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水而建的码头从来都不缺少光顾的游客。

    “……我们家的船是小了点儿,但速度快又皮实,一般的小风小浪都没问题……”

    “……您要去的那个地方,做我的船,不到一天就能给您送到……”

    “……放心吧,我们家在这儿开了几十年的船,名声那是一顶一的好……”

    “……您上船,咱这就出发……”

    阿轩目不斜视地路过张罗吆喝的船家,径直走到一艘乌篷上刻着小小的书卷花纹的渡船边上,“小茶大人知道路姐姐要来,特地让青轩画坊的船等在这儿。里面东西齐全,您可以在里面好好休息。”

    想起那个红衣张扬的姑娘,路遥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又要麻烦小茶姐姐和阿轩了。”

    “不麻烦不麻烦。”

    阿轩连连摆手,忙着把东西都运到船上去。

    这艘渡船约莫三四丈长,一丈宽,用橡木制成,甲板上以乌篷隔出一个小小的船舱供人休憩和存放行李,船头略微向上翘起,船尾则站着一个身穿蓑笠的中年人,正蹲在那儿解着固定船身的麻绳。

    路遥他们的行李很少,带上船的只有一人一个包裹,其他东西都暂时存放在马车里,渡船虽然不大,装这些绰绰有余,剩余的空间哪怕载上三五个人都不会拥挤。

    打点好东西,阿轩跳上船,给掌舵的船家打了个招呼,示意该启程了。

    这时,岸上突然传来招呼的声音,“这位小哥,这位小哥,还请等一下。”

    阿轩让船家先停下,随后循着声音望过去,正好看到岸边站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位身着不方便行动的广袖长裙,和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格格不入,另一位做侍卫打扮,寸步不离地护在姑娘身边,

    可不是不久前山路上才打过一回交道的楚辞和玄武。

    看他当初说什么来着,在看清那二人的模样后阿轩免不得在心里嘀咕一句,这世上哪儿来这么巧的事,分明是他们别有用心,说不准那根破窗而入的长针都是他们算计好的呢。

    他有心想不搭理他们转头就走,奈何刚才没有发船,现在再走就显得欲盖弥彰不太礼貌了,路姐姐还在船里坐着,他必不能落了路姐姐的风度!

    阿轩端起乖巧客气地微笑,作出认真思考后终于想起来的样子,恍然大悟道,“啊,是你们啊,当初遇到山贼的……楚姑娘和玄武侍卫,看到你们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坐在船舱里等着开船结果预料之内遇到熟人于是准备听一耳朵的路遥在听到少年做作又刻意的声音后无语地眨了眨眼睛,

    阿轩,你这语气和表情看着也太假了吧。

    假不假的不知道,但楚姑娘还是很有礼貌地回道,“多谢挂念,当初多亏几位出手相助,我感激不尽。”

    阿轩心里念叨着这两个人最好没事有多远离多远,脸上继续礼貌微笑:“楚姑娘您刚刚叫住我,是有什么事吗?”

    “实不相瞒,确实有件小事想请几位帮忙。”楚辞落落大方地解释前因后果,“我和玄武本想去江南赏景,初来乍到没有经验,这码头上能出航的船都已经被预定,最迟也得等到明日。我在码头上恰巧看到几位,故而斗胆前来打扰,不知可否载我二人一程?当然,我绝不会白白劳烦几位。”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这是我们的船资。”

    路遥从里面走出来时,正好看到这位楚姑娘递出银子,看重量,都能雇一艘小船在这江面上走五六个来回。

    对方态度摆得诚恳,看着诚意十足,路遥自认刚从山沟沟一样的青石镇里出来,没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地方,从此处下江南,总共不到两天的路程,又能出什么岔子呢。

    思索片刻,她点了点头,“两位里面请。至于船资,就不必了,出门在外,全当交个朋友,况且,我们也是借别人的便利。”

    楚辞见状,也不坚持,“如此便多谢了。”

    青轩画坊的船足够宽敞,再加上两位不请而来的客人也不拥挤。

    紧急放飞一只信鸽,阿轩从甲板上不起眼的边缘钻进船舱,对后面待命的船家一挥手,“启程吧。”

    船家点了点头,收回麻绳,摇着浆撑船出港,晃晃悠悠地上路。

    船舱内,路遥和邵衡坐一边,楚辞和玄武坐一边,阿轩时不时就要去甲板上看看情况,回来休息时则会坐在邵衡边上。

    闲着也是闲着,两两相对相顾无言了半晌,楚辞看看玄武再看看对面大眼瞪小眼的路遥,忽然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路遥最初不解其意,疑惑地瞧一眼楚辞,再学着对方的样子来回扫过一圈,福至心灵,登时也有些忍俊不禁,

    无他,他们这互相对坐着发呆的样子实在有点太傻了些,

    尤其是邵衡和玄武。

    同样的出身,相似的习惯让他们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真正的放松下来,而船舱有限的空间让他们没有办法拉开距离,

    互相忍耐的结果就是这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各自如临大敌的绷紧身体,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像是两只不得不共处一室的猫,炸起毛来互相龇牙咧嘴彼此对峙试探,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约而同地抱有最后的克制,没有真的朝对方扑过去。

    除去穿着不同样貌各异之外,像互相照镜子一样的默契叫旁的人看去后实在是忍俊不禁,

    于是路遥也忍不住“噗嗤”一声掩唇笑了出来。

    很神奇的是,原本笼罩、、飘荡在船舱中的莫名的凝滞和沉重在两个姑娘的相视一笑中像水流一样被冲得干干净净,陌生和疏离散去,彼此默契地再次相对而视,无论是路遥还是楚辞,看向对方的眼中都少了一点客套,多了几分真心。

    “放轻松,玄武,”楚辞轻轻拍了拍玄武的肩膀,笑道,“大家都是朋友,不必这么紧张。”

    在主人的安抚下,僵硬紧绷的侍卫微微垂下眼睛,在和邵衡的警惕对视中率先移开了目光,藏在身侧一直按在匕首上的手指头松开,规规整整地五指张开放在膝头,用行动表明自己现在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

    路遥把幕篱摘下来,放在身边,侧过头,轻轻唤了一声,“阿衡?”

    “是。”邵衡低头顺从地应了一声,默默呼出一口气,缓缓调节身体姿态,不再维持蓄势待发的姿态。

    正在安抚自家侍卫的楚辞在听到路遥对邵衡的称呼时动作一顿,抬眼在对面两个人之间来回转过两圈,随后转头看了看听话的放松坐在她身侧的玄武,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还能这样?大师她悟了啊!

    安抚好各自带来的炸毛的猫咪,漫漫旅途中两位姑娘凑到一起,带着对对方善意的好奇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

    “楚姑娘原来是京城来的吗!”路遥瞪大了眼睛,

    在她的印象里,能住在天子脚下,那必定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才对,

    “那楚姑娘怎么会孤身一、”路遥瞟一眼安静得几乎没有多少存在感的玄武,自知嘴误,及时改口,“怎么会只带着玄武一个人就出这么远的门?”

    但凡多带几个人,那些个山贼也不敢把楚辞当软柿子捏啊。

    “有是有,只是那些人管前管后烦人的很,一点都不像出门的样子,我就把他们都甩在半路,自己带着玄武跑了。”楚辞面带微笑,文静优雅,说出口的话和她的气质一点都不搭边,“反正只有玄武一个人在也能保护好我。”

    说着,她朝侍卫打扮的青年笑了笑,青年听到他的名字,正朝自己的主人看过来,正正好撞上主人对自己展露的、只属于他的笑容,顿时触电一般撇开脑袋,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再不敢乱看。

    成功逗到人的楚辞满意地收起刻意做出来的微笑,轻咳一声,“别只说我,路姑娘是哪里人?”

    路遥这下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楚姑娘虽然第一眼看着端庄大方,内里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只消稍稍了解一点,就能穿过表面的伪装,轻松看到另一个不一样的、轻松不乏俏皮的模样,

    这种感觉她并不讨厌。

    “我的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只是有记忆起就在街上流浪,是师父收留了我,抚养我长大。”

    没想到会触及对方的伤心事,楚辞愣了一下,“啊,抱歉。”

    路遥不在乎地摆摆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看我现在虽说不是富可敌国,却也不愁吃不愁喝,还有一门手艺傍身,比大多数人都幸运太多。”

    楚辞小心观察着,看出对方的这句话确出自真心,于是放下心来,笑道,“路姑娘心胸阔达,倒是我着相了。”

    两人聊得正是开心的时候,船身忽然猛地一晃,路遥有功夫傍身,反应较常人快上一些,在察觉不对时已经下意识地调整重心,稳住身体,

    楚辞到底不是江湖中人,这一晃让她在惯性之下不由自主向前倾倒,

    路遥见状,伸手欲帮扶一把,然而有人比她的出手更快。

    时刻关注着这边动静的玄武在变故发生的瞬间就沉腰找回重心,紧接着想都不想地朝旁边出手,在楚辞刚刚前倾地时候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手环住她的肩膀,轻轻把人带回正轨,

    “主人小心。”

    楚辞惊魂不定又无法掌控身体,不由自主地顺着玄武的往后倾去,整个人被青年揽进了怀里,静静趴着不动定了好一会儿神,这才缓过劲来,慢慢从玄武怀中退了出来,面上犹自残留着一丝惊慌,却依旧打起精神,安抚道,“多亏了有玄武在,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主人”两个字落进正对这两个字上心的路遥耳中,她下意识地看向说话的人,正好看到楚辞一脸害怕地藏进玄武的怀抱,呆了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顿时忍不住暗自嘀咕,

    她和楚辞认识的时间固然不长,可以她浅薄的了解,对方是这么容易就害怕不安到这种程度的人吗?这真的是当初在山路上见到的那个面对满地山贼的“尸体”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同她言笑晏晏进退有据、甚至隐隐中还带着一点强势的楚辞?

    到底是这个世界不对还是她不对?又或者就在船晃悠的这么一会儿功夫眼前的姑娘就被什么绝世高手给调包了?

    路遥默默地看着柔声安抚玄武的楚辞,看看两个人之间衣袖挨着衣袖、近到近乎于无的距离,听着玄武一声“主人”满脸担忧有点害怕被自己的主人逗弄又忍不住担心主动往人跟前凑的模样,

    再回过头来瞅一眼自己和邵衡中间还能再坐一个人的宽度,和某个人至今都没有当着她的面对她唤出来的一声“主人”,

    再再咬着唇若有所思地看向满面笑容整理袖摆端正身体的楚辞,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当空划过,又好似有阵阵雷鸣直轰天灵盖,

    大师,她悟了啊!

    “路姐姐,楚小姐,你们都没事吧?”阿轩急匆匆从外面闯了进来。

    路遥回过神来,“慢一点,别着急,我们都没事。刚刚那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坐下歇一歇?”

    “突然遇到了一股逆流,来的太急,没能躲过去。”见大家都没事,阿轩松了一口气,狠狠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我去继续帮船家摇桨。”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渡船行得又平又稳,再没出过什么岔子。

    随着日头西沉,天色渐渐黯淡下去,简单用干粮填饱肚子,新的问题摆在了众人眼前。夜晚行船,江上时有状况发生,漫漫长夜不留人值守肯定不行,

    至于守夜的人,

    阿轩已经忙前忙后劳累了一整天,必须得好好休息修养精神,船夫同理,楚辞主动提出可以值守上半夜,然而在场的其余三人都身负内力,无论是五感还是体力耐力都比楚辞要强上许多,怎么看都轮不到楚辞负责守夜,

    至于路遥,邵衡罕见地提出了反对意见,“您、好好休息,这里有我和玄武在,您不必担心。”

    玄武先看了楚辞一眼,然后跟着点了点头。

    路遥:“……”

    她还想再挣扎一下,凑到邵衡耳边,小声提醒,“可是你的伤……”

    “不碍事,”邵衡摇头。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眼下距离让他受伤的夜晚已经过去小半个月,经过一路的休整和调理,无论内伤还是外伤都有所好转,只是守夜而已,没有太大问题,

    更何况,

    邵衡低声用出他早就想好的杀手锏,“船夫和阿轩休息,最好有一个懂得划船的人来负责守夜。”

    之前从来没到过江南连船都没见过更别提划船的路遥:“……

    简单分配好邵衡守上半夜,玄武守下半夜,众人各自找个地方歇下。

    在入睡之前,楚辞还把路遥拉到角落里,避开某个人的耳目好奇地悄悄问道,“我还以为,你和邵衡……”

    话说一一半,她冲路遥眨眨眼睛,用眼神暗示没说出口的后半句。

    路遥瞬间就看懂了,这位姑娘想问的大概是“我还以为你和邵衡之间就像我和玄武一样,为什么邵衡没有叫你主人还特地避开了称呼”。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好就好在这问题像是一只离弦的利箭,转往扎心的地方扎!

    路遥悲愤欲绝地瞪着楚辞,不明白这姑娘暖暖的心是怎么问出这么冰冷的问题的,她愤愤地找个角落把自己埋进去,决定在明天到来之前都拒绝和对方说话。

    楚辞:“……”

    看出来这问题真的很扎心了,当初谈及身世的时候这姑娘都没这么大反应呢……要不还是等明天给对方道个歉吧。

    不多时,众人各自睡去,邵衡独自一人坐在船尾的甲板上,将五感提升至最高,严阵以待。

    上半夜,整个值守的过程中唯有滔滔不绝的江水与头顶的明月相伴,平安顺遂无事发生。

    等到了换班的时候,不用提醒,玄武已经轻手轻脚来到甲板上,和邵衡汇合。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玄武侧身给邵衡让开一条道,自己则坐在邵衡先前的位置,将整艘渡船和附近江面的动静尽数看在眼中。

    后半夜,夜色朦朦胧胧笼罩江面,就连不会停歇的流水都显得困倦起来,这正是一天之中人们最为困倦的时候,玄武坐在船尾,脑袋低垂,似乎抵不过困意,开始打起了瞌睡。

    一缕烟不知从何而来,悄悄飘过侍卫的鼻尖,轻盈而飘渺的手越过负责守夜的困倦的青年,悄无声息地伸向船舱。

    哗啦啦的水流一如既往,将一切的秘密和异常都隐藏在奔涌不休的江流之下。

    当不知来历的青烟弥散在整个船舱,潜伏在江面下的人终于按耐不住地探出手来,打出几个手势,向同样藏在暗处的同伴传递动手的信息。

    几乎在同一时间,漆黑的手伸向甲板上无知无觉的侍卫,抓住他的脚踝,像一只真正的、前来索命的水鬼,想要把任何敢于从江面路过的人拖入深不见底的水中溺毙,

    而在另一端的甲板上,不知数量、身着水衣的黑影乘着浓郁的夜色攀附在船舷,在客人们尚且沉溺于梦境之时一个接一个爬上甲板,扔掉阻碍行动的水靠。沉重的装备砸在水面和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是幽冥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黑影们从身上抽出提前备好的杀人利器,悄无声息地四散开来,互相配合着、熟练地堵死所有可能逃生的出口,将本就是江上孤岛的渡船彻底变成一座只供杀人者寻欢的乐土,

    一个个手势划过寂静无声的夜空,在滔滔江水中浮现又消失,歼灭的命令被下达,几个黑影脱离出来,安静但迅速地靠近寂静到只剩一片呼吸声的船舱,如同来自地狱的使者,向尚在安眠一无所知的无辜之人举起了足以收割所有人性命的屠刀,

    这一瞬,就连天边纯洁的银白色弯月都成了他们的帮凶,忙不迭地躲到路过的云朵背后,藏起了黑夜中为数不多的光芒,捂着眼睛等待一个又一个生命即将在月下逝去。

    踏入船舱的黑影看到了躺在边上双眼紧闭无知无觉的少女,他高抬起握着利刃的手,锋利的刀刃在空中停滞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光,随后手臂在急促的破空声狠狠挥下,在划出一道银芒之后毫不犹豫地吻向少女纤细脆弱的脖颈。

    就在这时,寂静的船舱里,一声不该出现的叹息彻底掀开了黑夜伪善的面纱,将掩藏其下的杀机赤裸裸摊在所有人的面前,

    “果然是你啊,白影,”邵衡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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