”
黑衣人信步到窗下，夜灯火苗摇曳，大长公主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颀长瘦削的身影，双腿分到肩宽，双手背在身后。
窗外月光摇曳，那一瞬，大长公主似乎回到七十多年前的军营里，那人也是这样的姿态，与阿父论着大业。
喉咙一阵发紧。
不为钱、官，为解药，制药手段高明，大长公主大概猜到他是谁了。
面色沉下来，发出岁月摩擦过的声音，“麟趾山庄的人竟然还没死绝。”
外面的风倏然停止，黑衣人蓦地抬眼。
锦衾中的老人感到周遭一冷，如同有冰刃刮过肌肤。但帝国的大长公主怕过谁？
“那贱人当年离开麟趾山庄另谋出路，临死前也没有制出解药，说到底还是本宫赢了。”如枯树般的嗓音磔磔笑起来。
“你并没有赢，反而很可悲。”
大长公主浑浊的眼眸一缩，厉声道：“年轻人，你生得太晚了，本宫免了你的不敬之罪。当年本宫不足及笄便与母亲游说豪强出资出粮，后一直随父兄东征西讨，直到问鼎中原。这大乾的江山，有本宫的一份！”
那段峥嵘岁月是大长公主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之一。
“本宫可悲？天下女子能够读书识字、当垆卖酒、操持买卖，哪一样不是因为本宫？”她骄傲如凤凰，“亦是因有本宫，天底下有才能的女子，无论嫡庶，皆能得父兄家族看重，而不是只能沦为联姻的棋子。你竟敢说本宫可悲？本宫这一辈子的所达，是那贱人几辈子都修不到的。”
黑衣人没有辩驳，只淡淡道：“但那些当真都是殿下所想？即便是，若非太祖、太宗两位圣人英明，殿下以为，您的进言能起到多少作用？更遑论得不到那男子的倾心便给他的妻子下毒，这便是殿下为天下女子表率？”
“放肆！”
锦衾起伏不定，大长公主怒不可遏。
一生引以为傲的华服被戳破，里面隐隐看到虱子，再好的养气功夫也压不下去。
大业成就前夕，新月如钩，还是韶华少女的她在药圃里找到周振。
“如若我们入主京城，你想要什么？”
她以为他想要天下奇药，万千匠人以供驱使，还要古今医书药典。
谁知男子放下水桶，坐到田埂上，眉宇间不知何时生成的川字在月光下十分深刻，琥珀色的眼眸澄澈如琉璃。
“我想要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吏治清明，律法严明，百工有传、匠艺兴旺，商业繁荣。”周振说到此处侧过脸，“还想要女孩和男孩一样可以进学堂读书写字，可以随意上街、做生意，她们都能找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把做妻子、做母亲当成唯一的出路。”
大长公主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一定睁大了眼张大了嘴，从没有人告诉她，女子的最终归宿除了伺候夫君、生养孩子，还可以做别的。
她终其一生都忘不了这一席话。
这一席话，让她不再局限于做一个得宠的公主，也是这一席话，禁锢了她一生的感情，让她如何再心仪别人？
尽管后来他离开京城，躲到蜀地建麟趾山庄，她依然坚持实现他的愿望。
那些政令有父兄的开明才能践行，几十年下来也不是尽善尽美，但她的功劳不容忽视。
至于给那贱人下毒，怎的，她就是报复她，又如何？
大长公主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淡然。
“你是他的孙子？不，本宫十七八年前见过他孙媳，据说已经怀有身孕。”浑浊的眼珠打量一番眼前人，“你是他重孙吧。”
可惜，灯火太暗，她瞧不清他的瞳色。
她还记得周振的孙子，都生得很像年轻时候的他，孙媳也生得美，据说青梅竹马，呵，可惜了，一对璧人身中奇毒。
黑衣人未答。
大长公主觉得自己没猜错，冷嗤，“你如今来找本宫要解药，是成亲了？”
堂堂大乾鲁国大长公主一腔爱慕终成空，便集合天下用毒高手，制出一种奇毒，名叫无名。此毒可转给胎儿。生男毒不显，生女毒显现，若不解则延绵，次第发作，至绝。
那年，她千里迢迢去到麟趾山庄，看到周振和那贱人宛如神仙眷侣，日日种药、收药、制药。
辗转反侧，还是决定将无名下给那贱人。
那孩子幼时常哭闹，周振才发现儿子中了毒。
静谧的殿内，呼吸声逐渐加重。
哪怕是他知道此事多年，再次被人提起，依旧无法平息心中的恨意。
“殿下口口声声为女子请命，所下之毒却贻害女子一生！”
听他怒了，大长公主心里闪过迟到而扭曲的愉悦。
要知道当年只要那贱人离开周振便能得到解药，谁知那贱人不哭不闹，非要离开麟趾山庄独自寻找解药，还立了个什么凤仙山，可笑。
而周振与天家生了嫌隙，从此再不踏足京城，只在养育儿子的同时，和妻子潜心研制解药。
二人从头至尾不曾歇斯底里，也未有质问、辱骂，反倒令大长公主这个实施报复的人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走到这一步，非大长公主所想，纵然握着解药也给不出去——丢不起这个脸。
至于当时太祖皇帝为何没有出面调停，只道是帝心似海。
黑衣人的声音低下来，如浸了寒冰，“你用以保命的汤药，是你口中那贱人留下的方子。”
笑容唰地僵在脸上，大长公主双颊凹陷，在月光下狰狞可怖。
黑衣人上前两步，“八珍温阳汤，凤仙山的镇山方子。”
去岁春，大长公主骤然病倒，御医束手无策，是太子荐的两位江湖大夫——周泰山、丁北斗，开了这个方子，让她的病情稳定下来。
心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大长公主紧紧攥住锦衾。
可笑，实在可笑，想她一生极端要强，临了，竟然用最恨的人的方子保命。
黑衣人冷嗤一声，转身离开，走出内殿前送出最后一刀，“你一辈子也无法与周振合葬。哦，但可以与诸如锦华公子、祁明公子等等，几十个冒牌货同穴。”
杀人诛心。
大长公主瞳眸震荡，惊疑不定——周振如今的陵墓仅是衣冠冢。
“你不想要解药了么？告诉我……”
她无法起身，只得用最大努力嘶吼，出来的声音却似椽子搓木头，喑哑、难听。
没人回答，余下一室寂静。
东风又起，寝殿的地上烧着旺旺的地龙，锦被厚实，大长公主真切地感受到了刺骨寒冷。
黑衣人长身玉立于公主府高高的墙头，俯视着那寝殿。
祖父和祖母的遗体早已一同火化，成为灰烬，洒在麟趾山的各个角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开。
至于解药么，他想他知道在何处了。
-
南交道
裴暻去隔壁大帐看望张石平。
他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肋骨断了四根，幸好没戳到脏腑，否则神仙难救。
征氏三人还未找到，将士几乎都受了伤，暂且不宜挪动，裴暻便下令驻扎此处。
“将军，替末将谢谢俞军医。”
裴暻还未说话，便听到一道清甜的女声：“你既然醒了为何要别人替你谢？”
二人侧首，来人可不正是俞唱晚，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
黑铁塔闻到那苦臭味脑仁儿一疼，登时脸更黑了。
“哟，骁勇善战的张将军还怕喝药？”
“我老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苦！俞军医，俞姑娘，行行好，加点子蜂蜜可行？”张石平上半身裹满白布，还不忘求饶。
俞唱晚笑得眼成月牙，“可以。回头我给伤兵送药时便道，张将军都不敢喝的药，你给喝了……”
张石平立马色变，那怎么样？被下面的兵知道了，他这个领将也不用做了。
大手劈地拿过药碗，一口气将黑乎乎的药汁喝得涓滴不剩。
裴暻跟着俞唱晚到了临时军医帐，帮她一道看药炉子。
距离大战巨蟒已经过去三日，这三日二人忙得团团转，这才有空交谈一下。
“那日怎么会过来？”裴暻问。
俞唱晚嗅了嗅药味，回想起三日前还觉得惊心动魄。
她筹建的药园子雇用了交州百姓干活儿，快到发月例的日子，但她身上一个子儿都无，只好去找裴暻借。
刺史府没人，到了军营打听才知道他早就带领一千精兵出了营。
俞唱晚立刻猜到与征氏姐妹相关，心里无端慌乱起来，再想到他们刚到交州时，征氏姐妹那边有人会驭蛇，怕她再使唤什么毒物出来，便让影九带路找了过来。
亏得她来了。二人如是想。
“此次你立了大功，回京后定给你请赏。”
琥珀色的眼眸瞬间晶亮，歪着头问，“可有千金？”
裴暻笑容一滞，“只想要银子？”
“当然。”俞唱晚一脸“你明知故问”，“我如今欠着南交道那么多银子呢，也不知几时能还清，夜里只要一想到债台高筑便睡不着。”
裴暻出京平叛不可能带许多银子，买地和建药园的银钱是从刺史府账册上支取的，契约也是俞唱晚同南交道刺史府签订的，等药园赚钱后，每年分期偿还，并收取一定的息钱，直到还清为止。
失落之余，裴暻了然一笑，是了，这姑娘怎会说出那等儿女情长的愿望？她心中装着的是更大的东西。
“可要我先替你还上？”他从桂州支取的飞钱，这两日应该就到。
俞唱晚摇摇头，“别，手里头紧我才没有偷懒的由头。”
裴暻动了动唇，还是没说什么。
他不想她太累，但更不想勉强她，只陪着她将药煎好，才起身回去处理自己的事。
步入内殿，除了梳妆之物，墙上不是挂画，而是挂着马鞭、弓箭、长剑，瞧那样式、纹饰，应该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儿，该是她曾经用过的。
瘦成一把骨头的帝国大长公主，陷在锦缎被褥中。
或许是常年身居高位的警醒，也或许是此时恰好醒来，年迈的公主睁开了眼。
“阿竹？”她浑身乏力，支撑不起身子，但没听到回应，便知道来人不是阿竹。
“殿下莫要徒劳，在下正是为了配出这味药，才耽误到今夜。”黑衣人淡淡的声音阻了她想要去拉帷帐上的金铃。
大长公主动了动嗓子，的确发不出高声，她缓缓收回胳膊，面色无波，“阁下为何前来？官身？本宫已多年不掌权。求财？那妆台上的首饰，可尽数拿去。”顿了顿又道，“现银要开库房，阁下应是不想闹出那么大阵仗。”
大长公主声音嘶哑，却不乏威仪。
来人笑出了声，“殿下不必妄自菲薄，也莫说笑，在下若拿了那些首饰去当铺，转头就会被京兆府、五城兵马司抓起来。”
鲁国大长公主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不求官不求财，那阁下前来，所图何事？”
“解药。”
“本宫听不懂。”
黑衣人信步到窗下，夜灯火苗摇曳，大长公主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颀长瘦削的身影，双腿分到肩宽，双手背在身后。
窗外月光摇曳，那一瞬，大长公主似乎回到七十多年前的军营里，那人也是这样的姿态，与阿父论着大业。
喉咙一阵发紧。
不为钱、官，为解药，制药手段高明，大长公主大概猜到他是谁了。
面色沉下来，发出岁月摩擦过的声音，“麟趾山庄的人竟然还没死绝。”
外面的风倏然停止，黑衣人蓦地抬眼。
锦衾中的老人感到周遭一冷，如同有冰刃刮过肌肤。但帝国的大长公主怕过谁？
“那贱人当年离开麟趾山庄另谋出路，临死前也没有制出解药，说到底还是本宫赢了。”如枯树般的嗓音磔磔笑起来。
“你并没有赢，反而很可悲。”
大长公主浑浊的眼眸一缩，厉声道：“年轻人，你生得太晚了，本宫免了你的不敬之罪。当年本宫不足及笄便与母亲游说豪强出资出粮，后一直随父兄东征西讨，直到问鼎中原。这大乾的江山，有本宫的一份！”
那段峥嵘岁月是大长公主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之一。
“本宫可悲？天下女子能够读书识字、当垆卖酒、操持买卖，哪一样不是因为本宫？”她骄傲如凤凰，“亦是因有本宫，天底下有才能的女子，无论嫡庶，皆能得父兄家族看重，而不是只能沦为联姻的棋子。你竟敢说本宫可悲？本宫这一辈子的所达，是那贱人几辈子都修不到的。”
黑衣人没有辩驳，只淡淡道：“但那些当真都是殿下所想？即便是，若非太祖、太宗两位圣人英明，殿下以为，您的进言能起到多少作用？更遑论得不到那男子的倾心便给他的妻子下毒，这便是殿下为天下女子表率？”
“放肆！”
锦衾起伏不定，大长公主怒不可遏。
一生引以为傲的华服被戳破，里面隐隐看到虱子，再好的养气功夫也压不下去。
大业成就前夕，新月如钩，还是韶华少女的她在药圃里找到周振。
“如若我们入主京城，你想要什么？”
她以为他想要天下奇药，万千匠人以供驱使，还要古今医书药典。
谁知男子放下水桶，坐到田埂上，眉宇间不知何时生成的川字在月光下十分深刻，琥珀色的眼眸澄澈如琉璃。
“我想要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吏治清明，律法严明，百工有传、匠艺兴旺，商业繁荣。”周振说到此处侧过脸，“还想要女孩和男孩一样可以进学堂读书写字，可以随意上街、做生意，她们都能找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把做妻子、做母亲当成唯一的出路。”
大长公主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一定睁大了眼张大了嘴，从没有人告诉她，女子的最终归宿除了伺候夫君、生养孩子，还可以做别的。
她终其一生都忘不了这一席话。
这一席话，让她不再局限于做一个得宠的公主，也是这一席话，禁锢了她一生的感情，让她如何再心仪别人？
尽管后来他离开京城，躲到蜀地建麟趾山庄，她依然坚持实现他的愿望。
那些政令有父兄的开明才能践行，几十年下来也不是尽善尽美，但她的功劳不容忽视。
至于给那贱人下毒，怎的，她就是报复她，又如何？
大长公主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淡然。
“你是他的孙子？不，本宫十七八年前见过他孙媳，据说已经怀有身孕。”浑浊的眼珠打量一番眼前人，“你是他重孙吧。”
可惜，灯火太暗，她瞧不清他的瞳色。
她还记得周振的孙子，都生得很像年轻时候的他，孙媳也生得美，据说青梅竹马，呵，可惜了，一对璧人身中奇毒。
黑衣人未答。
大长公主觉得自己没猜错，冷嗤，“你如今来找本宫要解药，是成亲了？”
堂堂大乾鲁国大长公主一腔爱慕终成空，便集合天下用毒高手，制出一种奇毒，名叫无名。此毒可转给胎儿。生男毒不显，生女毒显现，若不解则延绵，次第发作，至绝。
那年，她千里迢迢去到麟趾山庄，看到周振和那贱人宛如神仙眷侣，日日种药、收药、制药。
辗转反侧，还是决定将无名下给那贱人。
那孩子幼时常哭闹，周振才发现儿子中了毒。
静谧的殿内，呼吸声逐渐加重。
哪怕是他知道此事多年，再次被人提起，依旧无法平息心中的恨意。
“殿下口口声声为女子请命，所下之毒却贻害女子一生！”
听他怒了，大长公主心里闪过迟到而扭曲的愉悦。
要知道当年只要那贱人离开周振便能得到解药，谁知那贱人不哭不闹，非要离开麟趾山庄独自寻找解药，还立了个什么凤仙山，可笑。
而周振与天家生了嫌隙，从此再不踏足京城，只在养育儿子的同时，和妻子潜心研制解药。
二人从头至尾不曾歇斯底里，也未有质问、辱骂，反倒令大长公主这个实施报复的人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走到这一步，非大长公主所想，纵然握着解药也给不出去——丢不起这个脸。
至于当时太祖皇帝为何没有出面调停，只道是帝心似海。
黑衣人的声音低下来，如浸了寒冰，“你用以保命的汤药，是你口中那贱人留下的方子。”
笑容唰地僵在脸上，大长公主双颊凹陷，在月光下狰狞可怖。
黑衣人上前两步，“八珍温阳汤，凤仙山的镇山方子。”
去岁春，大长公主骤然病倒，御医束手无策，是太子荐的两位江湖大夫——周泰山、丁北斗，开了这个方子，让她的病情稳定下来。
心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大长公主紧紧攥住锦衾。
可笑，实在可笑，想她一生极端要强，临了，竟然用最恨的人的方子保命。
黑衣人冷嗤一声，转身离开，走出内殿前送出最后一刀，“你一辈子也无法与周振合葬。哦，但可以与诸如锦华公子、祁明公子等等，几十个冒牌货同穴。”
杀人诛心。
大长公主瞳眸震荡，惊疑不定——周振如今的陵墓仅是衣冠冢。
“你不想要解药了么？告诉我……”
她无法起身，只得用最大努力嘶吼，出来的声音却似椽子搓木头，喑哑、难听。
没人回答，余下一室寂静。
东风又起，寝殿的地上烧着旺旺的地龙，锦被厚实，大长公主真切地感受到了刺骨寒冷。
黑衣人长身玉立于公主府高高的墙头，俯视着那寝殿。
祖父和祖母的遗体早已一同火化，成为灰烬，洒在麟趾山的各个角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开。
至于解药么，他想他知道在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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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交道
裴暻去隔壁大帐看望张石平。
他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肋骨断了四根，幸好没戳到脏腑，否则神仙难救。
征氏三人还未找到，将士几乎都受了伤，暂且不宜挪动，裴暻便下令驻扎此处。
“将军，替末将谢谢俞军医。”
裴暻还未说话，便听到一道清甜的女声：“你既然醒了为何要别人替你谢？”
二人侧首，来人可不正是俞唱晚，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
黑铁塔闻到那苦臭味脑仁儿一疼，登时脸更黑了。
“哟，骁勇善战的张将军还怕喝药？”
“我老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苦！俞军医，俞姑娘，行行好，加点子蜂蜜可行？”张石平上半身裹满白布，还不忘求饶。
俞唱晚笑得眼成月牙，“可以。回头我给伤兵送药时便道，张将军都不敢喝的药，你给喝了……”
张石平立马色变，那怎么样？被下面的兵知道了，他这个领将也不用做了。
大手劈地拿过药碗，一口气将黑乎乎的药汁喝得涓滴不剩。
裴暻跟着俞唱晚到了临时军医帐，帮她一道看药炉子。
距离大战巨蟒已经过去三日，这三日二人忙得团团转，这才有空交谈一下。
“那日怎么会过来？”裴暻问。
俞唱晚嗅了嗅药味，回想起三日前还觉得惊心动魄。
她筹建的药园子雇用了交州百姓干活儿，快到发月例的日子，但她身上一个子儿都无，只好去找裴暻借。
刺史府没人，到了军营打听才知道他早就带领一千精兵出了营。
俞唱晚立刻猜到与征氏姐妹相关，心里无端慌乱起来，再想到他们刚到交州时，征氏姐妹那边有人会驭蛇，怕她再使唤什么毒物出来，便让影九带路找了过来。
亏得她来了。二人如是想。
“此次你立了大功，回京后定给你请赏。”
琥珀色的眼眸瞬间晶亮，歪着头问，“可有千金？”
裴暻笑容一滞，“只想要银子？”
“当然。”俞唱晚一脸“你明知故问”，“我如今欠着南交道那么多银子呢，也不知几时能还清，夜里只要一想到债台高筑便睡不着。”
裴暻出京平叛不可能带许多银子，买地和建药园的银钱是从刺史府账册上支取的，契约也是俞唱晚同南交道刺史府签订的，等药园赚钱后，每年分期偿还，并收取一定的息钱，直到还清为止。
失落之余，裴暻了然一笑，是了，这姑娘怎会说出那等儿女情长的愿望？她心中装着的是更大的东西。
“可要我先替你还上？”他从桂州支取的飞钱，这两日应该就到。
俞唱晚摇摇头，“别，手里头紧我才没有偷懒的由头。”
裴暻动了动唇，还是没说什么。
他不想她太累，但更不想勉强她，只陪着她将药煎好，才起身回去处理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